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然后將世間所有珍寶都堆放在自己的面前。 前世今生,薛云圖第一次真正明白,她的父皇是殺伐決斷的明德帝。 父皇是知道自己身體不好的,所以做下了萬全的準備以防始皇舊事重來——昔日秦始皇命太子扶蘇巡幸邊疆,始皇突發急癥而亡,太子扶蘇遠在邊疆無法及時趕回,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之時,登基的已是始皇幼子胡亥。 而讓傅硯之跟著薛寧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有不軌之人以薛寧名號犯上作亂時搶先一步除了這個根源。斬殺皇子這種事,不論是薛寧的嫡兄太子薛密、還是一向溫和儒雅的未來駙馬衛瑜都下不去手。 “父皇……”心頭的紛擾雜亂全都被薛云圖揮之腦后,她站起身學著男兒的動作作了一揖,然后便抬頭與明德帝對視著,“兒臣請父皇先將御劍賜予傅硯之,如若不測可方便行事?!?/br> 明德帝看著一臉認真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心中似悲似喜,亦不知自己方才一時興起做出的舉動是否真的正確。但無疑的是,薛云圖此時的表現是他十分滿意的。 “準了?!泵鞯碌郦q豫了一下,到底將本準備讓女兒同去盯著傅硯之與衛瑜的話咽回了心中。 那把御劍,本就是為了薛云圖準備的。卻不是在她成婚之后。 “父皇老啦,只能盡最后的力氣為你兄長鋪路?!泵鞯碌圯p輕摸了摸薛云圖的腦袋,目光中滿是慈父柔腸。他的聲音已不似當年洪亮,低啞疲憊的嗓音中帶著不舍,“父皇的阿婉也長大啦,待到日后就要你們兄妹互相扶持,才能讓我大黎國泰民安四海升平?!?/br> 薛云圖忍了又忍,才將涌至眼睫的淚水全都忍了回去。 “兒臣謹遵圣諭?!毖υ茍D恭恭敬敬單膝跪地行了一禮,站起身后到底忍不住撲進了明德帝的懷中,她啞聲道,“父皇,阿婉會懂事的?!?/br> 明德帝攬著懷中的女兒,悶咳了兩聲,他嘴角含笑,一遍遍應著:“父皇知道,父皇都知道,父皇的阿婉最懂事了?!?/br> 今日薛云圖闖進房門時,明德帝才頭一遭察覺自己一直呵護著的掌上明珠是真的長大了。明眸善睞,嬌蠻卻不任性,就算在急躁的時候依舊有禮有節,*辣的性子就像她的母親一樣。 再不是曾經那個在他懷里哭著找母后的小女孩兒了。 明德帝只覺得被自己壓在心底的不舍涌了上來,讓他的眼眶有些濕熱。 如若可能,他真想一輩子護著他的阿婉,讓她一輩子都做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忍下胸中癢意的明德帝無聲地嘆了口氣。 可惜啊,他不得不讓寶貝女兒長大。她的兄長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能夠在自己不在之后護住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許久之后,薛云圖才一臉窘迫的坐直身子,她眼角的淚痕已干,明德帝胸前卻洇濕了一大片。 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腦袋,一不小心將步搖晃得掉了下來。 明德帝親自彎下腰,撿起步搖,然后親手為她簪回原來的位置:“朕的阿婉,果真是個大姑娘了。跟你母后真像?!?/br> “趙公公也這樣說?!睍r隔十年再次聽到這句話,薛云圖還是忍不住眼熱。 “那條老狗跟了朕二三十年,最是知道朕的心意?!泵鞯碌巯袷菦]有看出女兒再次濕潤的眼睛一般,高聲喚來了一直候在門外的趙德水。他看了眼薛云圖,揶揄道,“衛駙馬可還候著?” 把明德帝心思摸得透透得趙德水自然從善如流,他笑瞇瞇甩了下拂塵,高聲道:“稟圣上,衛~駙馬還候在殿外呢?!?/br> “父皇!你看趙公公!”被主仆二人聯手打趣了的薛云圖惱得隨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丟向了趙德水,“快住嘴!” 穩穩接住水果的趙德水同時接住了明德帝的眼神,他唱了聲喏,邊躬身倒退邊笑道:“老奴代衛駙馬謝過公主賞,這便給駙馬爺送去?!?/br> 薛云圖已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明德帝拍了拍女兒的手,收了玩笑吩咐道:“你去請衛二郎進來,他若問題只說公主從偏門走了?!?/br> 心領神會的趙德水再次唱了聲喏,躬身退了出去。 看著疑惑不解望向自己的女兒,明德帝笑道:“你不是擔心衛二郎不是真心?那父皇便在下旨前讓你親自聽聽他的心?!?/br> 見衛瑜自然不會是在皇帝的寢殿,不然這岳父女婿同在一室的話傳出去就真的亂了。 天極殿自有接見皇親國戚之用的小偏殿,華美尊貴又不高高在上,方寸之間主賓之間挨的極近,最易于親戚交談方便拉進距離。 而這里也是歷朝歷代的皇子公主們先一步探看皇妃駙馬的地方。小小偏殿之中筑著夾層,透風透聲卻不透影子,冬暖夏涼很是舒適。 薛云圖被明德帝牽著手親自引進夾層之后,才知道這來過數十次的偏殿竟然別有洞天。 想來是她前世與衛瑜青梅竹馬,愛慕衛瑜之心又人盡皆知,父皇才省了這么一道下旨前探看的流程。 夾層中有柔軟的墊子與早已準備好的各色點心果子茶水,另有一道偏門方便皇子公主們在相看之后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 坐在軟榻上的薛云圖清晰地聽到了墻外趙德水的通稟聲:“圣上,衛二公子已在門外候著了?!?/br> 明德帝應了一聲,揉了揉女兒的發心:“你放心,衛瑜但凡有一絲不愿父皇都不會將你賜婚與他?!?/br> 薛云圖點了點頭,卻對這件事不抱絲毫期望。她對衛瑜的性子了解的太透徹了,衛二絕沒有膽子在尚公主一事傳了近一年的現在告知皇上他心中另有所愛。 披在溫和有禮外衣下的不過是膽小懦弱的內心,然而就是這樣膽小懦弱的人居然有膽子串聯藩王攪亂江山。 薛云圖斜躺在軟榻上,對接下來的對話沒有絲毫興趣。若非父皇的好意,她根本不愿意聽衛瑜講哪怕一個字。 一墻之隔的地方,衛瑜由趙德水領著走進了偏殿。 他撩袍跪下,一絲不茍地叩首行禮:“臣衛瑜參見圣上,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br> 明德帝的精神已比方才好了許多,在寬大的龍袍遮蓋下瘦弱的身軀完全不損他帝王的氣勢,他也不叫起,直接問道:“衛瑜,你應該知道朕因何召你前來?!?/br> “是。臣知道。臣慚愧……”衛瑜又磕了個頭,這才直起身來筆直跪在地上,這才接著道,“蒙公主不棄,臣……是來領旨謝恩的?!?/br> 衛瑜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藏在內室的薛云圖幾乎被他的厚顏無恥驚呆了!她眼前飛快閃過前世的一切,卻沒有一幕是兩人恩愛和順的景象。 成親之后她便隱約察覺到他心有所屬。雖然依舊溫柔小心,但無處不在的小細節都表露著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如今同床共枕的男人心里僅僅是將她當作meimei。而那時愚昧的自己卻陷在情愛之中無法分辨,直到皇兄暴斃這一切才被暴露在眼前。 直到衛瑜扶著薛安上位,自己才知道他從少年時就愛慕著徐閣老家的大姑娘! 世間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薛云圖牙根緊咬,連臉頰都微微發疼。 薛云圖重生之后第一次生氣了質問衛瑜的心,她想要沖去問他就算不顧兩人青梅竹馬的情分,為何連與皇兄的忘形之契也全都丟在腦后。 她手中剛剛剝好的橘子被捏的稀爛,橙黃色的汁水順著如玉般潔白細膩的手指滴落在正紅色的裙子上,浸出的顏色反倒比那正紅還要更鮮艷三分。薛云圖急喘了兩聲,今年初才剛剛隆起的胸脯與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頸都上下起伏著,如她強忍著的怒火一同平息了下來。 薛云圖緊盯著茶桌上切割水果用的小竹刀,只恨那不是削鐵如泥的匕首。若不是他姓衛!若不是他是衛令的孫子!若不是父皇龍體不安不能動搖群臣之心! 而接下來傳進內室的一句話,卻將薛云圖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再次點燃。 “臣對公主……戀慕已久……” 與衛瑜這句話同時響起的,還有門扉被驟然關上的一聲巨響。 衛瑜下意識抬了抬眼,在對上明德帝目光時又飛快垂下了眼眸。瞬間就明白了那聲關門聲從何而來的衛瑜耳根通紅一片,想來垂著的一張俊臉也是如此。 坐在上首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明德帝十分滿意地摸了摸胡須,終于叫起賜座。 “嘉和任性慣了,懷瑾你日后要多擔待些?!泵鞯碌垭m是抱著老丈人看女婿哪里都是毛病的心態,但也不得不承認除了衛二郎這般好性再沒幾個人能忍得了被自己縱容了十幾年的寶貝女兒。 公主和離雖然容易,但到底不好聽。 衛瑜只虛虛坐了半個屁股,他咽了口唾沫只覺在方才一聲響后自己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緊張再次翻涌了上來:“公主天性灑脫,臣仰慕還來不及?!?/br> 自己剛才的話,想來公主都聽到了,也不知公主會不會覺得自己孟浪。衛瑜的心中一時甜蜜一時焦灼。 這邊兩人一問一答漸漸進入正軌,那邊沖出門去的薛云圖喝退了一直跟在身邊的盼兒獨自一人在御花園中橫沖直撞著。 她滿心的怒火與沉淀了近十年的委屈無從發泄,只能迫害著園中可憐的花花草草。 嘉和公主所經之處,無不柳折花殘。 橫沖直撞的薛云圖剛從御花園紫紅出來就直直撞進一個人的懷中。 她驚呼一聲,險些摔倒,卻被攬住了腰肢險險站住。薛云圖方一站定就伸手推開了攬住自己的人:“大膽!” “臣愈矩?!备党幹黠@也驚了一跳。他早前與公主分開之后就一直心緒不寧,隨意走走就走到了御花園的入口,故地重游反而讓他起伏的心潮更生波瀾。一向謹言慎行走一步看三步的傅硯之也難免發起了呆。 他也沒想到自己被撞后下意識的一拉,就拉住了這個讓他心神不定的人。 方才毫不在意的少女清香反倒縈繞在鼻端,所謂溫香軟玉抱滿懷,說不得就是如此。 傅硯之藏在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拈動了一下,仿若回味指尖與細滑布料想貼的觸感一般。 “傅硯之,你不在東宮收拾行囊怎么在這里亂晃?”真正亂晃的人反倒倒打一耙,薛云圖瞪圓了眼睛氣勢洶洶,“皇兄頭一遭出宮,一身安危都交托在你們手上,韻拾可不敢有絲毫輕忽?!?/br> 話一出口薛云圖就覺得有些不對,這般隨性的語氣平日里只會對著皇兄,似是今日那一巴掌之后她與傅硯之兩人之間反倒更近了一步。 真是奇怪。 “臣的東西已收拾妥當了?!泵黠@成了撒氣對象的傅硯之也真的沒有著惱,他拱手輕笑道:“臣遵命?!?/br> 薛云圖只覺胸中憋著的怒火也在這一笑中煙消云散。果真長得漂亮的人就是占便宜,就算是做受氣包也要比旁人沾光的多。 “韻拾既然有空,那便陪本宮在園子中走走吧?!毖υ茍D整了整衣衫,抬著下巴先一步走回了園子。沒有給傅硯之一點拒絕的機會。 傅硯之自然也不會拒絕,他應了一聲跟在公主身后,半步之遙既不失親密又不會壞了規矩。 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 御花園最大的好處,便是地廣人稀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草木雖然茂盛,但都被修剪的妥妥當當,藏不了哪怕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既然已經平息了火氣,那薛云圖帶著傅硯之來御花園中自然也不是為了閑逛。 “韻拾。你對父皇這次的旨意,有什么想法?”薛云圖站定了腳步,卻沒有轉過身看向傅硯之,“你隨意一說,我隨意一聽,不論說了些什么都赦你無罪?!?/br> 她并不知父皇對于傅硯之的旨意有沒有下達,所以也不挑明。只微闔著雙眸立在那里等著傅硯之的回答。她有些怕,卻又忍不住想聽聽他的想法。 傅硯之大著膽子抬起頭直視著少女的背影,一身火紅的宮裝宛如嫁衣。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才輕聲道:“臣斗膽猜測……想來圣上龍體欠安,才會如此激進?!?/br> 中了。薛云圖的眼簾顫了顫,依舊沒有睜開:“不過讓皇兄巡幸江南,與父皇身體何干?!?/br> “這是昭告天下,新君即是太子薛密?!?/br> 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的薛云圖腳下一軟,險些站立不住。還是身后的傅硯之眼疾手快地攙住了她:“殿下,事已至此,您想開些?!?/br> 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的薛云圖點了點頭,拂開了握著自己臂彎的手:“本宮明白?!?/br> 她卻不得不強制自己鎮定下來。此事關竅傅硯之既然看得出,那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若是讓遼東一系或者其他心懷不軌之人抓住了這個天子病弱太子出巡的機會,只怕上一世的波折會來的更早許多。 薛云圖終于轉過身來,她面對著傅硯之目光切切:“韻拾,事已至此,我與衛家的聯姻已是不能再推脫了?!?/br> “是。但這卻不意味著在太子坐穩帝位之后不能鳥盡弓藏?!备党幹鸬氖謹蒯斀罔F,他接著解釋道,“衛家勢大,全靠老太傅衛令一人撐著。但太傅年邁,大悲之下恐天不假年,到時衛家勢力分崩離析反會成大亂。還不如先行一步提前削弱衛家?!?/br> 他的話自是極對的,兔死狗烹雖然薄涼,有時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薛云圖看著面前形容俊俏的少年郎,腦海中不由浮現當年睥睨天下的傅相。雖明知不該提起,但薛云圖仍忍不住問道:“韻拾,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會不會有這一日?” 傅硯之的笑容極是好看,勾起的嘴角帶著撩人的姿態,便是一雙鳳眼也是明亮亮的引人矚目。他似是毫不在意,又像是十分認真:“若我真有那一日,惟愿公主前來送我?!?/br> 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的薛云圖呆愣了一下,不知為何就應了一聲:“好,我記下了?!?/br> 是“我”,而不是“本宮”。 傅硯之聞言笑得愈發好看了??粗鴮Ψ降男θ?,薛云圖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又往御花園深處走去,此時彼此間的距離又近了許多。 “你們遠赴江南,自當小心謹慎。阿寧的生母季貴人便是江南季氏的旁支庶女,聽說她入宮之前與本家的關系十分不睦?!鄙矸菔菍Φ?,關系卻是錯的。哪怕季氏進宮前與本家再是不合,誕下皇子升為貴人后也就和睦了。薛云圖這么說也不過給傅硯之提個醒,讓他記得遠離季家,以免圖生波折誤了差事。 “臣記下了?!辈幻魉缘母党幹粚⑦@話記在心中。他立在那里,做洗耳恭聽狀等著接下來的話。 薛云圖斟酌再三,到底抬眼看他:“韻拾,我已許你一諾,你給我一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