第28節
李信扭頭看聞蟬,對她挑眉一笑,“他剛才說抱歉,但他還是喜歡你的?!?/br> 聞蟬:“……” 郝連離石大驚,忙又沖著聞蟬連擺手,硬邦邦地吐了幾個簡單的字。 李信語調慢悠悠,“他說讓你別聽我胡說,他對你敬仰的很,萬萬沒有放肆戲弄的心?!?/br> 郝連離石一臉崩潰。 聞蟬咬唇,低下頭,忍著笑。明明她應該裝模作樣安慰郝連離石一番,畢竟就算不是一路,在此時,大家也不要為敵才好。然而現在,她只想低著頭忍住笑意,太服氣李信了——郝連大哥明顯是有話跟她說,李信偏偏不給機會,大咧咧地戳在這里,如此不懂眼色,充當著通事一職。他隨便糊弄幾句,郝連離石就快被他氣吐血了。 郝連離石也是看著李信,良久無語。他是服氣這個少年郎了,比自己年齡小一圈,卻這么有心機。 李信是大楚人氏,自然提防自己這等異族了。 李信又明顯喜歡聞蟬,自然也不喜歡自己和聞蟬多說話了…… 郝連離石看眼那好生生站在少年身畔的女孩兒,目中有黯色。他最終,跟兩人說了幾句半生不熟的話,返過身,帶著自己的人馬,往下山的路走去了。昨夜那些黑衣人,是來殺他的;今日這些人,又是救他的。 明顯,蠻族的內斗,也不簡單。 聞蟬站李信落后一步的距離,和他一同看著山道上,身影慢慢被林子掩去的一眾人。和郝連離石相處不過幾日,以這般結果收尾。甚至連放他走,是好是壞,心里都很難判斷。聞蟬心中悵然,嘆口氣,“離石大哥走得這么匆忙……” 李信隨意接口,“定是他急著回去學大楚話,好下次渾水摸魚容易點?!?/br> 聞蟬:……有道理。省的下次跟人交流,再被你這樣的無賴攪和。 她再張口。 李信腰桿筆直,望著山下的方向。目中若有所思,說話時,卻跟她心里蛔蟲似的,不回頭都知道她要說什么,“不管他是不是因為爭家產逃來大楚的,能有這么多人追殺和保護,都說明他身份重要。放他回去,也許會攪和一些事,未必壞?!?/br> 聞蟬頓一下,心里忍不住,再冒出對李信的崇拜來。 她欲再張口。 李信又不等她開口就答了她,“但你和他不一樣。你死心吧,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終于紆尊降貴地回了頭,對聞蟬露出威脅似的笑容來。這個笑容意味深長,角度太厲,斬釘截鐵。 聞蟬默默咽下去了多余的話,在少年逼迫過來時,往后退,并苦中作樂地想:求愛求得跟她有殺父之仇似的,李信也是獨一份。 …… 聞蟬其實并不苦。 因為很快,李信就帶她下了山,并且去了鎮上。他大發慈悲,舍得花錢幣,給狼狽的二人換下行頭。聞蟬心中一直琢磨著如何把郝連離石的行蹤告給官府。不管有用沒用,她得給官寺寫封書函,告知他們監督這個身份可能有問題的青年。 對于換行裝、梳洗什么的,聞蟬倒是不太在意。她自然是家境殷實人家長大的舞陽翁主,但聞蟬性情其實頗能忍。她享得了錦衣玉食,也受得了粗茶淡飯。 李信說換衣什么的,聞蟬眼珠一轉,就想趁機與他分開,給官寺去信。 李信目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聞蟬強作鎮定。但李信也沒啰嗦,嘩啦啦,給了她一袋子五銖幣,囑咐她,“別想跑。我在前面的茶肆等你。一炷香的時間,如果你跑了……我就殺了茶肆的人?!?/br> “你不會?!?/br> “你試試唄?!?/br> 少年絲毫不擔心她會跑,轉身把錢袋扔給她,就瀟灑混入了人群。 聞蟬嗤一聲,心罵卑鄙,可她又確實不知道李信會怎么做。他要真的大殺四方,那就是她害的了。聞蟬心中愁苦,隱隱有所覺:莫非她再也擺脫不了李信了? ……這也太慘了吧? 不! 不能認輸! 她還是要勇于自救的! 一炷香后,聞蟬聯系了官寺,也換了新衣,施施然然地進了一家茶肆,目中在人群中掃一眼,尋找李信。一眼掃過去,沒看到。 聞蟬怔了怔:……不是吧?她單知道李信長得泯然眾人,可他居然泯然眾人到這個地步?她掃一圈,都沒掃到他? 舞陽翁主定定神,再用心地掃了一圈。 聞蟬迥然無語。 她還是沒在這不大的茶肆中找到李信。 聞蟬對李信的認知再清晰了一分,說不清是佩服還是失望,自言自語道,“原來他丑到這個地步啊……不對比都不知道……” 她聽到頭頂一聲輕輕的笑聲。 忒熟悉。 身子一僵,少女緩緩抬起頭,看到了橫梁上懸坐著的少年。他也換了身干凈的短褐,把自己収整了一番。少年眉目明朗,也不知道在上面坐了多久,此時聽到她的自言自語,被她給逗樂了。 聞蟬:……沒事你坐那么高做什么? 滿茶肆的有你這么奇怪的人嗎? 然李信天生就喜歡坐得高啊,又不是第一次了。 看少女臉色青白交加,李信取笑她的多情,從梁上站起身,跳了下來。他身形舒展修長,驟然的落地動作,驚了周圍人一片,卻沒有驚擾茶肆中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那昌平翁主又驚又喜,見郎君立于黑魆墻下,芭蕉點點,默然垂淚道:冤家,奴想煞你也……” 飄著茶香的靜謐小肆中,只聽到這郎朗不絕的說書聲。 寒冬臘月,那故事真矯情,聽得聞蟬打了個哆嗦。她詫異地扭過頭,看了眼簾子后的說書人:這講的什么亂七八糟的故事?還編排翁主?這世上哪有什么昌平翁主?莫非是詆毀他們皇室? 聞蟬就要走過去,袖子卻被少年兩指一勾,就輕易地被扯走了,“來來來,知知。聽聽這段書,這位太公故事講得好,你沒見一整個茶肆的都在聽么?你也聽聽吧?!?/br> 聞蟬被李信強迫地拉著坐到了一個小案后,立刻有機靈的粗服婢女提壺來倒水。四顧一望,此間有無數方案方榻,坐著一眾或男或女,有低聲說笑者,有閑閑品茶者,卻都身子前傾,有一番聽故事的姿勢。 聞蟬好奇地聽了一會兒這個離奇的故事——前朝有自小嬌寵的昌平翁主,某日出門玩,被人販子拐賣。有郎朗少俠救了她。那少俠要為國建功立業,二人一同到了戰場……回到長安,兩人感情甚篤,少俠才知翁主身份……翁主家人不同意,翁主與少俠私奔……少俠跳崖,翁主大慟,怒斥前來勸說的父母,也要跳崖…… 聞蟬聽得下巴都要掉了。 這什么烏里八糟的? 翁主怎么出個門,還能被人販子拐了?難道人人都像李信那么武功高強? 還一跑跑到了邊關……少俠立了戰功……戰功有這么好立??? 還要私奔…… 為什么翁主要和一個沒身份的人私奔? 又為什么還要跳崖……死都死了,干嘛還要浪費自己的生命…… 聞蟬聽得頻頻蹙眉,卻發現茶肆中的男女們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所吸引,隨著說書人的講述,時而扼腕,時而垂淚,都聽得十分認真。聞蟬再看旁邊的李信,少年低著頭,金色陽光照在他眉目間,頗為清秀。 長睫覆著眼,他手中把玩著銅酒樽,良久無言。 察覺少女一言難盡的凝視,他抬頭,沖她眨個眼,還挺俏皮。 聞蟬繃著臉,頗為警惕地小聲與他說,“你找我來,就是讓我聽這種故事?我告訴你,我不信這種胡說八道。你想通過這種故事,勸我跟你私奔,你死心吧!” 李信:“……” 私奔?他愣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聞蟬誤會了什么。 聞蟬還在補充,“你要是死了,也別想我跳崖找你!” 李信看她,“你不為我殉情?” “對!” “總有一天你會的?!?/br> “哎你這人……” 少年嘴角挑起壞笑,打斷她,“你不跟我私奔?” “對!”聞蟬緊張著,更是斬釘截鐵地表明自己的決心,絕不給他一點機會。 李信嘴角一彎,依然那么正兒八經,“總有一天你會的?!?/br> 聞蟬看他如此漫不經心,自己無法說服他,頗有些郁悶。她有隱隱感覺,自己不能和李信待時間太長。他這個人,太容易蠱惑別人為他生為他死了。聞蟬毫不氣餒,苦口婆心勸他,“李信,你怎么能相信這種故事呢?那說書人,都是瞎說的呀。你被他騙了,世上沒有這樣的……” 李信懶洋洋抬眼皮,“我被騙了?” “對啊?!?/br> “翁主不會嫁給身份不明的人?” “對!” “我之前給他交了錢,他保證真愛能打動任何人?!?/br> “你太傻了!” 聞蟬驚異滿滿地看李信:咦咦咦,莫非在李土匪強硬的行事作風下,其實他有顆又傻又白又甜的粉紅心?李信面無表情,猛地站起來。聞蟬看他氣勢不對,忙跟著起身,“你干什么?” 少年說,“我從不被別人騙。有人膽敢騙我,我這就去殺了那說書小老兒?!?/br> “……!”聞蟬被他說殺就殺的風格嚇一跳,緊緊拉住少年的袖子不肯放。 李信力氣大,拖著女孩兒往外走,聞蟬簡直快哭了。 旁邊有上茶的婢女端著茶盤,看他二人在樓上拉拉扯扯,不覺蹙眉,“這位郎君、娘子,你二人拉扯不清,若要談情,莫影響旁的客人好么?” 李信臉色如常,神情坦蕩,倒把婢女給看的不好意思。 他從不知羞恥為何物。 聞蟬翁主臉卻被說得紅,她忙拽著李信坐下。 重新跪坐,少年這才滿意地在她下巴上一撩,“真愛不能打動任何人?” 聞蟬嘴角浮起一個僵笑,“真愛無敵,是我狹隘了?!?/br> “那老太公說的故事,不是騙我的吧?” “……不是?!蹦愣家獨⑷肆?!當然不能是騙你的了。 聞蟬心中憋屈。 李信看她如此,心中早樂得打滾,但怕聞蟬看出他在哄她,硬是裝著不露聲色,忍笑忍得頗為辛苦。 他哪里是來聽說書的?他通常只是從這些故事里,挖掘自己想知道的一些訊息而已。譬如政事、國事等,時而都會夾雜在這些故事中。雖有不少錯誤,但有價值的東西也不少。像他這樣目不識丁的平民,買不起竹簡,看不得書,見不得講席,想習到些東西,哪有那些貴人們那樣容易? 聞蟬竟以為他在聽人講述如何談情說愛…… 但聞蟬確實是這么以為的啊。 她眼中的李信,頗為玩物喪志。她被李信堵一段后,不肯被他壓一頭。半天后,聞蟬又忍不住咬著唇,轉過臉,問那個又在聽故事聽得十分專注的李小郎,語氣里含著揶揄之意,“李信,你討好我的手段,該不是從這些故事里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