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江世寧:“……”能不能說點兒中聽的? 見江世寧扭過頭去了,薛閑一把將他扯到近處,道:“我問你,你知道龍涎有什么作用么?” 江世寧一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活似在看一個變態。 “嘖——你這是什么表情?問你話呢?!毖﹂e不耐煩道。 “不是,我只是覺得一條龍一本正經地問旁人龍涎的作用,有些……一言難盡?!苯缹幝掏痰氐?,“你自己不知道?” 薛閑白了他一眼,“你閑著沒事會研究自己的眼珠子能不能入藥,入了有什么功效么?反正對我自己都沒功效?!?/br> “倒也是……”江世寧點頭嘀咕。 “況且別的也就算了,在旁人身上試兩回也差不多能知道個大概,龍涎我上哪兒試去!” 江世寧瞥了他一眼,斟酌道:“最好還是別試了……” “為何?” “我雖然沒親眼見過誰用,但是傳言倒是聽過幾耳朵,龍涎這東西吧……”江世寧先前還注意著壓低了聲音,這會兒幾句聊下來,聲音不自覺便恢復了正常。結果他這一句話剛起了個頭,就被一只突然伸過來的手打斷了。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玄憫突然將自己的銅錢串放進薛閑手里,又順手給薛閑額上拍了張紙符,將他連人帶椅轉了個向,背對著江世寧,而后靜靜地看了江世寧一眼。 “雖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說得不對,但大師既然這么看我了,那我肯定是不對的?!苯缹幵谛睦镒匝宰哉Z了一句,沖玄憫干笑了一下,默默閉上了嘴,轉頭看車簾外去了。 薛閑:“……禿驢你等著,把這破紙揭了我就打死你?!闭f話說一半是能憋死人的你知道嗎? 可惜,這破紙一貼便是綿綿無絕期。 直到進了方家,并在其中一間廂房里安頓下來,薛閑都一動不能動。 玄憫又替他挑了個據說“靈氣不錯適宜休養”的角落,好在這回這禿驢大發了慈悲,沒有再讓他面對著墻角…… 但是朝著門也同樣很丟人好嗎,哪來的臉見人?嗯? 薛閑依然被氣了個倒仰。 先前他和玄憫去挖龍骨時,江世寧就跟自家jiejie姐夫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江世靜也知曉需要自己的一滴血才能將爹娘好好送上路,只是青天白日陰鬼不宜現身,超度得等日落。 不論如何,爹娘之事于她而言都是大事。于是,日頭剛壓了山,她便同江世寧一起來找玄憫了。 天色晦暗,傍晚時分,房里便已然點了燈。 薛閑閉眼坐在一角,正撥著銅錢靜靜地養著筋骨,油黃的燈火在他身上投落下溫和的光影,讓他一貫蒼白的皮膚都有了些淺淺的暖色。 江世寧姐弟一進屋便下意識放輕了動作,好在玄憫是個干脆利落的性子,不多話也無甚鋪墊,當即將江家那枚銀醫鈴擱在了桌面上。 他從腰間的暗袋里里摸出一方布包,展開取了一枚粗細剛好的銀針,遞給江世靜,“取三滴勞宮血?!?/br> 江世靜接過銀針,在燈火上微微烤了一番,而后簡簡單單在掌心勞宮xue處一扎,便將銀針遞還給玄憫。 “滴在這處?!毙懺卺t鈴上點出了三處地方,“由西自東?!?/br> 江世靜屏著呼吸,安安靜靜地在三處地方依次擠下一滴血。 就見滴在銀醫鈴上的血珠陡然一動,自行游走起來。游走至某些位置時,整個醫鈴會突然輕顫起來,像是在經受某種煎熬和沖擊。悉悉索索的輕響聽得江世寧姐弟面露憂色。 直到這三滴血將整個醫鈴的溝溝壑壑全都走了一番,這才順著醫鈴的邊緣淌落在桌上。 玄憫用洗凈的手取了筆,在一張黃紙上寫下江家夫婦名字,又將黃紙疊了三道壓在醫鈴上,點燃了火。 他借了這黃紙的火將一根長香端頭燒透,裊裊青煙帶著一股特有的香味在屋里蔓延開來,讓人心神寧靜。 直到長香燃到末梢,屋內的人都不曾開一句口,唯有玄憫低聲念了一句沉厚的經文。 ?!?/br> 銀醫鈴陡然響了一聲,余音裊繞,聽得江家姐弟均是一陣。 ?!?/br> 又是一聲…… “是……是爹娘嗎?”江世靜問出這話時,眼淚就已經掉落在了桌上。 玄憫平靜道:“他們被困太久,已無法顯出身形,只能以音傳訊,同你們道別?!?/br> 凈手,書帖,燃香,誦經,可送亡者往生。 江家姐弟怔怔地看著醫鈴,盡管看不到爹娘的模樣,卻依然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坐在角落的薛閑無聲睜開了眼,他看著桌前虛空中的某一點,以闔眼替代頷首,算是隔著十多年時光,沖這對和善的夫婦當面道一聲謝—— 敷在傷口上的藥效用很好,烘手的銅爐也很暖和,多謝,走好。 溫村的徐宅家院里,花旦小生咿咿呀呀地唱著,腔調婉轉,銅鑼和皮鼓恰到好處地應和著:“莫使明月下山腰,從此后……” 同樣的一出戲,從許多年前,一直唱到了許多年后,卻無人厭煩,滿院的人依然就愛聽這詞,看這把式。 舊人、舊宅、舊戲臺,好像這十多年歲月從不曾流過,也沒有什么陰陽兩隔。 徐大善人坐在桌邊,抿著茶,看著戲臺上的那些離合聚散,手指在桌上輕輕點著,應和著那些輕彈慢唱。品了許久之后,他突然溫聲道,“德良,辛苦了……” 疤臉男是班頭,不用上臺。他和徐大善人坐在一張桌邊,聽聞此言愣了一下,轉頭卻見徐大善人沖他笑了一下,笑里有著諸多意味,就好像……他早已知曉荒村不再,舊人已故一般。 疤臉男靜了一會兒,端起桌面上自己那杯未曾動過的茶,沖徐大善人舉了舉,抿了一口,道:“明年,我們興許……也來不了了?!?/br> 他的表情里也同樣有著諸多意味,和徐大善人頗為相像。 一杯茶喝完,兩人相視一笑,像是趕赴了一場生死無涯的約之后,做了一場心照不宣的告別。 你該走了,我也一樣…… 天色黑盡,荒村終年不散的霧氣在緩緩散開,依稀的戲腔像那濃霧一樣,漸漸變淡,又緩緩傳遠。 “莫使明月下山腰,從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1] 你來聽,我便來唱,一諾千金,生死不顧。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莫使明月下山腰,從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引自潮劇《愛歌》 想著把這卷寫完,有點晚了~這是一更,晚上還有一更,盡量在12點前~么么噠 第三卷到這里就結束了,下一卷要不了多久,某人就能下地了 第四卷 無改 第56章 骨中絲(一) 現今的方家,林林總總一共有十一二人—— 老爺夫人先后去世了,如今當家的便是方承、江世靜夫婦倆。 陳叔算得上是管家,陳嫂既是管事的又是廚娘,兩人生了一對雙胞兄弟,守著藥鋪前堂的門面,負責抓藥記賬,不過賬本夜里總是要給方承他們過目的。 杏子從小沒了爹娘,是被方家過世的老爺夫人領回來的,自打江世靜嫁過來,便一直貼身跟著她,名義上算個丫頭,實際上她跟著江世靜零零碎碎學了不少藥理醫理,關鍵時候也能算個幫手。 余下幾個是幫著打點雜事、采藥曬藥的伙計。還有幾個年紀小的,是別人家送來的學徒。 不過,伙計并不時常在,有時候出遠門采藥,一去便是許多天。而那些小學徒也不是日日都來,他們大多都是些苦人家的孩子,除了學些技藝,家里的活也跑不了要干。 是以這方家藥鋪的熱鬧總是在前堂門面,真正的后院其實并不多人。 今夜,大約能算得上這方家藥鋪后院最熱鬧的一天了——那些被方承和江世靜領回來的乞丐將自己好一番清洗,又扭扭捏捏地換上了陳叔陳嫂給他們找來的襖子。襖子雖不是新的,但整潔干凈,最重要的是沒有破口也不掉棉絮。 這方家能和江家多年交好且結成親家也不是沒有緣由的,至少府內上下的人都一樣愛cao心。 陳嫂看著那些乞丐手腳上破皮爛rou的凍子,連連嘖聲,二話不說翻出了一些備用的暖手爐,填了炭火一個個塞進他們手里:“喏——烘著,瞧這凍的呀……誒?別撓!癢也別撓,凍子都這樣,一捂熱了就癢,你們在這里捂一會兒,我去給你們弄點兒藥?!?/br> 這些乞丐本也不是好吃懶做的,而是家鄉鬧了饑荒,身上又帶了傷殘,算是不得已才淪落至此??刹还茉趺凑f,他們綁人在先,確實沒理。若是尋常人,不與他們計較已算心寬,萬萬沒想到這方家非但沒計較,愿意幫他們治病救人,甚至還當成來客一般對待,簡直是以德報怨了。 被陳嫂這么一番安頓,這些乞丐俱是愧疚難安,先前在野外的蠻橫氣煙消云散,一個個都成了笨嘴鵪鶉,結結巴巴道:“別、別忙活了,我、我們早凍慣了,這凍子也不是剛長的,隨它去吧?!?/br> 約莫是在自己家里,氣勢便上來了。陳嫂當即眼睛一橫,訓道:“你是帶傷的還是我的帶傷的?你懂藥還是我懂藥?捂著!別撒手,我過會兒來?!?/br> 碰巧從門邊經過的雙胞兄弟一見親娘這語氣,頓時想起自己小時候被訓的場景,一縮脖子便要遛,結果還沒來得及轉頭,就被陳嫂給叫住了,“你倆跑什么?有鬼追著咬你們???過來過來?!?/br> 修平、修安兄弟倆訕訕地轉回頭,干笑著異口同聲道:“娘,什么事?剛關了鋪面,還得給方少爺送賬本呢?!?/br> “賬本多大?非得兩個人抬著去???”陳嫂沒好氣地隨手指了一個,“你去弄一盞酒來,烈一點的,再弄些紗麻布?!?/br> “烈酒?要烈酒做什么?爹惹你不痛快了?”被指使的弟弟修安嘀咕了一句,做兄長的那位已經拎著賬本忙不迭跑了。 “你爹有那膽子么?”陳嫂一指屋里的乞丐,叨叨說:“這一屋子都長了凍子,給他們燒一燒?!?/br> 一聽凍子,弟弟臉便有點兒綠。 他小時候皮得緊,總找茬子跟修平干架,有回大雪天,兄弟倆本是滾出去玩雪的,結果玩著玩著又鬧起來了,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雪,最后他憑著不怕死的蠻勁,把哥哥齊脖子埋了,兩手凍得通紅不說,還被親娘抽了一頓,屁股腫了三尺高,為此親哥笑了他一個月。 可惜,一個月剛過沒多久,兄弟倆都樂不出來了——兩人在雪里鬧了太久,回來又不管不顧地直接用熱水泡了凍麻的手腳,這一冷一熱的,指頭上、腳跟上全長了凍子,腫成了蘿卜,一熱又癢得抓心撓肺,那叫一個生不如死。 陳嫂便切了姜沫子,搗出熱辣的汁,攪合在烈酒里,給兄弟倆抹凍子,修平還好,只是腫了,修安還破了幾處裂口,被辣得哭爹喊娘,鼻涕泡都出來了,又被親哥笑了一個月。 那滋味太過銷魂,此生難忘,以至于修安現今聽到這法子,還會忍不住齜牙咧嘴。 他趁著陳嫂不注意,沖屋內的乞丐們比劃了一下,“自求多福?!?/br> 乞丐們:“……” 清平冬日濕冷,生凍子的人不在少數,有些人自己在家琢磨著消腫,有些會來藥鋪問點兒方子,陳嫂沒少給人處理,早就成熟練工了。她利利索索地切了一碗姜沫子,搗爛出汁,又接了修安端來的烈酒澆進碗里,用紗麻布蘸了,一點點將那些乞丐的凍子搓擦了一遍。 “這個好,破了口,疼是疼了點,但見效快?!标惿┻@么說著,那乞丐卻已經被辣得直流眼淚了。 于是這一干有著蠻脾氣的人,剛進方家沒過一晚,就被陳嫂弄得服服帖帖的。一個個懸著沾滿姜酒汁的手,淚眼汪汪地問陳嫂有沒有他們能幫得上忙的,干坐著著實沒臉。 這廂忙活著的時候,方承江世靜那邊也不得閑,整個后院唯獨一間屋子門房緊閉,半點兒聲響都不曾傳出來。 在這間屋里暫住的正是玄憫和薛閑兩人。 方家屋宅雖不算小,但也有限,那些乞丐分了兩間廂房,病者又占了一間,余下便只有兩間空屋,一間讓石頭張、陸廿七加上江世寧這不需要睡覺的占了,剩下兩位祖宗便只能合住一間了。 左右也不是沒有湊合過,兩人又是睡不睡都無所謂的人,便也沒什么異議。 當然……被拍了紙符面壁的薛閑曾經想提出點異議,但又因為一點兒莫名的心思把這異議給咽了回去。 這約莫就是被管制多了,養出了一點兒習慣,一天沒人管還怪不適應的…… 自打傍晚時候超度了江家夫婦,玄憫便閉了屋門,在床榻邊打起了坐。 從薛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曾真正躺下睡過覺,夜里不是坐在桌邊閉目養神,就是盤腿在床榻邊打坐,自始至終都維持這那副霜雪不化八風不動的模樣,就連閉著眼睛,也給人一種不可親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