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輝被鬼子帶走了，之所以說帶，而不是抓，是因為鬼子聲稱，讓老輝去憲兵隊問問話，了解情況。然而，直到天麻黑了，老輝也未回來，什幺話能問這幺長久？禮紅的心沉下去了，丙夏的心揪起來了，他們都猜到事情并非那幺簡單。

    禮紅眼圈紅了起來：“丙夏……你說我這是什幺命？難道是……克夫的命？

    云軒犧牲了，小陳一去無音訊，如今你爸爸又……“

    看到禮紅傷心，丙夏就更加難過，他安慰道：“莫瞎想了，趕明天我去警察局打聽一下，求他們幫幫忙?！?/br>
    次日，丙夏來到警察局，想托瘦高個警察擺平父親的事，卻聽別個警察說，瘦高個也被日本憲兵隊抓走了。那些警察還說：“皇軍在你藥鋪里被搶去了槍，這回輝爺麻煩大了，日本人說他和瘦高個是新四軍哩?！?/br>
    丙夏好似當頭挨了一棒，愣了半天才說：“武xue哪里有幺事新四軍沙？你們去幫忙向日本人說個情，幾多錢我們都舍得出?！?/br>
    有人說：“這伢兒怕不是嚇呆了吧，敢說武xue沒有新四軍？你冒聽保安隊的人唱嗎？‘新四軍，吊郎當，破褲破襪破衣裝’？不過你別聽他們那幺唱，一到打仗時，他們見到新四軍就跑得比跳兒（兔子）還快哩。關系到新四軍的案子，我們也是不敢過問?！?/br>
    的確，一連數日，丙夏找了許多人，可是，沒人敢跟日本憲兵隊打交道，一家人都絕望了。

    絕望中的丙夏，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竟挑起了家中的重擔。醫藥鋪依然經營著，有來求醫問藥的都是他出馬。眾人曉得他曾醫好過老倪的傷，也樂于讓他看病。

    禮紅的心情依然不好，傷心之時，丙夏也曉得安慰她了。一次，禮紅悲傷過度，倒在他懷中時，他的心情是那幺復雜。父親已經被抓了，他本不該在這種時候對禮紅動什幺念頭，但禮紅是這般可憐，如此柔弱，看著就讓人心疼。

    想想禮紅的遭遇，丙夏鼻子就會發酸，這樣的女人需要有人憐愛啊。于是，他緊緊抱住了禮紅，聲音顫抖著說：“禮紅姐，我曉得自己沒用，可我不能讓你受屈，以后，我來保護你！”

    禮紅抬起淚眼，驚訝地望著丙夏說：“丙夏，你在說什幺？你知道嗎，你現在說話像個大人樣了?！?/br>
    丙夏輕輕撫摸著禮紅的秀發說：“我就是長大了，你看，我的個子都幾高了，比你都高了。我們要堅強起來，不要彎腰，天塌了，老子先頂著?！笔前?，十五歲的丙夏，已長成伢苗了，禮紅又細細打量他，果然不再是那個小蔫巴孩子了，臉上已現出棱角，眉目間已見英俊本色，只是身材還顯矮小單薄。禮紅將臉緊緊貼在了丙夏的胸前……

    沒有老輝的日子，丙夏就這幺支撐著，他是家中真正的主心骨，當然，他的力量來自禮紅那溫存的目光，還有她身上的奶香味。蘭媽看到丙夏這般頂天立地，也為丙夏欣喜，并時常在小三后腦海上敲一爆栗。

    那時，小三會揉著被敲出血包的腦袋，眼淚巴嚓地噘著嘴問：“做幺事沙，不聲不響就打人家，打的還是腦袋，把人家打呆了怎幺辦？”

    蘭媽便訓道：“你本來就是呆子沙，莫怪我打你，你看丙夏哥，幾出息，看好了那幺多病人。哪像你，多大個莫羅，只曉得吃飯！”

    小三無奈地說：“人家跟丙夏哥學就是了，你又不該當著這幺多人面打人家，要打，也該回偏屋里悄悄打嘛?！闭f著，還不好意思地看禮紅一眼。是啊，哪個伢苗愿意當著美女的面挨打呢？

    禮紅見狀，不由得抿嘴笑了，她會看一眼丙夏，丙夏的目光也會與她相遇，他們眼神中就都有了內容。

    又過了不知幾多日子，已是冬天了，白晝極短，天色早早就黑了。蘭媽和小三吃過飯后便回偏屋去了，丙夏在堂屋里點了油燈，坐在按摩床邊看書，念竹在床上困著覺，禮紅坐在丙夏身后，拿著針線為他縫補肩頭上的補丁，念云扒在丙夏膝頭，磨著丙夏給他講書。一副溫馨的居家過日子的和諧情景。

    丙夏摸著念云的頭說：“這是醫書，沒有故事?！?/br>
    念云說：“那就講沒故事的醫書?！?/br>
    丙夏就笑了：“你這伢兒，要是肯叫我一聲爺，我就講故事給你聽?！?/br>
    念云卻一搖頭：“你才不是爺呢，是爸爸?！?/br>
    丙夏不由得大笑起來，問他：“你怎幺知道呢？”

    念云說：“系（是）mama說的?！?/br>
    丙夏笑著看禮紅，禮紅臉紅了，含羞道：“你呀，也沒個正形，把孩子都教壞了?！?/br>
    受到禮紅的埋怨，丙夏心里反覺暖暖的，他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壞孩子?！?/br>
    禮紅一邊在他肩頭上縫補著，一邊嗔怪他：“看你，又不是真的那幺窮，怎幺就不舍得給自己買塊布，做身新衣服呢？卻給我買了那幺多衣裳?！?/br>
    丙夏說：“我穿新衣服做幺事？你那幺漂亮，穿上新衣服就更美了。我穿新衣服都糟蹋了?！?/br>
    禮紅說：“怎幺糟蹋了？你都是大小伙子了，應該穿體面些呀?！?/br>
    丙夏說：“我又不搞女人，穿那幺體面做幺事？”

    禮紅說：“你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年輕人，早晚要搞女人的?！?/br>
    丙夏合上書說：“我不是有女人了嗎？”

    禮紅問：“是嗎？誰呀？

    ”

    丙夏嗅著禮紅身上的香氣，輕聲道：“曉得你還直問，還不就是你嗎？”

    禮紅低下頭，咬著嘴唇說：“別胡說，我們不要再對不起你爸爸了?！闭f著，拿起剪刀，剪斷了補丁上的線頭。

    便在這時，傳來了打門的聲音，丙夏問道：“幺人？”

    門外的聲音十分沙?。骸伴_門沙?！北囊詾橛腥藖砜床』蚴琴I藥，便開了門?？吹介T外的人，丙夏驚恐萬狀，一連退了好幾步。

    那人跌跌撞撞地進了屋，身子一軟，坐到在床上。禮紅看見那人，嚇得手中的剪刀都落在了地上，張大了嘴卻出不了聲。念云更是渾身發抖，一頭鉆到飯桌底下。好在念竹正在困覺，否則，也可能會受到驚嚇，盡管她才四五個月大小。

    燈光下，只見那人兩邊面頰上都是紫黑色的疤痕，疤痕揪扯成團，將嘴角和鼻孔都向兩邊扯開了，看上去便是一副呲牙咧嘴的猙獰相貌。丙夏雖然很駭怕，但他畢竟是在禮紅面前，他不能做膽小鬼，讓禮紅看不起。

    于是，丙夏壯著膽子問：“你有幺事？”

    那人有氣無力道：“給老子……弄口水喝?！?/br>
    聽到那人說的話，丙夏“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痛哭起來：“爺，你……回來了！“

    他正是老輝，他回來了，臉上帶著憲兵隊給他留下的烙痕回來了。得知他就是老輝，禮紅也就不害怕了。她給老輝熱了粥，炒了雞蛋，端上桌來。老輝摸了摸念竹的小臉，不忍心弄醒女兒。他拿起筷子，剛要吃飯，突然想起什幺，便問：“念云呢？”

    禮紅把念云桌子下邊抱出來，推到老輝面前：“念云，快看，爸爸回來了?！?/br>
    念云卻不吱聲，老輝在他眼中，已經完全成了一個可怕的生人，甚至是怪物。他一轉身，跑到了丙夏跟前，抱住丙夏的雙腿，把臉貼在他褲子上。

    老輝夾起一塊雞蛋，送到念云嘴前：“細伢兒，乖，吃口雞蛋?！?/br>
    念云扭過臉去不看他。老輝嘆口氣說：“罷了罷了，連伢兒都不認識我了。

    禮紅，把鏡子拿來讓我照照?！?/br>
    禮紅猶豫著，站在那里沒動。老輝聲音中便有了怒氣：“cao你嬑的，老子讓你拿過鏡子來，你冒聽到??？”

    他還從未敢對禮紅這般吼叫過，禮紅眼中含著淚，取來了自己梳妝用的小圓鏡子。老輝接過鏡子，照了一會兒，突然就大笑起來：“哈哈，我cao他祖宗的小矮子，把老子變成鬼怪了沙！”

    笑罷，將鏡子狠狠摔在地上，鏡子的碎片飛濺開來。念云嚇得失聲大哭，丙夏抱起念云哄勸道：“莫哭莫哭?！倍Y紅也一頭伏在床上哭泣起來，肩頭不住地抖動著。

    老輝見禮紅哭了，心便軟了，受盡冤屈的他居然輕輕撫著禮紅柔軟的身體說：“莫哭了，禮紅。我早該曉得是這個樣子，老子能活著回來就幾好了，應該快活才是，本不該發火的，是我脾氣太丑?！?/br>
    老輝吃過飯，禮紅抱起念竹，拉著念云，到臥房里將他們兄妹安排睡下。又出來給老輝打水，讓他洗臉洗腳。老輝洗腳時，丙夏和禮紅看到，他的腳上也有鬼子留下的烙痕。老輝洗了腳，便在丙夏的床上躺下，他勸禮紅回臥房睡覺去，他要和兒子丙夏睡在一張床上。

    禮紅想了想說：“也好，你們父子都一個多月沒見到了，今晚就一起睡，多說幾句話，好好談談。這些日子，家里多虧了丙夏，他可真成大人了?！?/br>
    老輝說：“你還是冒聽懂我說的話，以后我就每夜都在這里困覺了?！?/br>
    禮紅聽了，不禁有些心慌，以為老輝覺察到了她和丙夏之間的事，便小心翼翼地問：“為什幺？”

    老輝看了一眼丙夏，說道：“伢兒，你先躲到別個屋去，我有話要對你母親講?！?/br>
    這就更令禮紅不安了，丙夏看了一眼禮紅，緩緩走向臥房，每一步都那幺沉重，他心里的想法和禮紅是一樣的。

    丙夏進屋后，禮紅便低下頭去，不敢看老輝，心中充滿了愧疚，小聲說：“老輝，我……”

    她不知該怎樣對老輝解釋。老輝卻讓她坐下，揉著她渾圓的肩膀說道：“禮紅，離開我……你改嫁吧。伢兒我養著，免得你拖兒帶女不容易?！?/br>
    禮紅萬分不解地望著老輝，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只聽老輝接著說道：“禮紅，你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女人了，每一個男人見到你都會喜歡沙?？墒?，我不能拖累你一輩子，讓你跟著我受委屈?！?/br>
    禮紅說：“老輝，你別說了……”老輝卻抬高了嗓音叫起來：“你看看老子成哪般模樣了！”說罷，他猛地解開衣扣和褲帶……

    禮紅驚叫一聲，雙手捂住了眼睛，渾身戰栗起來。老輝已是名副其實體無完膚了，身上腿上，到處都是揪扯成團的黑的紅的烙痕，看上去令人頭皮發麻，又令人忍不住欲嘔……

    “禮紅，你看，我已經不是人了……”老輝哽咽道，“你這幺年輕，這幺漂亮，我不忍心誤你一輩子?！?/br>
    禮紅心中像滾水在沸騰，既浸透了對老輝的感恩之意，也充滿了憐痛之情，還有，她確實不知該怎樣面對眼前的老輝，她不敢想象，能否陪伴這樣一個可怕的面貌和軀體度過一生，禮紅哭泣起來：“能不能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老輝一拍桌子，看樣子很生氣：“蠢話

    ！要是那樣，我跟你廢許多話做幺事？

    告訴你，你嫁不嫁人，老子都不要你了。你要硬留在我身邊，老子就一把火燒光這屋子，讓你沒得地方??！你說，你走不走？“

    禮紅小聲問：“老輝，你是不是在逼我？”

    老輝說：“老子就是在逼你?！倍司投疾蛔髀暳?，禮紅不知該怎樣回答老輝，她的心在隱隱作痛，又充滿酸楚。老輝已下了決心與禮紅分手，他看著禮紅抹淚，心想：就讓她哭個夠吧，哭夠了，她就能想通了。幾好的女人，真舍不得她，可是我這樣的人，又有什幺理由霸著人家呢？畢竟她曾經陪伴我一年了……

    這時，禮紅止住了哭聲，她好像已經想通了，站起身來說道：“輝爺，你真的逼我嫁人？”

    老輝說：“我這人說一不二?！?/br>
    禮紅問：“嫁給誰都行嗎？”

    老輝說：“那是你自家的事，只要不嫁給鬼子和殘廢，你愿意嫁誰就嫁誰?！?/br>
    于是，禮紅默默地走進了臥房，老輝心想：“這女子搞什幺名堂？”

    不一會兒，禮紅竟牽著丙夏的手出來了，他們徑直走到老輝面前，禮紅說：“丙夏，給爸爸跪下?！闭f著，二人一起跪在老輝面前，禮紅聲音顫抖著說：“今后，你就是我爸爸……”

    老輝驚問：“這是怎幺回事？”隨即，他便明白了一切，長嘆一聲：“沒想到竟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