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國師話音未落,玄憫手指已然叩了下去。 就聽一聲鏘然之音響起,圓陣和鐘罩均是猛然一顫,國師面上覆著的面具應聲裂成兩半,當啷掉落在地,而他始終闔著的雙眸也終于睜了開來。 他和玄憫兩人均是一身云雪僧袍,身形相似,氣質相近。 對目相望的瞬間,這一站一坐的兩人眸子里都略過一絲怔愣,又快速斂了回去。 在玄憫有限的記憶里,只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一兩次這位“師父”摘下面具后的模樣。即便在外人不得擅入的天機院里,他也甚少會露出面容。以至于,他對這“師父”的面容印象,始終是模糊的。 現今真正仔細一看,對方同他印象中的模樣僅僅是肖似而已,出入甚多。 最終,還是坐著的國師在怔愣之后忽然極輕地搖了搖頭,似是嘲諷般地輕哂了一聲。 玄憫對他印象模糊,他卻不然,畢竟當初是他將玄憫尋回來的,又從孩童教養成人。 至少玄憫幼年以及少年時候的模樣,他是記得清清楚楚的,甚至于在玄憫接替他成為國師的那些年里,他也是見過玄憫的模樣的。 “同燈”之名,傳至今日,已歷四人,又或者算是三人。所謂的國師其實一直在換,這幾人模樣也并非完全相同,只是幼年受符陣以及靈藥的刻意影響,長相略有相似而已。 大多時候,國師都是覆著面具的,是以得見真容的人屈指可數,且今日見了,下一回再見興許已是多年之后,略有變化外人也只當是尋常。更何況甚少有人敢毫不遮掩地盯著國師的面容,更多時候,即便帶著面具,那些人也是微微垂著目光不敢直視的。 加之歷任國師的生活習性以及周身氣質極為接近,以至于常人很難覺察出異樣。 唯獨需要他們費心注意的,是兩任國師相替的過度之期。因為那時候,前一任國師多已有了些年紀,而后一任正值年華。所以,當他人過中年,對外示人時,便開始借由膠蠟和人皮面具稍作修飾。而玄憫那時候模樣間還帶著一絲少年氣,也同樣需要藉由此類種種方式,將兩任國師之間的差別縮到最小。 起初,是少年時候的玄憫尊崇教誨,將自己的模樣像他靠攏。到了后來,玄憫成為主導時,這種傾向便調轉了方向,變成他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同玄憫相似。 再后來,他們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以致于面具戴了便再摘不下來,到如今四目相對時恍然發現,自己連對方真正的容貌都有些陌生了,當真是可笑極了…… 玄憫的目光最終還是默然而冷淡地下移一番,落在了國師下巴可怖的血點上,這是將百人福祿功德納入己身的征兆,只要這些血點最終在命宮之處匯成一點,這陣就成了。而這陣又是同江山埋骨陣緊緊相牽的,此陣既成,怕是江山埋骨也再做不得更改了。 先前國師停了誦經聲時,這些血點還會停止移動,此時上了面部,這些血點仿若已經活了一般,即便國師沒再繼續誦經,它們依然在緩緩朝上移著。 玄憫一撩僧袍當即出手,國師再不坐以待斃,帶著罩頂金鐘,一躍而起! 交手的一瞬,圓陣劇震,巨浪狂掀,奔涌著撲向江松山,將整個黑石灘罩在其下。 一時間,地動山搖,江河震蕩。 然而玄憫一時間卻占不了上風,他的銅錢依然有一枚未解,且不知為何,招招之中,他和國師都有一種古怪的牽連感,并非像薛閑那樣心思想通的牽連,而是不論何種招式落在對方身上,成效似乎總會受到削減。 更何況交手之中,他還得時刻牽制著其他各處,以免江河傾覆,洪水滔天。 當然,國師同樣也奈何不了他。以至于兩方拼力對峙,卻始終高低不分。 玄憫手中的銅錢越來越熱,禁制未解的那一枚嗡鳴不斷,熱得近乎燙手。似乎再多出一招,就會徹底融毀一般。 國師的血點已然過了人中,正朝眼下游移。再出眾的容貌也抵不住這樣妖邪的痕跡,他整張臉都顯得詭異又可怖。 玄憫在交手中始終注意著那片血點,他發現那些血點的移動是愈來愈快的,一旦到了上半張臉,便仿若打通了某個關竅一般,很快便過了顴骨。 然后是雙眼。 接著眉骨。 玄憫手中銅錢乍然一震,最后一枚禁制在千鈞一發之際倏然解開。老舊的皮殼駁落在地,油黃的銅皮徹底顯露…… 鋪天蓋地的記憶潮水一般淹了過來。 他在記憶之中回歸于孩童時候,依然是在堂前抄經。矮幾是特地為他準備的,剛好適合他的個頭。他站著,一手執筆,姿態嫻熟,明明年紀不大,卻好似已經做過千遍這樣的事情一般。 那時候抄經并非為了讓他熟悉經文,也并非是靜心平氣,畢竟他自小就是個冷冰冰不愛言語的性子。他抄經只是為了練習字跡,讓自己的筆跡同那手抄經書的字跡相像。 不過古怪的是,他即便不練,字跡也同那手抄經書十分相似。 他抄完一頁,想起這些古怪,便抬眼朝一旁的國師看了一眼,開口問道:“師父,這經書是何人所抄?” 國師凝練銅錢的手指一頓,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在并不明亮的屋角顯得模糊不清,讓玄憫看不懂其中的意味。他等了一會兒,才聽見國師淡淡道:“同燈?!?/br> 玄憫一愣:“同燈?” 國師“嗯”了一聲,依舊兀自盤著銅錢。 油黃的光亮從他手中一閃而過,靈氣充沛。 玄憫有些不解:“師父抄的?” “說過許多回了,莫要叫我師父?!眹鴰燁^也不抬地應道,而后頓了頓答道:“此書乃上一位同燈所抄?!?/br> “上一位?” “國師之位實乃代代相傳,對外卻全當一人,法號自然不變,均為同燈,我是第三位?!眹鴰熣f完,又過了好一會兒,道:“往后,你便也是同燈?!?/br> 他說這句話時,表情同樣隱在屋角的陰影之中,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玄憫微愣,雖然性子不熱,但他畢竟年紀不大,是以仍有些好奇:“那……原本的法號是什么?” 他本想慣性地稱國師為師父,但想起先前的話,又把這個稱呼省去了。 國師淡淡道:“祖弘,也興許是旁的,忘了?!?/br> …… 他還想起了第一次自稱為同燈的時候,初滿十九,面容還帶著一絲殘余的少年氣。他將人皮面具仔細地貼上臉頰,又罩上一層獸紋面具,領著浩浩長隊去往泰山。 自那以后,他便以國師身份示人的次數便越來越多,因為祖弘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了,年紀也到了。 他在紛雜用來的記憶之中看到了自己徹底執掌太常寺的零碎之事,頗有些前塵舊夢之感,若是祖弘不曾變卦,他興許會一直如此到此生終了。 盡管祖弘國師一直不愿他稱其為師父,但那時的玄憫惦念師恩,是以祖弘遲遲未曾歸隱,又重新想要參與太常寺事務時,玄憫并未阻攔。 畢竟,他本就不執著于國師之位,比起周旋與廟堂之中,他更喜歡獨居山間。 于是在他執掌太常寺十數年后,干脆將天機院重新讓與祖弘,自己則搬至了山坳竹樓中。因為他天生帶佛骨,靈資又比祖弘強些,有些事情,祖弘依然需要他幫忙。 所以,雖然獨居山間,他同太常寺依然保有聯系……直到祖弘托他卜算真龍劫期。 “為何要卜算劫期?”當時的玄憫受托重回天機院,站在望星樓頂,皺著眉問道。 站在圓桌邊的祖弘換了一身打扮,以免同玄憫出現在一處讓人心疑,聞言他只是平靜道:“前些天算到三年后恐有大災,興許是真龍碰上大劫所致,算出劫期也好早做準備,以免百姓遭殃?!?/br> 玄憫有一瞬間覺得古怪。 他在竹樓獨居的時日里隱約覺察到了一些事情,然而遲遲未有憑證。加之祖弘所說的話聽起來并無破綻,所以他略一沉吟后,還是應下了。 而當后來的后來,他得知真龍于劫期當日被人活抽筋骨時,在那數年里一直隱在暗處的巨大分歧徹底爆發,早年的師恩在那些零零碎碎卻又無處不在的裂痕之中被消磨殆盡,所有令他生疑的蛛絲馬跡終于串成了真相,而那真相比他所估量的還要難以想象,那些拿捏在祖弘手中的生魂枯骨仿佛凝成了一條長鞭,將一切和平之象徹底抽斷。 他并非優柔寡斷之人,所以盛怒之下冷臉直入天機院,將祖弘周身封禁、靈力散全。誰知同壽蛛牽連頗深,以至于他自己因為祖弘的傷而受了影響,這才記憶盡失。 徹底失去記憶前,他匆忙間給自己留了字條,又在慣用銅錢之上加了禁制,以免落入旁人之手。 …… 一切零碎而散亂的場景,從幼時到如今,一點兒不落,剛好將曾經所有的缺失一一補齊,仿若大夢一場終于清醒。 玄憫神智終于清明,然而眼前之景卻讓他眉心一緊。 就見祖弘指尖夾著招雷幡輕輕一抖,數十道天雷自九天直貫而下,卻并非要將他置于死地,而是在他頭頂結而成網,直罩下來。 玄憫面色凌然,垂眸一掃。 此時天雷他已躲不得,只會被其壓制不得不落于地面,而在他方才為記憶所擾的間隙中,祖弘已然伺機在他腳下圈了一方符陣。 這陣倒并不致命,而是傀儡陣。若是被天雷順勢壓進陣中,他便會心智全失,任由祖弘擺布。 “我怎么可能殺你?”祖弘在狂風之中淡聲說著,“只要聽話便——” 就在亂雷壓頂,符陣罩地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長影清嘯一聲,穿過驚濤巨浪,在眨眼之間將兩面夾擊之中的玄憫掃走。而后長尾一甩。 祖弘咬斷話音,堪堪一閃,這才勉強避過這一擊。 然而下一秒,數百道玄雷帶著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道道砸貫下來。 “招雷幡?”有人極為不屑地嗤笑一聲,冷冷道:“算什么東西!” 話音擲地間,玄憫先一步落于江松山上,而另一道黑衣身影則在驚雷裹挾之中轟然落在了黑石灘上,一掌劈開江上狂浪,帶著巨大力道,橫掃向祖弘所在之處。 第91章 百年安(二) 數百道玄雷在地上砸出深重的巨坑,無數條裂縫由中心朝外蔓延出去,有些一直裂入江下,有些則貫入山中。江松山山體之內隱隱發出脆裂的炸響,隆隆之音傳出去百里有余,聽得人心慌不已。 巨浪直拍過來時,甚至直接拍碎了一處山體,滾石碎落,在大雨之中漫起無邊水霧。 待到這一波江潮退回去,那個被驚雷砸出的巨坑便清晰地顯露出來——只見那被雷電燎得漆黑的深坑之中,祖弘盤腿而坐,雙掌合十,沉聲念著經文。 只是他周身所罩的金鐘已然被毀,白麻僧衣上四處是焦黑的破口,混雜著流淌出來的血,顯得駭人又狼狽。 他念經之中又沉沉咳了幾聲,細碎的血沫從他口角溢出來,看得出受傷極重??伤樕系募t點卻依然在朝命宮爬蔓,離陣成幾乎近在咫尺。 只是被薛閑這樣一擊,那紅點略停了片刻才又重新游移起來,速度較之之前慢得多,似乎又恢復到了最初最為艱難的模樣。 他咳了幾聲,始終無法將一句經文念完,干脆睜開了眸子。不知為何,即便到了這一刻,他看起來也沒有驚慌失措,似乎還有后招。若是旁人,興許此時反倒會猶豫一番,不會冒然進擊,以免讓其鉆了空子。 可他碰見的是薛閑。 祖弘抬眼,只見黑云罩頂之下,有一個黑衣男子長身而立,他腳邊還有殘余的玄雷微微閃動,頭頂是一道接一道的悶雷亮光,映得他皮膚素白,眉眼清晰好看。只是他周身卻散發著一股陰沉又乖張的氣息,以至于連他抿著的唇角都顯出了一股邪氣。 最重要的是,他漆黑的瞳仁深處,隱隱泛出了一絲紅。 這是入魔的征兆。 不論是自修的凡人還是天生神物,都有可能走火入魔。興許是修習過程中走了歧路,興許是誤入了陣局,興許是錯服了丹藥,又興許暴戾之氣積壓已久,只須火星一點,入魔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但不論是哪一種,只要入了魔,都會變得十分可怕,因為他們根本不受控。 是以祖弘剛看了他一眼,便又是萬般雷光直劈下來。在割rou刮骨的劇痛之中,祖弘皺著眉硬是用內里和靈氣在體內各大命脈又護了一遭。 而那個滿身乖戾之氣的黑衣人,則在雷電之中毫不在意地朝深坑走來,居高臨下地垂著目光看下來,忽而一歪頭,勾著一邊唇角笑了一下,道:“聽說,你便是那個抽我龍骨的人?” 他看了一會兒,干脆一撩衣擺半蹲下來,用一種冷漠至極的目光看著萬般雷電砸落,漫不經心道:“我這人還算有些良心,你這周身骨頭零零總總拼接起來,還沒我那根龍骨一半長,我發發好心算你對等。你既然活抽了我的龍骨,那也讓我活抽了你的罷……” 說著,他便輕描淡寫地抬起一只手,修長白凈的手指漂亮極了,一點兒不像是沾過血的。就見他五指一屈,隔空握住了什么,面無表情地朝后輕輕一拽。 祖弘當即悶哼一聲,合十的手掌一抖,左手當即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他覺得那黑衣人正隔空透過他的皮rou,將他的指骨活生生抽出去。那種骨rou分離的感覺,痛不欲生。 在那一瞬間,祖弘忽然想賭一把。這黑衣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玄憫,關系必然匪淺。他的痛苦自然不會引起黑衣人的在意,但是玄憫卻不然。 沒人會枉顧自己同伴的痛苦,哪怕只要稍稍猶豫一丁點兒…… 只要給他一個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