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這雪是要下一夜了,不錯的兆頭?!蓖瑹糇詈笥终f了一句,便要轉身回到屋里繼續逗弄徒弟,然而他步子還未轉,就忽然聽見九天之上隱隱有雷聲傳來。 這雷聲來得毫無預兆,突兀極了,半點兒不像是自然而成。 一聽見雷聲,調養多日未曾睜眼的玄憫倏然睜開了眼。 薛閑化龍時,總是云雷伴身,以至于玄憫都快養成了習慣,但凡聽見這樣的雷聲,總會下意識覺得薛閑會隨著那雷聲落在眼前。 不過轉而,他又默然閉上了眼?,F今他非鬼非執,照常理來說,沒人能看得見他,也算不著他究竟在何處。薛閑又怎么可能過來呢。 同燈卻忽然訝然出聲,“這雷……” 他話未說完,原本隱在九天之上的雷已然現了形,煞白的亮光像一條虬然蜿蜒的枯枝,直劈下來,落點清晰極了,正是大澤寺。 同燈看著那道詭異的玄雷直奔他們所在的屋頂而來,眼看著要劈上了,又因得某些事,堪堪剎住了。 這雷來得莫名,走得也莫名,就好像來驚他們一驚,又好像……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玄雷帶著一股神鬼難擋的靈氣,絕不是招雷幡或是旁的招數能引來的,更像是歷劫會碰見的那種。但這好好的,哪來的人歷劫? 是以同燈又覺得自己興許是弄錯了。 “別是你那真龍吧?”他轉頭看向玄憫。 玄憫:“……” 什么叫“你那真龍”?玄憫連眼睛都懶得睜,沒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過用不著他搭理,同燈已經有了答案—— 因為他這話剛問完,遠處傳來一聲隱約龍吟,僅僅是幾個眨眼的工夫,一個黑衣身影在十數道快雷的包裹下,轟然落在屋門前。 這動靜著實太大,又太過熟悉。即便是玄憫也不能無動于衷,他猛地睜開眼,愕然地看向門外。 薛閑的模樣同先前并無區別,皮膚依然那樣素白,襯得五官好看極了。然而玄憫卻好似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一樣,明明只有兩丈之隔,卻莫名生出一股生死相隔的懷念來。 玄憫目光一轉不轉,山一樣壓在薛閑身上便再也移不開。 薛閑的模樣有些疑惑,站在屋門前,卻好似看不見屋里的兩人。他蹙著眉,朝屋里四下探看了一番,表情中透著一股深重又復雜的情緒。 他看不見。 他果然還是看不見的。 玄憫眸子里的光暗了一些,又含著一股沉重的溫和。讓人看了不禁跟著難過起來。 然而下一刻,薛閑的目光從他端坐之地劃過時,倏然頓了一下。他似乎看得不那么真切,蹙著眉瞇著眼看了許久,才試探著叫了一聲:“禿驢?” 同燈:“嘖?!?/br> 薛閑卻對同燈全然不覺,目光只在玄憫所在之處微微掃著。 玄憫沉沉應了一聲,“嗯?!?/br> 同燈:“嘖?!?/br> 不過玄憫的應聲薛閑卻并未聽見。他盯著這處,默然等了片刻。終于還是等不住了,他頗為干脆地從袖間摸出了一截細繩,在腕間纏了兩圈,結成之時,那細繩微光一閃,倏然活了一般。 “既然不應聲,就怪不得我了?!毖﹂e垂著眸子,一邊盤弄著細繩,一邊嘀咕著。說完之后,他將細繩另一端捏在指尖,照著玄憫的方向瞄了瞄,而后抬手一甩。 細繩另一端在空中如同活了一般,只竄向玄憫,在他身邊晃了兩下,而后準確地纏上了玄憫的手腕,連捆好幾圈,打了個牢牢的結。 結成的一瞬,薛閑肅然許久的面色倏然一松,勾著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道:“抓到你了?!?/br> 第95章 發發糖(二) 這下同燈和玄憫兩人均是愕然無聲。 這是什么法子?! 同燈在這世間飄飄蕩蕩百余年, 從沒見過這種事, 一根繩子就給套住了? 被繩子套住的時候,玄憫的身影便在薛閑眼中一點點地現了形。薛閑略有些虛的目光終于定了下來,落在玄憫臉上,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那么一瞬間,薛閑的眼睛里似乎是漫起了一層微紅, 又很快被壓了回去。 他嘴角的笑倒是未變, 只是郁結在眼底的一股沉重之氣已經徹底消散, 先前的張揚感又回來了。他晃了晃手中牽著的細繩, 沖玄憫道:“這繩子當年給江書呆子那姐夫系過一根,我倒是沒想過有一天我也用得上?!?/br> 他手指玩笑般牽著那根繩子繞了幾圈, 原本松松的細繩被緩緩繃緊,牽著玄憫的手腕, 像是要把他拉起來, 活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垂釣者。邊收繩子,他還邊調侃般地說了一句:“幸好我沒扔了?!?/br> 玄憫原本碰不著任何東西,連細針落在他手掌上都能直穿過去??墒潜谎﹂e這細繩一牽,就像是在生死之間牽住了一條線,飄忽虛無的身體擔住了無盡相思,一下子實沉起來。 他由浮空落在了蒲團上,一股沉厚的靈氣順著細繩源源不斷地渡了過來,只是一瞬間的工夫,他就能觸到實物了。 修了百年的同燈默默轉過臉去:“……” 找到了人,塵埃落定,先前所受的所有悲苦便煙消云散了。薛閑也不進門,就這么站在門外,漫不經心地耍著賴,揪兩下細繩,催促玄憫站起來,想借著繩子把玄憫拽到面前來,“傻坐著作甚,過來啊,我又不是來拜佛上香的,我可是來抓你走的?!?/br> 玄憫就這么由著他揪拽,順著手腕上的細繩的拉扯,站了起來,沉沉應道:“好?!?/br> 同燈:“……”被抓還好,你們真有意思。 興許是被這細繩牽著,又興許是曾經銅錢帶來的聯系還未完全消除。薛閑拽了沒兩下,忽然轉了眸子,頗為疑惑地朝同燈的方向瞥過去,又朝玄憫抬了抬下巴:“你旁邊怎的還有一道白影?” 玄憫一愣:“白影?” 薛閑:“先前看你也是一道白影,一晃而過,眨眼便散,我還道……是眼花呢?!?/br> 執念太深出了幻覺這話著實rou麻了些,他左右是說不出口的。 玄憫的眸子里盛了燭光,溫溫沉沉地落在薛閑身上。 薛閑笑意更深了一些,收著繩子的手一停,調侃道:“先交代了,旁邊還藏著個誰?” “……”同燈不咸不淡地瞥了玄憫一眼,“你家這真龍怎么說話呢?” 玄憫:“……” 好在不用他解釋,薛閑已經借了玄憫的感覺,隱約聽見了同燈的話,只是聽得不大全,僅僅辨認出了前幾個字音。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掏了掏耳朵,一本正經地逗了玄憫一句:“我沒怎么聽清,他說我是誰家的來著,哪個膽大包天的敢把真龍認回家?” 玄憫:“……” 他忽然有種兩面不是人的感覺。 同燈倒是有些訝異,微微挑了眉,問道:“你聽得見?” 細繩在玄憫腕子上扣穩了,同燈的身影也在薛閑眼中略微清晰了一些,薛閑了然道:“又一個禿……” 他向來不說人話,見到和尚就下意識要喊人禿驢,不過“驢”字還未出口,他就止了話音,想想還是換了個稱呼:“和尚?!?/br> 同燈:“……”咽回去我不知道了? 論年紀論經歷,這三人之中資格最老的大約就是薛閑了。堂堂真龍,在誰面前都不用放低姿態,即便真不說人話,旁人也奈何不了他,不過薛閑叫人前還是顧及了一下玄憫。 他看見那和尚一身裝扮同玄憫一模一樣,氣質也一脈相承,頗有些出塵之姿,便差不多能猜到其身份了。況且他整天對玄憫“禿驢”長“禿驢”短的,都快叫成昵稱了,冷不丁讓他這樣稱呼別的和尚,還真有些別扭。 是以他頓了頓,篤定道:“你是同燈?!?/br> “嗯?!蓖瑹暨@樣沉沉應聲時,音色同玄憫像極了,當真是一脈相承。不過他轉頭又瞥了玄憫一眼,淡淡道:“他知道的還真不少啊?!?/br> 明明語氣同玄憫相似,總是一本正經又云淡風輕,卻多了一絲促狹的意思。 薛閑覺得還挺有意思,畢竟這是他頭一回見到同玄憫真正有關聯的人,還是“師父”這樣親近的長輩,頗有些新奇。只是這對師徒……混得也是一脈相承的慘啊。 “你這師父也用了那無名蛛?”薛閑面色復雜地沖玄憫問道。 玄憫點頭點了一半,倏然一愣,終于覺察到了問題:“你怎的知道無名蛛?” “那百蟲洞的石壁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么?!毖﹂e答道。 玄憫疑惑:“那些字你不是不認得么?” “是啊,所以你在洞里就放心蒙我了?”薛閑斜睨他一眼,“口口聲聲說絕不會騙我的是誰???我記性不太好,嘶……想不起來了,你記得是誰么?” “……我?!毙懩沽搜?,片刻后又抬眼解釋道:“我并非——” 其實也不算蒙騙,無名蛛確實只同福禍有關,捆不了三生。只是當初他怕薛閑多想,所以一帶而過,不曾細說。 不過薛閑有意逗他,沒等他說完,便開口先發制人:“你在百蟲洞里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一點兒沒騙過人?” 玄憫:“……” 還真騙過一句,“壽終正寢”那句。 同燈不忍看地轉過臉去,“嘴笨?!?/br> 不過薛閑也不是有意想讓玄憫愧疚,畢竟他所做一切并沒有什么可愧疚的。他只是……很久沒同玄憫說過話了,有些憋不住想惹一惹他。 其實這前后還不足一個月,對薛閑來說卻漫長極了。 他見玄憫站在原處,也不靠近,便干脆又揪了揪細繩,將玄憫垂在身側的手揪得晃了兩下,玩兒似的。不過這回他沒再等在屋門外了,而是干脆地抬腳邁進了屋,毫不客氣地坐在玄憫身邊的佛像腳邊。 同燈又默默別開了眼。 薛閑拍了拍玄憫的肩膀,沒好氣道:“勞駕你勸你那師父一句,下回再要留什么話,千萬別用天書。虧得我在你那竹樓里翻了一本解釋那字符的舊書來,否則你起碼得在這里窩上一百年?!?/br> 同燈淡淡道:“傳什么話,我聽得見?!?/br> 薛閑聞言,搭著玄憫的肩膀當扶手,轉頭沖同燈道:“哦,你跟你徒弟仇很深啊?!?/br> 玄憫:“……” 同燈:“……” 得,師徒倆加一塊也說不過他,畢竟這祖宗是個能上天的。 同燈深深地看了玄憫一眼:“這真龍你從哪兒招來的?” 薛閑嗤道:“銅皮鏟來的?!?/br> 同燈毫不客氣:“孽緣?!?/br> 玄憫:“……” 好了,新仇舊恨一起算。 同燈悶了百余年,難得碰上能聽見他說話的人,也頗有興味,同薛閑一唱一和間,把自家那冰山徒弟擠兌得快要裂了。 好在玄憫臨危不亂,準確地牽走了話頭:“你是如何尋到這處的?”他問了薛閑一句。 同燈對這事也同樣好奇得很,不再把火星子往他那悶罐子徒弟身上引,等著聽薛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