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但是前世里,韶亓荇卻成功接近了他,在母妃薨世之后的開頭兩年里,成了他在宮里最親近的人之一;另一個最親近的,是他的父皇大興宮之主承元帝。 到后來,他聽從母妃臨終前的叮囑,“不去爭皇位”、“不去爭帝寵”、“漸漸做些讓父皇不喜的事”,最終從“承元帝最心愛的兒子”變成了“大周朝眾多皇子之一”,還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就這樣,韶亓荇成了他最親近的人,沒有“之一”了。 再后來,韶亓荇跟他說他要奪太子之位,只是他沒有母族,也沒有足夠的銀錢支持,請他援助。那時他已經連朝議大夫的散官都辭了,只專心在行商上,父皇大罵了他一頓之后也隨他去了。 大概是他母族祖上的血脈相連,他雖政事上不得力,行商上卻如魚得水,不到十年便攢下萬貫家財。爭儲這事,他答應過母妃不會摻和進去,只經不住韶亓荇的懇求,才提出折中之法他會領著韶亓荇幾個門人行商,以便那些門人得利,用以韶亓荇行事之資。 想到這里,韶亓簫苦笑。這完全是他自欺欺人罷了。其實他還是違背了母妃的遺愿。 平子和安子望著韶亓簫一會兒出神、一會兒苦笑的樣子,心里沒底。平子率先跪下請罪道:“請殿下恕罪,奴婢和安子并非有意揣測殿下,而是……”他偷偷抬起頭來望了望韶亓簫,見他并未勃然大怒,才接著說,“殿下最近的言行著實奇怪了些,奴婢們既是怕陛下怪罪,也是擔心殿下您……” “好了,”韶亓簫打斷了他,“我并未怪罪你們?!?/br> 他從病榻上溘然長逝之后,原本以為可以去陰曹地府與阿禾請罪了,卻未想到再次醒來,會是自己少年時在瓏翠宮的寢殿中。瓏翠宮在母妃薨世之后就再沒有妃嬪住進來過,他前世一直在這里住到了大婚前;即使后來,父皇仍然叫人完整的保存下了這瓏翠宮中的樣貌。因而即使個別小地方有差,他也一眼就認出來了。 隨后,到處是素色的靈幡、年輕的康平、年輕的林嬤嬤、母妃的靈柩,還有年少模樣的自己……他費了一番功夫才確定自己回到了母妃剛薨世的時候。 這志怪一般的經歷讓他這幾日有些渾渾噩噩,只有皇父的問詢他才能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幾句。 今日,他聽到韶亓荇在殿外施恩于瓏翠宮的宮人,他才出言一試。前世里,他完全不知韶亓荇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背叛他的信任和兄弟之情的?還是說,從一開始,韶亓荇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于他? 而試探的結果韶亓簫真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 失望的是,韶亓荇的確一開始就不懷好意的接近他,他選了母妃薨世、他正脆弱的時機,把與他交好當做一項難關來攻克著,而非出自真心的關懷他。其實也不難理解,此時他還是父皇最心愛的兒子。此時與他交好,透過他與父皇多親近些,何樂而不為呢?前世里,即使后來他故意惹了父皇厭棄,韶亓荇不還照樣得了兄友弟恭的美名。 而松了一口氣的原因,則是在他還未想好今生如何對待這個前世的“好兄弟”的時候,韶亓荇也算幫他做出了選擇。前世他們之間的恩怨,他前世已經報復過了;今生,假如韶亓荇一開始的確是真心對待他這個弟弟的,那他還真無法決定要怎么對待韶亓荇了。 如今也好,韶亓荇既不擇手段的利用母親之喪來與他接近,那他也不必在乎他們之間那虛假的“兄弟之情”了。 韶亓簫又看了一眼母妃的壽棺,心中戚戚。他遺憾自己即使重活一世了,也未能再見母妃一面,但也知母妃這些年來活的其實很辛苦。就像她自己臨終前所說的,也許死亡對她來說才是解脫,只她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兒子才是。 如今,他表面還是十二歲的孩子,內心卻是經歷過承元朝后期那殘酷的奪嫡之爭、又從地獄里爬了回來的長慶朝璟王了! 【所以,母妃…您安心去吧。這一世,我有足夠的能力和心智照顧好自己了。 這一世,我不會再只能被動的隨波逐流了?;饰?,我不會去要;但帝寵、權力,我卻不能不去要! 母妃,你不會知道空有皇子頭銜的人,在奪嫡之爭中根本無法置身事外!相比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父皇更在乎江山社稷和朝堂平衡,對于皇子被卷入奪嫡從不會多加干涉,沒權的皇子只能身不由己!】 就如他前世一般,除了不屑于暗中耍手段的三皇兄,其他幾個成年皇子誰都可以來踩他一腳,直到后來他成了韶亓荇的錢袋子,才被他暗中護入羽下。 說起來他也真傻得可以,竟絲毫沒覺出韶亓荇對他的態度上,前后竟是如此的不一致。他保持中立的時候,韶亓荇只會言語開導他幾句,遇事從來袖手旁觀;到他帶著韶亓荇的門人賺錢了,韶亓荇卻會讓他手底下的人為他擋開些不必要的災禍。真是遲鈍得可以! 但這一世,他不會這么傻了!這一世他會好好的活著! 韶亓簫思忖之間,習慣性的把手伸入懷中,入手卻是空空如也…… 韶亓簫隨之一怔,暗笑自己糊涂了,今年他才十二歲,他與阿禾的初遇還要等到七年之后,那荷包也是那時候被他撿到的…… 只這一次,一切都還未發生,他就是搶,也要把她搶過來! 韶亓簫再一次看向母親的壽棺?!灸稿?,請您在天之靈保佑我!】 平子見自家主子說過一句話,又是恍惚起來,這恍惚也不是他這些天第一次見著了。他猶豫一下,出言道:“殿下,您千萬保重自己吶。不然就像五殿下說的那樣,皇貴妃娘娘可怎么安得了心?!?/br> 韶亓簫定定神,說道:“平子,五殿下可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無害的。你與安子一起,把今天的事從頭到尾去跟林嬤嬤說一遍。她自會告訴你厲害?!?/br> 林嬤嬤前世里,眼看著他與韶亓荇交好,曾多次勸誡過他,說他一個出生就沒有母親、宮外也沒有母族的皇子,卻可以在宮中混的無人小瞧,心機必定不小,讓他慎交。卻被當時正感動于“兄弟情深”的他認為林嬤嬤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后來漸漸疏遠了她。最后林嬤嬤可能是心灰意冷,才在他表妹進門、府里有人管理之后被獨子接回去養老了。 且不說平子與安子兩人如何滿頭霧水去尋了林嬤嬤,又被林嬤嬤如何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之后又陳述種種利弊。 單說韶亓簫在兩人恭敬退出后,又默默坐在館前的墊褥上發起呆來。直到殿外代表著圣上親臨的擊掌聲響起。 前朝虞朝時期的皇帝喜以百人鼓樂為號,以示帝皇至尊。大周太|祖嘉元帝不喜這一奢侈作風,在登基之初便改了這一規制。除了駕幸宮外彰顯皇家威儀之時,在大興宮中只以簡單的擊掌聲為號。太|祖之后,歷經幾朝,及至承元帝,都作風簡樸,沿用了這一規制。 韶亓簫耳聽著承元帝在殿外問了趕來的林嬤嬤這幾日兒子的飲食起居,過了一會兒,聽得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起身,行到頭戴金龍玉冠、身著藏青團龍連珠紋對襟長袍的承元帝面前,下跪叩首。 第5章 承元帝 十二歲的韶亓簫已是少年模樣,身量開始拔長卻身板單薄,這些日子來他傷心過度,臉上更是添了一份消瘦蒼白。 承元帝見此,心中不免酸楚,立時上前親自將他扶起。 “這樣的大熱天,怎么手還這么涼?”承元帝蹙眉,就要問責于宮中下人。 韶亓簫趕忙阻止道:“父皇,是我昨日未睡好。今晨林嬤嬤已經傳太醫來看過了?!?/br> 承元帝面色稍緩,又問起林嬤嬤太醫的說法。 年過五旬、近來因皇貴妃過世而愈加蒼老的林嬤嬤上前,嗓音嘶啞地上前答話:“請陛下安心,太醫看過,說小主子乃是夜不能寐,身體疲勞才致體虛。太醫已開了安神的藥,老奴已命人熬上了?!?/br> 承元帝一聽,更加憂心忡忡:“你母妃還要停靈四十多日,你再這樣該如何是好,日子還長著呢?!?/br> 他拉著韶亓簫徑自坐在地上的蒲團上,跟兒子絮絮叨叨地說著。 韶亓簫看著這樣的父皇,心中不禁茫然起來。前世他聽母妃的臨終之言,行事漸漸不羈又不服管教,讓他的父皇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終淪落為一個爹不喜娘已死的紈绔皇子。如今父皇這樣溫和的神色,他有多久沒見過了? 偶爾,他也會后悔,為何一定要惹父皇失望,可一想到母妃臨終前的殷殷期盼,他又覺得他完成了母妃的遺愿,也算值得。 見兒子又一次開始發呆了,承元帝心中嘆息,不免又想起他的母親在得知當年自己進宮真相時的傷心欲絕,也時常像這樣發呆。 直到后來他派人在她耳邊提醒兒子的存在,才讓她稍稍振作起來,但無奈心結已經種下,那個原本溫婉柔和的女子漸漸在這個莊肅的皇宮中漸漸凋零,直至薨世,他即使身為帝王,心中也是對她愧疚的,對這個本就長得像他真正所愛的女子的兒子,自是更加憐惜。 承元帝與韶亓簫如平常人家的父子般,私語片刻之后,就有帝王身邊的內侍總管馮立人匆匆而來,稍稍見禮之后,他便湊到承元帝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承元帝聽罷,眉峰漸漸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