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在自家院子里,陸廿七還急得掉了幾滴眼淚,這會兒真找到陸十九了,他又恢復了那不耐煩的模樣,似乎來找人并非他心甘情愿似的??吹媒缹幵谝慌灶H為無語。 不過他很快發現,陸十九也沒好到哪里去。他摸完了人,又被陸廿七扶著站起來后,第一件事居然是把陸廿七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擼下去了,一副不喜歡被人扶著的模樣,同樣沒有熱情到哪兒去,甚至有些……說不出的冷淡。 這都什么臭毛??? 江世寧有些糟心地看著這兄弟倆,總算理解了薛閑所說的“不太親”是什么意思了。 可他自認自己并不瞎,真心假心還是勉強能分辨出來的。不論是陸廿七在家流露出的擔心,還是陸十九剛才辨認來人時臉上閃過的松一口氣的神色,都不似作偽,怎的一站起來就非要做出這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呢? 陸十九站起來后問了句劉老頭的情況,便自顧自擺弄起他那幾根木枝,不再搭理人了。 玄憫上下掃量了他一眼,又掃了眼劉老頭,眉心崴微蹙了一下。 “大師,你和薛兄不是要找這位十九小兄弟么?”江世寧看見他皺眉,也不知出了什么問題,忍不住出聲提醒了一句。 玄憫點了點頭,從暗袋里摸出了金珠。 薛閑正在玄憫的口袋里滾得有些犯暈呢,先前他還是紙皮時,就覺得金珠在玄憫的影響下有了細微的變化。這會兒直接身處金珠之中,他才發現,這變化可一點兒也不細微! 最初,他覺得自己是泡進了一汪熱池之中,這熱池下頭還有一個泉眼,泉眼里汩汩地冒著熱氣,蒸得他周身舒坦。 然而隨著這池水溫度越升越高,越來越熱,到現在幾乎熱得有些燙皮rou了,他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這泡的哪是熱池啊,這他娘的是打算煮一鍋龍rou湯吧?! 可惜,后悔已晚矣,想出也出不去了。因為他發現這湯還有了些黏性,泡得他手腳發軟,抬都抬不起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經顧不上暗袋之外的事了,所以玄憫他們做了什么事,碰見了什么人,他都有些混混沌沌弄不清楚,更談不上插嘴插話了。 在他被煮得快要化了的時候,玄憫的手拯救了他。 這禿驢也是個稀奇玩意兒,明明手指的溫度與常人無異,甚至微微有些偏涼,怎的暗袋里靠著腰腹的地方就能把金珠烤成這樣? 薛閑被他握在手里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涼快些了。 真靈的溫度降了些,他的腦袋便也沒那樣昏沉了。 他在玄憫掌心來回滾了兩圈,將自己周身上下的溫度都降了一些,這才老老實實停下來,透過金珠油黃透亮的薄皮看向外頭。 “陸十九?”薛閑詫異道:“這就找著了?” 玄憫“嗯”了一聲。 薛閑頂著一腦門熱騰騰的漿糊,反應有些遲緩。片刻之后,他才懶懶地應道:“哦,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剛巧你也帶了木枝,幫我找個人?!?/br> 說完,他懶懶地滾了一圈,沖玄憫道:“禿驢,給錢?!?/br> 玄憫:“……” 薛閑見他另一只手摸了幾粒碎銀出來,瞇著眼懶洋洋地叫道:“回頭還你金的?!?/br> 陸十九朝他們這里“看”了一眼,沖陸廿七道:“收了吧,別多拿?!?/br> 他年紀不大,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卻也有一身怪習慣。他要養家,所以找他卜算自然是要收錢的,只是這錢數卻并不固定,只定了個數。金銀銅全看你愿意,你若只想給銅板,那便是三枚銅板,你若想給銀子,那也是三粒銀子,你若吃錯了藥想給金子,依然是三粒。 薛閑就是吃錯了藥的那種,回回找他卜算給的都是三粒小金珠。 陸廿七老老實實從玄憫手中拿了三粒碎銀,想把他塞進陸十九的兜里,卻被陸十九擋住了:“我襖子蹭破了,你先拿著,別貪了?!?/br> “誰貪了?!”陸廿七皺著眉道。 陸十九也不理他,只看向玄憫的方向,問道:“要卜算的是何物?” 玄憫將手里的金珠遞了過去。 薛閑道:“就是這枚金珠,勞駕幫我算一算,這金珠先前經手之人,現今都在何處?!?/br> 陸十九也沒把金珠拿進自己手里,只就地蹲坐下來,摸著手里紅繩綁著的木枝,一邊盯著金珠,一邊扶著木枝在地上緩緩移動著。 江世寧在一旁看了一會才發現,并非陸十九握著木枝在地上寫畫,而是那木枝自己在寫畫,陸十九的手指只是堪堪觸著它而已。他盯著那木枝看了好一會兒,就見地上被劃出了幾道橫斜交錯的線,以及一些零星的圈點。 直到木枝“啪嗒”一聲,側倒在地,陸十九才皺了皺眉,將其撿了起來。 他用手指摸著地上的那些痕跡,雙眼半閉,嘴唇一直無聲開闔著,也不知在自言自語地估算著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頭看向玄憫手里的金珠,沖薛閑的方向道:“有些奇怪,只算得出其中四人的蹤跡,還有一人不知為何算不出,活像不存在似的?!?/br> 薛閑沉吟片刻,道:“一共五人?行吧,那先告訴我算出來的四人?!?/br> “嗯?!标懯劈c了點頭,道:“其一是漁人,其二便是我算不出的那人,其三是一名術士,其四你們應當見過,是官衙里的人,姓劉。其五便是這位大師?!?/br> 薛閑:“……”得,不算我也知道有這四個。 “那么現今的蹤跡呢?”薛閑又問。 陸十九一邊摸著地上的痕跡一邊緩緩道:“漁人現如今在一江之隔的安慶府,你們會見到的,術士在蜀中盤龍山一線天上的小龍洞清修,劉師爺……” 他手指摩挲過地面,微微皺了眉又松開,依舊是一副寡淡模樣:“劉師爺昨日夜里碰上走水,活不過今日了。大師不用我說了?!?/br> 一一交代完,陸十九收回了手,看著薛閑。 “劉師爺活不過今日了?”江世寧有些愕然。 當初在劉家宅院,他聽到劉老太太說債必有所償時,并沒有想過劉師爺會真的償盡怨債,更沒想過會償得這樣快。 陸十九聞言又抬手在地面摸索一番,道:“嗯,確實活不過今日了,現今正躺在一間偏屋里?!?/br> 江家一家死于走水,死后江氏夫婦又被煉進了石墨里,必然也是經歷了油潑火燒之苦。傻子劉沖整日住在陰氣罩頂的偏屋里,被他吸了數年的氣運,差點兒也把命搭進去。 如今劉師爺時日真的走到了頭,死于火燒,在偏屋闔眼……果真,債必有所償。 陸十九看向薛閑,道:“還有需要問的么?” 薛閑搖了搖頭,整顆金珠也跟著滾了滾:“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br> 陸十九又看向其他人:“你們呢?” 玄憫聞言,收攏手指將薛閑重新放回暗袋。金珠從玄憫有些溫涼的手指上滑下來時,薛閑暗道:要能伸手就好了,怎么說也得多扒住一會兒。 可惜珠子溜圓,一點兒沒有停滯地滾進了袋底,薛閑這鍋龍rou湯又汩汩地煮了起來。 撒開了金珠,玄憫從懷中摸出了一張折疊過的薄紙。 這正是先前他在歸云居上房里展開來的那張,紙上記了許多東西,有些是字有些甚至還有大致的圖,有的筆走龍蛇十分潦草,像是隨手記下的,有些則仔仔細細地寫了數列。 他將薄紙遞給陸十九時,并沒有將紙展開,而是維持著折疊的狀態,隱約能從松散的一角看到起首寫著兩字:尋人。 玄憫沉聲道:“我想知道這紙是誰留的,有勞?!?/br> 陸廿七依然規規矩矩地收了玄憫三粒碎銀。十九看著那張薄紙,一手扶著木枝在地上涂畫。 剛落進暗袋里的薛閑對玄憫也十分好奇,趁著腦子還沒有重新被煮暈,他也在豎著耳朵聽著暗袋外頭的動靜。 片刻之后,就在薛閑又要混混沌沌滿腦漿糊時,他聽見陸十九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你自己?!?/br> 薛閑:“……” 自己留的紙卻拿來問卦子是誰的,這就有點病了。他倏然想到江世寧先前說的,玄憫身上的藥味同調治失魂癥人的藥有些肖似。 難不成這禿驢真是個失憶的?!那他娘的也裝得太像正常人了吧? 不止是薛閑,站在一旁的江世寧,甚至包括陸廿七都忍不住一臉古怪地看向玄憫。 不過江世寧轉而便覺得這樣的神色頗有些無禮,連忙收回了目光,眼觀鼻閉觀口口觀心了去了。 玄憫看也沒看他們,似乎對這些目光恍然無所覺,他面不改色,依舊一臉平靜地問陸十九:“確信從不曾經過他人之手?” 陸十九摸著地面重新確認了一番,繼而點頭道:“不曾?!?/br> 玄憫點了點頭:“多謝?!?/br> 該算的已然算完了,陸廿七便開口道:“你這半個來月沒歸家,就是因為掉進這鬼地方了么?” 陸十九似乎沒聽到這話似的,指著身后的門道:“來時的路出不去,要從里頭走?!?/br> 廿七皺著眉瞪他,氣得撒開手兀自走到一旁去了。 陸十九也不管他,徑自沿著墓道,朝通往更深處的墓門走去。劉老頭也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玄憫他們,道:“我們大致摸過一遍路,還差一點能走到頭,這次應該可以?!?/br> 說完便偏了偏頭,示意他們跟上。 玄憫靜靜看了他們片刻,也沒多說什么,抬腳便跟了過去,邁步時他略微偏頭沖江世寧和陸廿七道:“走在我后頭?!?/br> 兩人應了,跟尾巴似的綴在玄憫身后,一方面有些害怕,一方面又不敢離玄憫太近,怕踩到他云雪一樣的僧袍。 江世寧見廿七還是一副討債臉,便低聲沖他道:“你那兄長應當是累極了,約莫是沒少試著探路出去,你看他襖袍半干不干的,估計被水泡過,雖然略干了一些,但肯定還是重的,留著力氣走路呢,說自然能不說就不說?!?/br> 陸廿七看著地上的水跡,哼了一聲算是應答,勉強把臉色收了收。 陸十九在石門前停住步子,抬手覆在石門上。他盯著墓門,輕輕眨了眨眼,道:“會有些危險,記得跟著我?!?/br> 在他眨眼的瞬間,陸廿七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眨完又晃著腦袋用手用力揉了兩下。 “怎么?”玄憫余光暼到,問了一句。 “眼睛忽然有些發糊?!必テ哂钟昧φA苏?,咕噥道:“好像又好些了,不管了,先出去要緊?!?/br> 玄憫目光從他額前的那些傷痕上掃過,又落在陸十九身上。 江世寧跟著他的視線來回看了一遭,忽然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就在那答案呼之欲出之時,陸十九一把推開了石墓門。 空洞森然的開門聲緩緩響起,玄憫手指間那道符紙燒出的火猛地一跳,突然毫無征兆地滅了。 第24章 江底骨(一) 周遭倏然一黑,眾人腳步皆是一頓。 江世寧和陸廿七倒抽了一口涼氣,急而短促地堵在了嗓子眼兒里,不上不下,硬是不敢呼出去。 一陣陰寒的風從推開的石門中兜頭撲出來,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難聞怪味,潮濕、腐朽,涼得人頭皮發麻。 就連被煮著的薛閑都略有感覺,只不過如此陰涼的風對熱得神志不清的他來說,倒并不討嫌。只是頗有些揚湯止沸的意味,治標不治本,堪不上什么用處。陰風一過,他便又熱得直滾了。 尋常人熱到這般份上,腦子基本就是個擺設了。薛閑也不例外,他在口袋里來回晃蕩,夢游似的琢磨著怎么才能把自己從暗袋里蕩出去,哪怕透口氣也行。這種時候,他也無所謂什么要臉不要臉了,只在心里毫無道理地埋怨玄憫為何不能把手指伸進來讓他貼著涼快會兒。 因為腦子已經是擺設了,所以這祖宗心里埋怨時嘴上也沒閑著,嘀嘀咕咕個不停。他大約是把心里琢磨的那些下意識說了出來,只是神志不清以至于嘴皮子也不那么利索,活似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顛來倒去就是那么幾個詞,都不帶換的。 陰風一過,火苗一熄,江世寧他們各個屏著呼吸,僵成了棺材板兒,自然一下子靜了下來。 于是他這叨叨咕咕的聲音便隱約透了出來,伴著讓人打抖的陰風,別有一番滋味。 “這是什么聲音?”陸廿七聲音都哆嗦了,“哪兒傳來的?” “大師,能再點個火么?”江世寧惴惴不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