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地牢外,春雨綿綿,枝枝撐著傘在外面等著樓音,攙扶她坐上軟轎后慢悠悠地往養心殿走去。 “父皇昨夜可曾發燒?” 枝枝搖頭,“今早秋月山莊那邊的人回報,昨夜上皇睡得極其安穩,今早精神狀態也很好,皇上不必擔憂?!?/br> 樓音不再說話,閉眼聽著雨聲。 春天的雨不像夏天那樣猛烈,潤物細無聲的感覺能掃去大半陰郁的心情。 前方轉角處,一個腳程利索的小太監正用盡了全力向樓音跑來。雨勢雖小,待他站定在樓音面前時衣服也濕了大半,“皇上!丞相大人以及內閣大臣們正在御雄殿侯著皇上,有急事相議!” 得了命令,抬轎子的太監們也加快了腳步,在濕滑的雨天也安安穩穩地走到了御雄殿。 即便是殿內,也彌漫著一股濕潤泥土的氣息,倒讓殿內緊張的氣氛消散了一點。 “齊大人,莫非是北疆前線出了事?”樓音來不及坐下便問道。 而齊丞相卻是撫摸著胡子,眼角都是笑意,“卻是是北疆前線出了事,不過卻是好事?!?/br> “哦?”樓音挑眉,北疆前線出了好事?算一算前世的這個時候,她已經在獄中,對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她還真不知北疆出了什么事。 “烏孫國都三天前突發地震,傷亡慘重,烏孫王命垂一線,皇子們已經將前線大軍全部撤回國都了!” 樓音嘴角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說道:“果然是好事!” 眾人又在殿中商議了幾個時辰,知道天色晚了,齊丞相才說道:“那戍守在北疆的尤將軍……” 他看著樓音的臉色,等待著她的回答。 “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睒且裟恳曈鄞蟮钫胺降呢翌~,一字一句道,“尤錚謀逆,作為父親自然是要誅殺。但念在尤將軍多年來對大梁有功,便饒了他的性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與將他流放至南境,終生不得回京。趙國公府上上下下,女眷皆變賣為奴,男子充軍,世世代代,永無翻身之日,各位愛卿覺得如何?” 底下幾個老臣面面相覷,卻沒有一人發聲。 樓音等他們的回復等了半天,最終卻是散秩大臣劉大人站了出來,那個一輩子和尤將軍政見不和,常常在朝堂之上與尤將軍吵起來甚至動粗的人,“這……尤錚逆賊萬死不足,但尤將軍實則對我朝有功,若是流放,這……” “原本給誅連,朕留他一命已是開恩,劉大人難道有別的看法?” 劉大人搓了搓手,說道:“皇上深明大義是大梁之幸事,只是如今北疆危機雖除,但南邊周國不得不防。臣以為與其流放尤將軍,不如讓他戍守南境,戴罪立功?;噬先舨皇遣环判?,大可再派幾位監軍大臣去便是?!?/br> 樓音沉吟半晌,看著下面幾個老臣,問道:“你們呢?也是這個意思?” 齊丞相率先表達了自己的贊同之意,其他人也相繼附議,樓音自然沒得說,“那便按照劉大人的意思辦,齊丞相這便去擬旨?!?/br> 幾個老臣離宮后,又有侍衛冒著雨沖進了御雄殿,這是今天樓音聽到的第二個好消息。 “皇上!席大人回來了!” 比樓音反應更大的,是侍立在一旁的枝枝。她剛剛拿到手上的茶壺突然落地,砸得粉碎,guntang的茶水濺了她一身卻也渾然不知。 “在哪!”樓音難以抑制激動,幾乎就差抓著侍衛的領子問了,“在哪里!” “今日剛到京郊驛站,是驛丞派人來報的?!?/br> * 樓音帶人趕到京郊驛站時,驛丞差點嚇得屁滾尿流。他今早發現躺在門口的奄奄一息的席沉時,本以為是個流浪漢,誰知他開口就讓人去宮里傳信,驛丞還以為這人瘋魔了??勺屑毧纯此麣赓|確實不俗,萬一真的是哪個大人物呢……抱著僥幸心理,驛丞收留了席沉,并派人去宮里傳信,但沒想到,來的居然是當今女皇! 他看著自己這小小驛站外站了一層又一層的御林軍,只覺得祖上都冒青煙了。 望著床上那衣衫襤褸,滿臉傷痕的男子,樓音鼻尖都酸了,那可是最愛干凈最威風的錦衣衛千戶席沉啊。 “回來就好?!睒且襞呐乃募绨?,免了他起身行禮,“不知你傷成了這樣,早該帶太醫來的,朕這就帶你回宮去?!?/br> 席沉搖頭,說道:“皇上莫擔心,這都是些皮外傷?!?/br> 樓音別過頭,看見枝枝反而站在墻角不敢走上前。 有人近鄉情怯,而有人見到心心念念的人,卻不敢上前說話,只敢遠遠地看著。 “枝枝?!睒且艚辛怂龓茁?,才見她回神,“咱們這就回宮?!?/br> 而接下來的日子,席沉亦只是默默療傷,然后再次回到他的崗位,對他此次南境之行的艱難之處閉口不言,刀劍下偷得的性命,大牢囚禁時的絕望,逃出尤錚營帳那時三天三夜沒命的奔跑,以及在南境荒野里多少次從野狼口中逃生,都被他咽在了肚子里,好似此次依然只是執行了一個普通的任務。 性格使然,有的人注定不會傾訴情誼,也不會向身邊的人露出軟弱的一面。 * 清明時節雨紛紛的四月,連宮里的貓都懶得動了,成日躲在屋檐下聽雨,時不時藏起來讓宮女們好找一番。 樓音每當閑暇下來時,總止不住嘆氣,又時時張望窗外,像是再等什么似的。 款冬姑姑早就發現她這樣的狀態了,只是不點破。 “姑姑,周國那邊還沒有來信嗎?” 款冬姑姑搖著頭,依舊做著手上的事。 樓音垂下頭,看著腳邊的小貓,總覺得它把爪子伸到了自己心里在撓似的。 她已經等了兩個月了,希望季翊能給她一封信,證實她的想法??傻攘诉@么久,依然杳無音信。 “姑姑,我要不要修書一封送去周國?” ☆、84|第 84 章 聽到樓音的提問,款冬姑姑恍然愣了一下,“哎喲皇上,您每日就一時半會兒能寫著,就琢磨這事兒?” 款冬姑姑一面整理著竹籃里的針線一面說道:“這事您該和內閣大臣商議,與奴婢說了沒用。就算要修書一封,那也得齊大人草擬呀?!?/br> 樓音拖著腮,眼神悠遠,“不是政事……” “那是什么?” 樓音別過連,眉心蹙了起來,“姑姑你不知周國的形式。周國太子乃嫡出長子,只是這幾年暗結黨羽,隱隱有些失了圣心。而季翊他……” 樓音說到一半住了口,“算了?!?/br> 有些話實則不便告訴旁人,即便說了也不見得會獲得理解。樓音這幾日每每午夜夢回時,總會設想,倘若前一世她在收到那個梨木匣子之前也如同今世一樣查出了當初派人刺殺她的人是周國丞相,那么會不會就避免了后來的誤會? 又或者,當初她能放下一點點的驕傲,去向季翊求證一番,是不是也能有不一樣的結局? 款冬姑姑見樓音在出神,便放下了手里的事情,說道:“皇上,大理寺卿在御雄殿等您,現在該過去了?!?/br> 樓音依然沉著臉,心里頭亂麻一片,走出養心殿時外面幾個灑掃宮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情退到了一邊。樓音只是草草看了他們一眼,全是些陌生的面孔,原來摘月宮的灑掃宮人們都沒有被調來養心殿。 “姑姑,朕記得摘月宮有個叫谷莠的宮女?”樓音雖是在與款冬姑姑說話,但眼神卻定格在了席沉臉上,“琦蘭今年不是要放出宮了嗎?把那個叫谷莠的調到朕身邊來頂替琦蘭的位置?!?/br> “這……”款冬姑姑有些詫異,心想谷莠那丫頭雖然踏實勤快,但是出身不好,腦子也不夠靈光,把她提到御前也太抬舉她了吧?但轉念一想,不過是個丫頭罷了,既然樓音喜歡,她日后好生教導教導就是了,“奴婢明白了?!?/br> 樓音又不經意地去看了看席沉的臉色,依然像一尊石佛一樣,紋絲不動。 原本只是樓音的一時興起,如今看著席沉的反應,她倒覺得自己猜測錯了。罷了,自己的事情還沒解決,還去cao心別人做什么呢? 御雄殿內,大理寺卿照著文書將尤錚的罪狀一條條地念了出來,樓音臉色云淡風輕,心里卻有大風刮過。每一條罪狀,都是在一點點推翻她年少時心中唯一的崇拜。 “皇上,這邊還有親王妃尤氏的罪狀,大理寺已經整理好,等皇上定奪?!?/br> 樓音搖搖頭,“你們按章程辦好,最后給朕過目就行?!?/br> 大理寺卿說是,拂拂袖子準備告辭走人,這時有太監通傳齊丞相來了,大理寺卿轉身出去時正好與齊丞相打了照面,但這位原來卻是連個招呼都來不及打。 “皇上!”齊丞相氣喘吁吁地,身后還跟著幾個同樣上氣不接下氣的內閣老臣,“今日得到消息,周國政變了!” 對于這個消息,樓音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但還是略有震驚,“最后上位的是周三皇子季翊,是嗎?” 殿內氣氛一下子凝滯住了,幾位老臣眼神里無不傳達著驚訝,最后還是齊丞相先問道:“皇上怎么知道?” 樓音嘆了一口氣,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解釋太多,轉而說道:“目前正是周國新君鞏固國力的時候,南方暫時安穩,齊大人覺得如今戍守在南境的兩員大將該如何處置?” 一個是受了兒子牽連的尤將軍,一個是受了meimei牽連的南陽侯。兩人的存在著實讓人左右不是。 “老臣以為,尤將軍尚為大梁不可或缺的棟梁之才,而南陽侯身后的世家根基牽一發而動全身,秦氏嫡女弒君未遂該誅全族,但念在秦氏一族對大梁尚且有功,也可效仿趙國公府的方式,從輕發落。否則皇上難免會落得一個偏袒母家的名聲?!?/br> 樓音抬抬眼,說道:“那便先召回南陽侯吧?!?/br> 話音一落,腹中一陣劇痛席卷上來,樓音疼得弓起了身子,臉色霎時青白,她咬緊了牙,好一會兒才說道:“但愿周國新君有命坐穩皇位吧?!?/br> 底下幾個老臣手忙腳亂的,看著宮女太監們將樓音扶往殿后去,連忙拉住了款冬姑姑問道:“皇上這是怎么了?” 款冬姑姑心里著急,也懶得與他們多說:“皇上這不是余毒未清嗎?不礙事的,大人們且放心?!?/br> 除了幾位老臣,席沉也是第一次見到樓音這副模樣,他傻站了一會兒,看著太醫院的人來來往往,突然抓住了枝枝問道:“皇上這是怎么了?” 枝枝左顧右盼好一會兒,才把他拉到一旁,示意他彎腰在他耳邊悄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她身上有蠱,這是蠱在反噬?!?/br> “什么?”席沉木木的,似乎沒理解枝枝的話,“蠱?” 枝枝瞥了他一眼,“沒聽過吧?我之前也沒聽說過,只有南境那種蠻夷之地才有的歪門邪道,真是可憐了咱們皇上?!?/br> 席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問道:“那有的治嗎?” 枝枝自然是搖頭,“太醫院幾個太醫都焦頭爛額了,但是正經學醫的太醫們哪里懂這些奇門怪術呢?” 席沉點著頭,又問道:“皇上怎么會沾上了這種東西?” 枝枝不明說,指指里面的樓音,“被周國那位牽連的?!?/br> 席沉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猙獰,立刻就要沖進去看看樓音的情景,一推門,卻見里面迎面走來了一個面熟的人。 “席大人快讓讓!”谷莠端著一盆guntang的開水,里面放著絲帕,是太醫剛剛用過的。 席沉臉上的猙獰之色一下子消失殆盡,他看著谷莠端著開水走得晃晃悠悠的,說道:“她怎么到御前來了?” 枝枝沒有看谷莠的背影,而是盯著席沉的眼睛,半晌,她才別開頭說道:“琦蘭就要放出宮去了,皇上準備將她提到御前來?!?/br> 席沉只是哦了一聲,又恢復了那石佛般的模樣。 “你……”枝枝別過頭,看著角落里的灰塵,說道,“你和她很熟?” 席沉已經往里面走了,留下輕飄飄的幾句話,“不熟,不過是在摘月宮常年打照面而已?!?/br> * 樓音在御雄殿便痛暈了過去,醒來時見到幾個老太醫正盯著她一動不動額頭冒汗。 “皇上醒了?”容太醫松了一口氣,“皇上這是第一次痛暈了過去,是否感覺反噬越來越嚴重了?” 樓音根本沒有力氣說話,她點點頭,咬了咬蒼白的雙唇。 好些日子身體不曾有反應,若不是今天突然來這么一遭,她幾乎都要忘了自己身體里還有這么個炸彈。同時牽扯出的,還有她對季翊越來越復雜的情感。 當她以為前世乃至今世的一切誤會都是他人刻意造成,意在使他們二人再無瓜葛,可身體上的反應又在提醒她,如今她所受的痛苦確實都是季翊刻意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