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屋檐下較為干燥的一處墻角對著兩捆柴。相較于普通人家的來說,這兩捆柴太過瘦骨嶙峋,枝椏多而彎繞,不是什么好柴。玄憫順手子折了幾根干枝,用火寸條點了丟在火盆里,純干枝燒起來費了些時間,但最終還是燃起了一捧火,雞籠似的院子里一下子有了些熱乎氣。 小賊一開始還倔著頭不理玄憫,片刻之后,他終于還是屈從于烤火的溫暖,默不作聲挪到了火盆邊,偷偷搓了搓手。 薛閑和江世寧被玄憫晾在了一株迎春伸出的枝條上,距離火盆將將好,再近一些就會被火舌燎到燒了襠,再遠一些又不夠溫暖。 對付濕噠噠的紙皮,火烤多少還是有用的。至少薛閑感覺自己正慢慢變得干燥起來。 他掛在枝條上,看見玄憫從懷間的另一個暗袋里摸出一張折疊過的薄紙。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那張薄紙上記了許多字,有些是連貫的一列,有些則是分離的字詞,甚至還有……畫? 玄憫不知掃了眼紙上的哪一處,便又把薄紙疊好收了起來。 他沖那八九歲模樣的小賊問道:“你姓陸?” 薛閑和小賊俱是一愣。 小賊警惕地看他:“你要做什么?” “看來是了?!毙懸娝@般模樣,瞬間了然。他又問道:“你可有個眼盲的兄長?” 姓陸的小賊登時紅著眼炸道:“你是何人?!找陸、找他做什么?!” 薛閑奇怪地看了玄憫一眼,心說:原來這禿驢不止是來捉他的,還是來找人的?這么巧? 他正想著,嘴巴和爪子上飽吸的水已經被烤干了大半,爪子吧嗒一下從嘴上掉了下來,終于不再妨礙他開口說話了。 “陸十九呢?”薛閑再憋不住,沖那小賊道,“我找他借物尋個人?!?/br> 他先前來過兩回,同住在這里的陸家兩兄弟認識倒也不深,只有些粗泛的了解——諸如他們父母長輩皆已不在,原因不詳,他所聽說的便是兄弟一個因為先天通些陰陽術而眼盲,另一個因為受過傷耳朵有些背,兩人相依為命過了數年,感情卻并不大好。因為沒有長輩也未成家立業的緣故,他們甚至都沒個正經的大名,只根據生辰隨口叫了兩個小名。哥哥叫陸十九,這個八九歲的弟弟叫陸廿七。 這陸廿七年紀不大,卻并沒有孩童的傻氣。他一聽到薛閑的話便道:“我認得你,我聽過你的聲音,你以前來找過十九?!?/br> 他跟著陸十九見慣了一些怪力亂神之事,看到紙皮會說話,也沒被嚇得口不能言,算得上相當穩當了。 “來過兩回,倒是頭一回受這么大的禮?!毖﹂e想象那兜頭一盆水,便忍不住嗤了一聲,“行了,不扯別的了,陸十九呢?他去了哪里,何時回來?還有,你沒事搶別人東西做什么?” 誰知話音剛落,那陸廿七兩只眼里便毫無預兆地滾出了豆大的淚珠:“我也在找他,我都找了大半個月了,他、他在江里?!?/br> 薛閑:“……” 不是,什么叫他在江里? 第20章 盲卦子(三) 陸廿七抹了一把眼淚,又恢復了那副犟頭犟腦的模樣,他攥著衣角,也不看玄憫和薛閑,偏頭盯著火盆里愈漸微小的火舌,悶悶道:“大約半個來月前,陸十九同我說,他要去一趟江心的墳頭島……” 臥龍縣所臨的江道相較其上下游來說,較為淺窄,江中心散布著零星小渚。那些小渚大多是彈丸之地,就陸家兄弟住的這雞籠小院坐落在上頭都會顯得分外擁擠,那幾處小渚長滿了細長的白茅草,平日里也就供江上水鳥歇個腳。 唯獨其中一個能大上幾圈,勉強能算個江心小島。 遠遠看去,那小島上頭生著野樹林,枝冠相連,活似個綠饅頭,也像也墳包。于是當地人管它叫“饅頭島”或是“墳頭島”。 墳頭島尋常人是不愛去的,畢竟那里除了野草便是雜樹,又荒又陰,不是個好去處。會上墳頭島的,只有遠近各鄉的藥郎,據說墳頭島野土肥沃而潮濕,自顧自地長了不少藥草。 陸十九便去過兩三回。 半個來月前的一天清早,陸廿七一睜眼就發現床邊壓著一張字條。陸十九使不來毛筆,寫字一貫是用手指蘸墨摸索著來,所以字跡格外好辨。那張字條上只留著一句歪歪斜斜的話:去趟墳頭島。 正如外人所覺察的,陸家兄弟兩個不親近,陸廿七渾身是刺是個難養的倔脾氣,陸十九性情古怪少言寡語,留張字條便走也是他慣常干的事情。 于是陸廿七也沒有多想,只氣吭吭地自己生火做飯出門拾柴,一邊做著他每日的活計一邊等著陸十九回來。 結果一直等到了入夜,天都下起了雨,也沒見十九的影子。 “我去渡口,泊在那里的船家說雨勢急,不去江心。又說十九上的是劉老頭的烏篷,劉老頭也不曾回來,十有八九是雨太大,暫歇在那里了?!标懾テ呖粗?,說話卻明明白白,“我隱約看到江心有船上的漁燈,估摸確實在躲雨,就回來了。誰知——” 誰知那雨連下了三天,江水都漲了幾分。陸廿七每日去渡口看一眼漁火才回來,坐立不安地等到了雨停。他摸了幾枚銅板,去渡口找了一只客舟,去了江心墳頭島,誰知卻沒見到陸十九,也沒見到劉老頭。 “我都快把墳頭島走遍了,也沒找見他,倒是曾聽見過一回他的說話聲?!标懾テ叩?,“可等我出聲喊他時,那聲音又沒了?!?/br> 就這樣,陸廿七來來回回去了六七回墳頭島,卻怎么都找不見陸十九。前些天,墳頭島那附近不知怎么長了暗渦,先后兩只客舟在那兒翻了船,這些船夫便不樂意去了,任廿七怎么糾纏都無用。 更可氣的是,這幾天陸廿七總能在清早和半夜聽見有人扣門的聲音,頭兩回他以為是十九回來了,匆匆跑去開門,卻發現門外一個人也沒有。等他找了一圈再回屋,就察覺屋里的箱子似乎被人動過了。 “里頭是我們攢下的四吊錢,全沒了!一個子兒都不剩!我拿什么去叫船夫!”陸廿七提起這事便像只炸了一身毛的野犬。 聽得薛閑嘖嘖道:“怪不得開門便潑了我一盆水呢,哪個祖墳缺德帶冒煙的這么不要臉,連個八九歲的孩子都偷!不過你不能因著自己被偷了四吊錢,就來搶我的珠子,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得虧我現在行動不便,否則我鐵定得把你倒吊著放進江里涮兩輪?!?/br> “誰八九歲?”陸廿七被訓得滿天通紅,硬著頭皮頂了一句。 “你??!”薛閑沒好氣道,“還能有誰?!?/br> “我十五了!”陸廿七一臉煩躁又憤然地道,“只是以前生過病不長個子而已,別看個臉就胡亂猜別人的年紀?!?/br> 薛閑有些詫異,不過這脾氣不好的熊孩子多大年紀,長不長個兒都不關他的事,他更想知道陸十九是否還活著。 顯然,有次想法的不止他一個。 就見玄憫抬袖一掃,火盆里漸弱的火舌便“噗”地徹底熄滅,只余青煙裊裊。他手指穿過青煙,將晾在迎春枝條上的薛閑和江世寧都摘了下來。兩張薄薄的紙皮此時已然被烤得透干,無甚大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臉上的筆畫被暈得有些散了。 江世寧在一旁匆亂變成人型,眼下暈出了兩抹青黑眼圈,比先前明顯得多,生生占了小半個臉頰,看著頗有種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意思。而薛閑就更慘了些,他腿腳不便,不合適變回人樣。暈開的墨跡在紙皮上更為顯眼,直接順著眼角鼻端流淌下來。 原本還只是死不瞑目,這會兒直接變成七竅流血了。 著實……辣眼睛。 玄憫垂目掃了一眼,便果斷將他塞進了暗袋,冷冷的表情里硬是流露出了一絲“眼不見為凈”的麻木感。 陸廿七見這位冷冰冰的僧人抬腳便要走,忍不住問道:“你們去哪兒?” “江心?!毙懙?。 聞言,陸廿七一蹦而起,跐溜便追了過來急道:“是去找陸十九么?能帶上我么?我也去!” “隨意?!毙戭^也不回地丟了兩個字,便大步流星朝渡口走去。 幾天沒在玄憫的暗袋里呆過,薛閑一進去便發現里頭多了些東西。除了他的寶貝金珠以及那個裝著銀針的布包,還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硬物,薛閑默默挪過去,抬手摸了摸,又試著咬了一下…… 碎銀,還不少,也不知在哪兒兌的。 渡口雪霧蒙蒙,泊著幾只客舟,船夫大約都窩縮在烏篷艙里,顯得格外冷清。 玄憫搖了一下旗邊吊著的銅鈴。幾位船夫紛紛從篷里探出頭來,其中一個懶懶地叫道:“霧太大,過不了江,等等再來吧?!?/br> “不過江?!毙憶_江中一點,“去墳頭島?!?/br> 這話一出,那些船夫搖了搖頭,二話不說便又縮回了烏篷里。只有一位看起來好說話一些的船夫沖他解釋道:“墳頭島附近有暗渦,翻過船,小師父你不是本地人吧?不管要做什么,我勸你,換個地方吧,這里沒有船夫樂意去的?!?/br> 玄憫靜靜聽他說完,道:“若單是假賃這船,要幾錢?” 船夫一愣。 租游舫花船的人常有,租這種烏蓬小舟的就少見得多了。畢竟客舟窄小難控,不要船夫,尋常人很難平平安安地將船搖到對岸去。 “這——”船夫有些遲疑。 薛閑毫不見外地在暗袋里摸出兩顆碎銀粒子,默默舉出了袋口。 玄憫:“……” 他劈手抄了那孽障翻出的銀子,又將那孽障的爪子摁回去,也不多耽擱,直接將銀粒遞給了那船夫。 薛閑被摁回袋里也沒安分,他噼里啪啦拍了拍玄憫的腰,煞有介事道:“我現在這模樣不方便掏錢,放心,不占禿驢你的便宜,回頭雙倍奉還?!?/br> 玄憫權當他不存在。 船夫接了銀粒,都不用稱也知道分量不輕。他頗有些尷尬:“要不了這些?!?/br> 不過玄憫面色過于冷淡,比滿天亂飄的雪渣子還凍人。船夫見他沒有絲毫要改主意的意思,便只得訕訕地從船上下來,讓玄憫他們上了船,臨了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們真的會搖船?” 陸廿七有著同船夫一樣的擔憂,但他又生怕再問上兩句,玄憫便會改變主意,于是只得憋著疑問,眼巴巴又有些狐疑地盯著玄憫和江世寧,跟在他們身后上了船。 玄憫踏上船板前,順手折了一支水蘆葦。 陸廿七正納悶他為何要帶水蘆葦呢,就見玄憫從懷里掏出一張疊過的黃符,拍在烏篷船頭,說了聲“行船”,便將手里的蘆葦桿垂在了水里。烏篷小船應聲而動,緩緩破水而行。玄憫輕輕一抖蘆葦桿,船頭便撥轉方向,直朝江心那串島渚行去。 廿七盯著那張眼熟的黃符看了片刻,終于想起來,這是玄憫先前用來貼他腦門的那張,頓時便有些憤憤然:你能不能換一招? 即便有讓小船一令一動的黃符,以及控制方向的蘆葦桿,薛閑依舊有些不大放心玄憫,他默默趴在暗袋口,一聲不吭地盯著他手里的蘆葦桿,目不轉睛。 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仰臉問玄憫:“你找陸十九做什么?也是借物尋人?” 玄憫正要開口答他,就聽見一旁的陸廿七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第21章 盲卦子(四) 做什么這一驚一乍的? 薛閑循聲望去,就見原本站在船舷邊的陸廿七不知看到了什么,驚得朝后踉蹌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一巴掌撐在船板上,又“嗷”地痛呼一聲猛地縮回來。不過已經晚了,他的右手手掌已然被割開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涌。 “怎么了?”江世寧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拇指精準地按住傷口上游的皮膚,“被什么割的?” “鐵皮吧?!标懾テ弑凰鶝龅氖种竷龅靡欢哙?,下意識朝后抽了抽手。 在他跌坐之處旁邊的船板上,有個鐵片狀的東西剛巧陷在船板表面的木紋縫里,上面還沾著一層泛紅的血跡,顯然就是罪魁禍首了。 江世寧左右看了一眼,順手撈起船夫落在這里的酒壺。 “有點兒疼,忍著點?!彼f著,擰開了壺嘴,一點兒不吝嗇地將酒澆在了陸廿七的手掌上。 “殺人啊你——”陸廿七約莫沒做好準備,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痛痛痛痛痛!好辣!嘶——呼——” “嚎什么喪啊,捏著點?!苯缹帍男∽≡卺t堂里,見慣了哭爹喊娘的人,顯得分外淡定。 這天冷極了,雪霧還未散,酒水澆在手上很快便涼透了,血也不再往外頭涌。陸廿七還在抽著氣,攤著自己的手掌,皺著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江世寧又撩了些江水幫他把傷口周遭的血跡清洗干凈,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窩到了一邊。 血跡沒了,陸廿七的手掌紋路便清晰地顯了出來。玄憫掃了一眼,略微皺了皺眉,干脆走過來捏著他的手腕骨低頭看了片刻。 陸廿七忍不住嗤了一聲,硬邦邦道:“又一個喜歡盯人掌紋的?!?/br> “什么叫又一個,還有誰?” 薛閑隨口答著。他本來還沒注意,以為玄憫只是在看這小子的傷口。聽聞此言,他才趴到袋口盯著陸廿七的掌紋看了起來,這一看便愣住了。 “陸十九唄?!必テ叱讼惹盎爬锘艔埖臅r候叫了一回“十九”,其余時候一直這樣連名帶姓地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