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和尚停住步子,蹙著眉頭掃量著眼前的人,似乎沒弄清楚這些人跟自己有何干系。 “你說的,可是這個人?”一個略有些年紀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和尚目光朝說話者瞥去——那是一個身量不高的中年人,帶著師爺帽,蓄著山羊須,看起來算得上清瘦,肚子卻微微有些凸。若是寧陽當地人,定人一眼認出這中年男子是寧陽縣衙的師爺劉詡。 可和尚并非當地人,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當地人,他也不一定會留意師爺長了副什么樣子,有幾只眼睛幾張嘴。 倒是劉師爺問話的那人,和尚還留有三分印象——不是別人,正是九味居的小個子堂倌。 原來這堂倌對著九味居樓邊的告示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去了縣衙。既然懸了那么重的賞,必然是個棘手的要犯,誰知道他身上是不是背了一串命案? 于是,堂倌就這么把這位年輕和尚給告發了,縣衙二話沒說,當即來拿人了。 和尚的目光落在堂倌身上,后者似乎有些愧疚,朝后微微地縮了縮脖子,他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大、大師我……” 沒等他把話說完,年輕和尚已然收回了視線。他抬了下手指,一個黑黢黢的東西便劃了道弧,不偏不倚地落在堂倌懷里。堂倌還道是什么傷人的玩意兒,驚得閉了下眼。聽到銅板相磕碰的聲音,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 錢袋! 被和尚丟進他懷里的,正是他之前塞給對方的錢袋。 這和尚仿佛終于扔了該扔的東西似的,一臉泰然地再次邁了步。這回,他約莫是被耽擱得不耐煩了,冷冷淡淡地沖衙役開了金口,道:“讓開?!?/br> “大人,這……”衙役一邊擋著人,一邊沖師爺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慢著?!睅煚攺膽牙锾土艘粡埍〖?,映著燈籠抖開,道:“這位小師父哪里人士?在哪個廟里供佛?可有法號?” 年輕和尚蹙眉看著他,似乎懶得開口答話,又似乎在想著什么事情。 見他頗有些不知好歹的意思,師爺語氣登時重了些:“小師父,有人來告,說你跟現今四海通緝的朝廷要犯有幾分相似,你若執意不開口,我們也只好先拿你回去再細查了!” 年輕和尚冷冷掃了他一眼,片刻之后,平靜地開口道:“法號玄憫,野僧,無家無廟?!?/br> 正經僧人向來不會混跡成這樣,但凡說自己無家無廟的,十有八九是靠偏財吃飯,換句話說,就是神棍。 師爺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神色有些諷刺,而后又煞有介事地抖了抖手中告示,命人將燈籠舉近一些,跟玄憫一一對照起來。 在暗袋里忙活著的薛閑將這話聽了個完全,登時有些幸災樂禍:讓你這禿驢抄別人的窩,這會兒自己也要被抄了吧?該! 他暗袋里沒摸著什么于他有用的東西,除了一根桃枝和兩顆火石,就只有一個布包,他細細摸過布包的里層,似乎是一些長長短短的針??傊?,都不是他想要的。薛閑頓時懶得再耽擱,便想趁著和尚沒留心,偷偷從暗袋里滑出去。 對于這點,他多少還是有些自信的。只要他不想被人察覺,常人就絕對察覺不到他的動靜。薛閑挑了那師爺再度開口的工夫,將自己繃成極薄的一張,沿著暗袋那一點縫隙向上蹭著。 誰知剛滑出去一個腦袋,就覺得眼前一黑—— 那殺千刀的禿驢居然及時地抬了手,用一根指頭將他冒出的紙片腦袋摁了回去! 薛閑:“……” 這位天生不服管的祖宗被摁得一腦門子火,當即在暗袋里煩躁地滾了一圈,順手從布袋里抽了根針,對著那禿驢的腰眼便是一下。 玄憫:“……” 就在薛閑暗地里要翻天的時候,攔住玄憫的師爺對比完了完整的告示,皺著眉搖了搖頭:“不對啊……” “不對?”他身后的衙役們跟著瞄了幾眼告示。 “年紀不對,差了太多了?!睅煚數?,“長得也不大像……遠看還有那么點意思,近處燈籠一照,這也太年輕了。況且要抓的這位,據說是個極難對付的高僧,這位師父……” 師爺目光下意識地在玄憫腰間轉了一圈,掃了眼那個灰撲撲的銅錢串子,雖然沒直說,但表情顯而易見——面前這位顯然是個嫩茬兒,銅錢還沒練出油皮呢……高僧?開什么玩笑! 對于一眼就能看穿的神棍,任誰都不會有什么尊敬臉色。 師爺瞄完他那串銅錢,神色間便明顯帶上了鄙夷之意。他抬手沖玄憫揮了揮,道:“行了,沒小師父你什么事了,走吧?!?/br> 玄憫抬腳便走,好像剛才這出不過是落葉沾身,拍一拍就掉了,跟他毫無干系。 不過他走出去兩步之后,又不咸不淡地掃了眼那師爺的臉,淡淡道:“你活不長了?!?/br> 暗袋里正打著新主意的薛閑掙扎的動作一滑,差點把自己撕了:“……”太好了,不用費工夫了,這禿驢開始上趕著找死了! 不過他這一滑,便不小心貼到了靠近玄憫腰骨根的地方,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覺自己腦中有什么東西“嗡——”地一震,好似有人在他腦中敲了一記洪鐘。 第4章 紙皮人(四) 薛閑被這冷不丁的一下震得呆若木雞,裊裊沉回了暗袋底。一間有些懵又有些驚疑不定。 他安靜了一會兒,再度在玄憫的暗袋里一點點挪蹭著,重新回到了剛才那處地方。他貼著有些粗糙的白麻布料聽了聽,又不信邪地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卻再沒有什么反應了。 “難道是方才那一針的效果?”薛閑暗自嘀咕了一句,再度撈起了那根細針。 “啊——什么玩意兒扎我一下?”江世寧甕聲甕氣道:“你究竟在折騰什么?” 薛閑突然反應過來,疑惑道:“你怎么又能開口了?” 這么一問,江世寧自己也愣了。 是啊,今日的時辰已經過了,照理他應該言語不得也動彈不得,怎么突然又能說話了? 難道跟方才震的那一下有關?也不對。在此之前,江世寧就已經開過口了,只是他們兩人都沒反應過來而已。 或者……這禿驢身上還真藏了什么好東西?薛閑暗自一想,便更好奇了。他二話不說,再度用針照著玄憫的腰眼捅了一記。 正要走出人圈的玄憫步子一頓:“……” 被人活捉了還能這樣肆無忌憚,薛閑大概是頭一個,也是個奇才。 玄憫皺了眉,將暗袋里那個從頭到尾就沒安分過的紙皮人捏了出來。被疊成幾道的薛閑把自己折騰得有些散,但乍一看,也就一張折過的信箋大小,沒個人形,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玄憫就這么毫不客氣地捏著薛紙皮的頭,要將紙上“粘著”的一根銀針摘下來。 然而那針“粘得”有些緊,仿佛長在紙上似的。 玄憫垂下目光,冷冷地沖著紙皮道:“松手?!?/br> 衙役們:“……”這坑蒙拐騙的和尚有病吧?還是在裝神弄鬼? 被那句“你活不長了”驚住的劉師爺這才回過神來,登時大為光火。他指著玄憫罵道:“好你個不知好歹的野和尚,你形容鬼祟來歷不明,即便不是這畫像上的要犯,我也可以先將你拿了等查清你八輩兒祖宗再議,全然合乎法理。我一番好心不與你諸多計較,你不領情也就罷了,反倒咒起我來了?!來人——” 他這話還未說完,玄憫便打斷道:“你印堂晦澀無光,中黑外青,屬氣運枯竭命數將盡之相。況且你左耳側還有一道血印?!?/br> “什么血???”劉師爺下意識伸手在自己耳邊摸了兩把,手指上卻并無血跡。 “你看不見?!毙憣⒔K于摘下來的銀針放回暗袋里,目光冷冷地伸手彈了紙皮人一記。 生平頭一回有人敢屈指彈他,薛閑覺得眼前這禿驢簡直喝干了長江水,撐得要上天了!他正要發怒,卻聽見玄憫提到了“耳側血印”,登時一愣。他艱難地在玄憫手指間扭了一下,朝那劉師爺看去。 就見那姓劉詡略有些招風的左耳邊,靠近鬢角的地方,確實有一道紅痕,乍一看仿若是被什么東西的血給濺上了。 一見那血印,薛閑薄透的紙皮身體便是一顫,壓制了許久的怒氣和恨意頓時被掀開了蓋,翻江倒海而來。 恍惚間,他仿佛又躺在了那片潮濕的海岸邊,烏沉沉的黑云壓住了大半邊天,海潮的咸腥味一陣一陣地撲打在他身上,雷電不息,暴雨傾盆。而他卻不得動彈,深思昏沉,脊背上的痛楚深刻至骨,如同萬蟻蝕心…… 他被人活活抽去了整根筋骨,卻連對方的模樣都沒能看得清…… 薛閑腦中翻江倒海之時,劉師爺還在摸著自己的耳側,他沉著臉地問玄憫:“什么叫我瞧不見?!你這和尚莫要張口閉口便是一些蒙人的昏話,印堂發黑血光之災這種說辭哪個坑蒙拐騙的不會兩句?!血印是個什么東西?!” 血印是什么東西? 薛閑撩起眼皮,死死地盯著劉師爺。 這種耳側血印是有怨仇的人濺出來的血,給人留個標記,日后尋起仇來也不至于認錯人。先前悶在暗袋里只顧著跟玄憫較勁,薛閑還不曾察覺,這會兒定下心神,他便聞到了劉師爺身上的味道。 那是從血印上散出來的味道,像是鐵銹,又略有不同,那味道于薛閑來說太熟悉了——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從醒過來的那日起,便一直在尋那個抽了他筋骨的人。然而他不知其模樣,也不知其來歷,所以遍尋無蹤。他唯有的一點線索,便是他自己的血。被血濺上的人,便是那日那時剛好去過那個海岸的人。 這樣的人約莫有百十來個,他找到了其中一些。從那些人的嘴里,薛閑依稀問出了一點名堂。然而還不夠,遠遠不夠。就憑那一點線索想要找到那人,依舊堪比大海撈針。 于是這半年來,薛閑從華蒙一路摸至此處,就為了再多找出一些線索,早日將那怨主翻出來…… 手指間跟他較著勁的人突然安靜下來,玄憫只當是對方終于服了軟,不再做些無畏掙扎。他重新將薛閑放進暗袋,同時瞥了劉師爺一眼,道:“你原本今日就該命絕,只是有人替你做了鬼?!?/br> 他說完便收回目光,丟下一句:“信或不信,隨意?!北悴辉俣噘M口舌,抬腳要走。 可把人得罪到這個份上,哪里還走得掉? 劉師爺被這一通“早死晚死”的言論攪得火冒三丈,惱怒至極。他一方面覺得眼前這野和尚是個胡說八道的騙子,一方面又因為關乎性命,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江湖騙子十之八九都喜歡玩這手花樣,先給你一記“遭禍臨頭”的棒槌,讓你左思右想總也不踏實,再裝模作樣欲拒還迎一下,端出點清高樣子扭頭走人。這么一來,便總有一些人會上鉤,想著“罷了,權當破財免災,萬一是真的呢”。 劉師爺一邊在心里叨咕著告誡自己別上當,一邊沖衙役們下了令:抄刀拿人! 忽悠到縣衙頭上,這和尚不是自找苦吃是什么?! 正當衙役一擁而上捉住玄憫的袖子時,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由遠及近:“老爺!老爺不好了!” 眾人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在劉師爺面前堪堪剎住了步子,面色驚慌:“老爺,少爺、少爺他栽進水井里了!” “什么?!”劉師爺兩腿一個哆嗦,登時頭皮一麻。 他下意識朝被衙役圍住的玄憫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聲。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是該先往家里跑,還是先拽住玄憫。 “老爺!”小廝又喊了一聲。 劉師爺打了個顫,驚惶不定地抬腳便要跟著小廝往回趕,混亂間只覺得頭重腳輕,腿都不是自己的。他剛跑兩步又猛地回過頭來—— “放手,都撒手!”劉師爺一把捉住玄憫的袖子,“你、你……不行!你跟我回去看一眼!” 玄憫皺著眉,略帶嫌惡地將他的手指掃開,正要說些什么,卻感覺自己暗袋一動。那個剛被他放回去的紙皮人居然趁機翻了出來,一把掛上了劉師爺的袖口,借著劉師爺的東風,又粘上了小廝的衣領,跟著人家跑了! 第5章 金元寶(一) 小廝腿短卻劃得快,大概因為年紀尚小,總有種上躥下跳的浮躁感。他一邊自己跑著,一邊還得三步一回頭等一等身后跟著的劉師爺,眼珠子著實有些繁忙,愣是沒注意到自己后脖領上粘著的玩意兒。 薛閑腿腳不便,即便化成了紙皮,也依舊是個半癱。他僅僅依靠一雙手,將自己牢牢地攀附在了這新來的“坐騎”上。 紙皮過于輕薄,薛閑在坐騎脫韁野狗似的奔騰下,隨風直顫,差點兒把自己抖吐了,這才到了劉師爺府上。寧陽縣算是個富庶地方,劉詡這師爺的日子過得大約不錯,府宅比起殘垣碎瓦的江家醫館大了一圈。 光看門臉看不出什么名堂,里頭卻布置得很有講究。 “真講究啊……”薛閑從小廝腦后微微探了頭,不動聲色地掃量了一圈,暗自感嘆,“真是把自己往死里作的講究?!?/br> 小廝:“???” 他僵著脖子站在門檻前,總覺著自己背后有人竊竊私語,仿佛就貼著他的脖子,聽得他汗毛直豎,頭皮發麻:“誰誰誰誰在說話?” 薛閑順口回了句:“你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