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將士見主君先不慶功,剛奪城池,便來探望自己這些傷者,無不感激。 魏劭慰犒將士完畢,又單獨去探魏梁。 魏梁因心懷愧疚,攻城作戰奮不顧身,不慎身中數枚火箭,所幸未到要害,軍醫已為他療傷完畢,這會兒正躺在一張床上閉目養歇。見魏劭來探望,掙扎著起身要下地,魏劭將他一把按了下去。 魏梁身中火毒,傷實在不輕,面色已如金紙,卻還依舊談笑風生,精神看著還是不錯。 魏劭問他那天在丘集的詳細事發經過,魏梁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最后咬牙切齒地道:“可恨陳瑞賊子,慣使陰謀,竟趁我不備用計劫走女君!那廝實在該死!等我下回找到,定要將他大卸八塊,方可消我心頭之恨!” 魏劭問:“你是說,女君先是在驛庭里被人劫走,隨后有人差路人給你報訊,說她落到了陳瑞之手?可知那人什么來路?” 魏梁茫然搖頭:“這倒不知。應是正好落入了人眼,故來報訊?!?/br> 魏劭沉吟著時,方才那個軍士長匆匆來報,說有士兵在城池西門外數里之地發現了陳瑞,被他搶奪走了一匹軍馬,看似是往樂平方向去了,正在全力追索。 魏梁大怒,坐起來就要翻身下床,牽動了身上傷口,面露痛楚。 魏劭神色如常,目中卻掠過了一道陰影。壓住了魏梁肩膀,叫他安心養傷,又命軍醫盡心治療,不得出任何差池,自己這才起身出來,翻身上馬,徑直出了西門。 …… 陳瑞翻過太守府茅房的那堵墻,趁亂一口氣潛逃出西門,卻見身后火把點點,魏劭士兵人影晃動,知在尋自己,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了段路,見到野地長有一片荊棘叢,也不顧棘刺扎身,一頭鉆了進去藏身,想躲過了這陣追捕,等天明之后再尋路逃走。不想運氣敗壞,竟驚動了棘叢里安家的一窩野貍,貍群四下奔逃發出響動,引來了軍士,拿□□往棘叢里亂刺,陳瑞起先還忍著,不想一個士兵恰好一槍搠中他屁股,哎喲一聲,猛地鉆出來,惡狠狠打翻了那個軍士,奪了一匹馬,跨上去便往西逃竄而去。 他一陣沒命似的狂奔,身后那些追趕的士兵終于被他漸漸拋遠,方松了口氣,見身下馬匹漸漸喘重,腳程也變慢,料是疲累,唯恐跑死了馬,自己真就沒了腿,加上自己也實在累了,便下來坐地上喘氣,還沒喘兩口,發覺身后來路竟又似有人追了上來。 今夜月明星稀,四野空曠,所以依稀辨的出來,這一眾至少有十幾人。陳瑞頓時又出一身冷汗,從地上一骨碌起來,翻身跳上馬背便再次狂奔,不想慌不擇路,最后竟跑進了一大片荒墳場,眼看身后追自己的人越來越近,甚至已能聽到馬蹄踏地發出的聲了。 陳瑞知魏劭如今必定恨自己入骨,若落入他手,生不如死,這樣再跑下去也是無路可逃,一橫心,索性賭上一賭,翻身從馬背上滾落,狠狠踹了馬屁股一腳,催馬繼續前行,自己連滾帶爬地岔進了荒墳堆,撞到一座野墳,背陰處露了個黑漆漆的洞口,看似可以容身,也不顧忌諱,一頭便鉆了進去,拼命蜷起身子,藏好后,又掏了塊石堵住洞口。 …… 魏劭親自帶人追出城郭幾十里外,過了墳場,片刻便追到那匹馬,見馬背空了,陳瑞不知所蹤,停下來命軍士在近旁搜索,并不見那廝,想到方才道旁有片荒墳場,便命軍士再去搜查。 軍士一個個地回來,報說四處都看遍了,并不見陳瑞。 魏劭沉吟了片刻,回望一眼城郭,想到軍士連日在路上急行,又攻城半夜,早已疲累。且石邑剛拿下,城中事務千頭萬緒,雖有公孫羊代為坐鎮,但自己也不好離開過久,遲疑了下,最后望了一眼身畔不遠處外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墳場,下令收隊回城。 …… 陳瑞縮在黑漆漆的墳洞里,睜眼不見五指,一動也不敢動,只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起先近旁仿佛有腳步聲過,幸好對方沒留意到這背陰除地異樣,走了過去。許久后,外面一直沒有別的響動了,陳瑞推斷魏劭一行人應該已經走了,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才聞到鼻息里全是腐螢氣味,幾欲作嘔,嘟囔了一聲“晦氣”,推開石塊要爬出去時,身后衣角忽然似是被人牢牢扯住,竟無法松脫。 陳瑞眼前登時閃出怨鬼模樣。雖說平日殺人如麻不懼鬼神,但像此刻這樣,三更半夜身處墳洞,四周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身后衣角被牢牢扯住,又似忽然起了陰風,絲絲地吹過后頸,饒是他平日再膽大,此刻也渾身汗毛倒豎,趴在地上不敢再動,閉眼嘴里求拜個不停。過了一會兒,見身后似乎并無別的異狀,終于壯膽慢慢伸手到后摸了一下,這才摸出不過是衣角被身后長出來的一片野棘給掛住了而已,用力一扯,便掙脫開來,手腳并用地爬出墳洞,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等心神稍定,也不敢在此久留,爬起來環顧四野,見茫茫一片,終于勉強辨清了方向,匆忙往并州方向遁去。 …… 魏劭回城,已是四更多了。 陳滂早先儲備有十幾架的水龍。軍士以水龍壓火?;饎葜链私K于被撲滅。太守府雖大半被燒,糧倉也稍有波及,但只損了幾百石儲糧而已,余下安然無恙,火情也沒波及到近旁民房。 公孫羊正在火場附近指揮收拾殘局,忽然看到魏劭來了,忙迎上去向他匯報。 他也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稱得上興奮,簡匯完畢,笑道:“恭喜主公,今日順利攻克石邑,占有門戶,取晉陽指日可待?!?/br> 魏劭微微笑了笑,道:“先生費心了一夜,天也將明,余事吩咐下去便可,先生先去歇息?!?/br> 公孫羊應了,想了下又道:“太守府的這把火來的倒是及時,可謂助了攻城一臂之力。只是火起的有些蹊蹺。方才我自作主張隨軍醫一道探視了女君。果然是女君為脫身所放?!?/br> 他將經過說了一遍,最后贊道:“看不出來,女君貌似嬌弱,竟能忍痛對自己下這樣的手,過后又借火脫身,也可謂臨危不亂,心有章法。我見她兩個手腕實在被火燎的不輕,布滿了大小燎泡,情狀勘憐,連我見了都于心不忍,軍醫替她診治時,竟也沒抱怨半分,反而寬慰于我,說自己無事。實在令我刮目?!?/br> …… 這陳瑞雖男生女相,卻一身莽力,小喬當時被他捉小雞似的給反手捆綁放在床上,等他去后,想著魏劭已來攻城,兩方對戰,亂軍之中,不管最后哪一方贏了城墻戰,自己若這樣一直如同砧板之rou地被關在這里,斷沒有好下場。焦急之時,忽然想到房里點著的那兩支喜燭,下床跳到了燭火前,蹭高衣袖后,背對著燭火,忍住被燎的劇痛,燒燒停停,最后燎斷了手腕上的繩索。終于燎斷之時,她本白皙無暇的手腕一片皮膚當場就被燙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痛的冷汗不斷,人眼前發黑,幾乎就要暈厥過去,等緩過了神,解開腳上繩索,用燭火引燃房中帳幔,自己拿帕子用茶水蘸濕捂住口鼻,再披了棉被藏身在門后。等房里火越燒越大,驚動門外仆婦開門時,因煙霧繚繞,那仆婦也看不清里面到底如何了,驚慌跑走叫人,她才趁了空檔逃了出來。所幸城頭大戰,太守府里不見人影,加上黑夜掩護,最后找到上風口一個偏僻的空馬廄,把自己暫時藏了起來。 …… 太守府大半被火殃及,只剩上風處的幾排屋宇完好。小喬此刻被安置在了一間內室里,床榻俱全,也很干凈。公孫羊離開前,命太守府的兩個仆婦在外隨伺,又留了一隊士兵,通宵把手著通道和前后出入口。 小喬知道自己終于安全了。 這幾天里,她就沒有合過片刻的眼。被陳瑞弄到這里后,身旁蹲著個對自己虎視眈眈流著口水的色中餓狼,更是戰戰兢兢,既不敢過于強硬惹怒他,更不能叫他覺得自己容易上手,為了應對陳瑞,叫他不近自己的身,可謂費勁心機,全身上下,就連頭發絲都是緊繃著的。 現在安全了,手腕上傳來的陣陣依舊像被火燒著的疼痛卻又折磨的她根本沒法睡去,只恨不得把腕上那塊皮rou給剝去了才好。 剛才公孫羊和軍醫還在時,她一直強忍著,不想有所表露?,F在跟前沒人,周圍也安靜了下來,疼的忍不住竟掉下了眼淚。自己默默掉了一會兒的金豆子,也不知道是軍醫給上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哭過后心里覺得舒服了些,手腕上的疼痛漸漸似也輕了些,面帶殘淚,最后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17章 魏侯之怒(下) 魏劭和公孫羊分開,往小喬住處走去。 二仆婦知城池一夜易主,陳太守及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全成階下之囚,這會兒她兩人奉命在這里聽用,四只眼睛睜的老大,一刻也不敢放松,唯恐出了什么岔子。忽然見走廊盡頭走來一個男子,雖年輕,步伐卻隱帶威勢,又見廊下守衛向他行軍禮,呼他“君侯”,知是房內那個女君的丈夫燕侯魏劭來了,慌忙迎上去,分跪在了兩邊。 魏劭停下,看了眼窗里透出的燭火,問房里動靜。一個應答,說先前那位公孫使君和軍醫走了后,兩人就在這里聽差,片刻也沒離開過,但房內女君一直沒有呼用,應是睡下了。 魏劭走到門前,稍稍停了一停。 她被陳瑞擄走不假,但過程似有疑竇,不若趁這機會找她自己問上一問便清楚了。 他這樣想,心里坦然了。于是抬手推門而入,轉過迎面那扇床屏,看到她和衣靠躺在床榻的一頭,被衾蓋到腹上,臉朝里,一動不動,應該確實如那仆婦所言,睡了過去。 魏劭徑直走到了床邊,正要叫醒她,先卻瞥見她朝外的那側面頰似乎帶著些殘余的淚痕,目光定了一定,便往下,轉向了她的手。 她的兩只手,此刻手心朝上地輕搭在被衾之外,手心纖軟,指蜷成了一個柔軟的自然角度,干干凈凈,宛若青蔥,衣袖也挽成了兩折,稍稍往上堆高,積褶在了肘彎下,便露出一截的玉臂,肌膚膩潤可見,唯獨中間那段手腕處卻纏著白色的一圈細軟麻布,隱有藥膏的暗色滲浮了出來,看起來很是突兀。 魏劭看了片刻,視線再次挪回到了她的臉上。 燭光從側旁照來,穿過了帳幔,半明半暗地投灑到了她的臉上,令她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上投映出了一圈安靜的扇形暗影。她的臉微微朝里,他便只能看到她半張柔美的側顏線條?;锠T羅帳影,美人獨臥眠,宛若一枝隔著霧的海棠,單純對于男人的視覺來說,自然是一種能夠帶來愉悅的享受。 魏劭是個正常的男人。反正她也睡著了,難免便又多看了一眼。他這才仿佛忽然又留意到,她的唇角仿佛天生生的微微上翹,便像此刻,或許因了手腕痛楚,睡夢里她眉心分明是微微蹙著的,卻因這抿著的微微上翹的兩點唇角,睡容也憑空的增了幾分嬌憨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