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許多年后吃了大虧的閹人趙公公在私下里教導他的干兒子,在男歡女愛這種事上他們這些門外漢還是不要班門弄斧的好。 突兀站在那里的衛瑜抿了抿唇,心中生出一股晦澀難明的情緒。 傅硯之謝了座,自然而然的撩袍坐下。他緊張的心情也隨著垂下的袍角一同落下,在與明德帝簡單的問答間恢復到平靜。 將少年神情變化全都收入眼中的明德帝摸了摸胡子,繼而開口道:“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然稅負加身,百姓多不安樂,何解?”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除了薛云圖全都精神一震,不論坐立俱挺直了許多。明眼人都知道,方才經典背誦不過牛刀小試,現下應對才是真正的考教。 傅硯之站起身來,只略一思索便垂手恭謹道:“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國富民強則無有外患天災,民富國強則眾安道泰?!?/br> 他知道這兩句話可謂不恭敬到了極點,但這兩日日日琢磨到底從公主對圣上的描述中窺探到了一絲圣意。太子伴讀自是未來隨王伴駕的重臣,自己前日莽撞沖撞了公主并未逐出宮去,甚至還得到了這個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可見圣上心中對自己有所屬意。 太子素來仁善,世人皆知。他傅硯之不過將軍府卑微庶子武藝韜略無一精通,想來也只有股狠絕能得圣上青眼。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所以他才大著膽子君前莽撞,只為拼上一拼。 傅硯之低垂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到了坐在帝王高座上的公主的鞋面上。 便是為了她,自己也要傾其所有全力一搏。 傅硯之的反問可謂大膽至極,卻讓明德帝眼中一亮。自知身體虧虛已久的明德帝用余光掃向完全認真起來的太子,心中已是滿意。 這個傅硯之,膽大心細見解偏奇,但不論應答還是立意都是上佳的。見傅硯之面上尚有未盡之意,明德帝微微頷首,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圣上慈悲,廢去重賦僅十之稅一,只恨生之者眾,食之者卻也眾?!?/br> 這如此直指官員貪賄卻是更加大膽了,明德帝將眼中笑意藏去,沉下聲音威嚴道:“荒唐。我朝吏治清明,天下祥和,豈會有如此不法之徒?” “天子腳下,自當如是?!北坏弁跬x震懾的傅硯之咬牙繼續道,“只是遠離京城,便常有十之稅三甚至太半的地方?!?/br> 明德帝并未像想象一般動怒,卻也沒接著問下去。他看了看神情震驚的太子,繼續道:“政令不達,官員盤剝受賄,當如何?” “重貪重腐,當用重典!”跪倒在地的傅硯之的聲音猶如金石之聲,在大殿中鏗鏘有力地響起。 大殿中一時陷入了緊張的沉默。薛云圖緊張地拽著明德帝的袖擺,在被父親拍了拍手背后才放下心來。 她實在沒想到,傅硯之竟如此膽大。虧得除了趙德水之外的太監宮女全都退了出去,不然僅憑他今日的話便能在還未得到保全自己的權勢時被那些封疆大吏地方官員撕扯得四分五裂。 許久的沉默之后,打破這一室寂靜的卻不是明德帝。 太子薛密站起身來,踱步走至跪伏著的傅硯之身前。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問道:“那依你的說法,重典便能治得貪腐?” “稟太子,重典只能治得巨貪。水至清則無魚,貪官卻不一定不是好官?!备党幹凳椎?,“臣妄言?!?/br> 薛密沒有理會他的請罪,進一步問道:“山陜常年大旱絕收,朝廷核發十萬糧食賑災亦無法救助全部災民,更何論官員盤剝。按你的意思他們仍是好官?” “致百姓于水火之中,自不是?!?/br> “那若是你,當何為?可仍貪墨?”太子平生第一次用這般步步緊逼的語氣與人說話。 “臣大膽,還請太子恕罪?!备党幹聊艘幌?,一絲不茍請過罪之后才接著道,“臣會私賣半數糧食,以換麩皮,摻雜分與災民?!?/br> 太子后退了一步,低聲笑道:“傅硯之,你果真大膽?!?/br> ☆、第十六章·妄議生父 第16章 “貪墨賑餉以麩換糧,便是你口中的既貪且好?”薛密看著傅硯之薄唇微動,搶先一步道,“傅硯之,你細細想過再答。若是不能讓孤滿意,只怕你今生仕途無望?!?/br> 太子的聲音極其平靜,卻自帶著天家威嚴。這是一向寬和帶人的大黎太子從未展示過的氣度。 坐在高位的明德帝將太子的改變全都看在眼中,對女兒不是男兒身的遺憾更深了一層。他看了眼站在階下的太子,些許不滿到底抵不過慈父柔腸。 所幸他大黎的公主是有資格上朝參政的,也算不埋沒了女兒的一身本事。 也所幸他的女兒找來了這個傅硯之。 “孤再給你一次回答的機會。允你重答?!?/br> 前世今生都從未見過皇兄如此情態的薛云圖心中一緊?;市炙匾詫捜手?,也不知是否會因傅硯之的言論對他不喜。若就此將傅硯之推向了薛安一系,那后果可不堪設想。 只恨自己昨日只將父皇喜好告知他,卻忘了今日的主角其實是皇兄??筛党幹哉撘参疵馓^激進了一些,竟是絲毫不顧忌的當著皇帝與太子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當局者迷,滿心糾結的薛云圖已看不清眼前形勢。她完全沒有察覺本該震怒的明德帝眼中的滿意。 正欲開口將話題岔開的薛云圖不過剛張了張嘴,便被早已將她情緒波動看在心里的明德帝按壓住了。明德帝握著女兒的手,微微搖頭。 薛云圖只得將到了嘴邊的話全部咽了回去,她緊緊攥著明德帝的袖子,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 早就將對答之語在心中細思了千萬遍的傅硯之斟酌了一下太子的語氣,從善如流的做出仔細思索的模樣。 半盞茶的靜默之后,傅硯之抬起頭直視著太子,目光明亮堅定:“臣還是那句話,會以半數賑餉換麩皮?!?/br> 薛密俯視著他:“朝廷賑災,派發給災民喂牲口的麩料?你的道理何在?” 他雖身為太子卻也并非端坐高堂之上不察民情,自然知道麩皮谷殼這種東西便是窮困的人家也不會上桌。 “山陜天高路遠,且一路多受災,案例是在重災之地是要沿途散糧救濟的。十萬石糧食運至災區已然去半,剩余精細糧食就算能交到災民手中也不過僅夠十五萬人飽食一月。旱災時長,百姓能等,肚子卻等不得?!?/br> 這還沒算中途官員的層層盤剝。心知肚明的薛密皺了皺眉,示意傅硯之接著說下去。 見太子的怒火平息了許多,傅硯之才接著道:“太子只知麩料粗礪,卻是不知它與精細糧食是五兌一的比例?!?/br> “放肆!” 這回斥責傅硯之并不是薛密,而是一直端坐在上首沒有說過一句話的薛云圖。 少女的聲音清澈透亮,話語中不帶絲毫感情:“傅硯之,想明白了再張嘴?!?/br> 傅硯之聞聲乖乖閉嘴,猶豫了一下之后大著膽子向公主的方向看去。公主臉上幾不可查的關懷緊張讓傅硯之心中一暖,這是怕他沖撞了太子不利于日后呢。 他垂下眼簾掩蓋住心中情不自禁生出的喜意,說出的話卻更大膽了一些:“麩料雖無營養且難以下口,可到底要比觀音土好上許多?!?/br> 殿上眾人包括不該知道卻也知道的薛云圖,全都心中一震。 “觀音土只能充饑卻無法排解?!备党幹糜喙獍蛋涤^察了一下薛云圖的神色,見她沒有被嚇到才繼續道,“災區多有因受餓不過吃多了觀音土漲腹而死之人,麩料再是粗糙也能多救許多人性命。固然貪墨糧草以麩換糧,貪卻絕不是惡?!?/br> 太子天生仁善心中不由滿是自責,他臉上發白仍咬牙問道:“你是如何得知?” 傅硯之苦笑一聲叩下頭去:“臣雖未食過觀音土,卻也曾用麩皮充過饑?!鄙倌昵遒穆曇粼诖蟮钌享懫?,“臣之生母便是受災不過從祖籍逃離的災民。臣雖不敢保證日后兩袖清風,但絕不敢為一己私欲置災民與水火?!?/br> 深知后事的薛云圖幾乎要笑出聲來,權傾朝野的傅相自然不是兩袖清風。傅硯之說了這許多一是為了塑造一個奇巧有謀略的形象,二就是為日后收銀子鋪路了。 但傅硯之確實不曾不顧黎民百姓,前世大黎朝在他的掌控下也確實愈發欣欣向榮。 殿上一跪一立的兩人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太子臉上神情變化莫測,他看著謙卑跪在自己面前的傅硯之,在腦海中一遍遍過著對方方才的奏對。只聽沉吟許久的薛密問道:“泰和七年三月,你父武威將軍傅懷蔭帶八萬精兵征討閩南王,正遇福廣水患。他因糧草不足兵卒難行,以致戰事長達年余、損兵近萬。還朝后雖是有功卻連降兩級,若當時是你,會如何?” 對太子的反應做出不下十種假設的傅硯之到底沒料到對方的問題會如此跳躍,他心念電轉,轉眼就想出了對策:“若軍情緊急,便斬殺司庫借糧以充軍餉?!?/br> 這一“殺”一“借”,可謂擲地有聲。 “斬殺糧官私奪地方儲備是重罪!” “將軍所遇境況臣不清楚,但若因糧草之事阻礙軍事才是真正重罪!”傅硯之不動聲色的就在皇上太子面前給自己生父上了次眼藥,“前線缺糧喪兵近萬,與糧官數人性命相比孰輕孰重一眼可知。便是將將軍貶做城門兵,也抵不過折損在戰場上的大黎將士!” 妄議生父,不恭不孝。 “二弊相權取其輕,內亂不平外敵必起,疆土之重更甚于一次不得不為之的違法亂紀。臣雖輕薄,卻自覺擔得起一身惡名?!?/br> 傅硯之雖是跪在那里,脊背卻挺的筆直。他不是大逆不道到絲毫不畏懼天家威儀,但當感受到公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時,心中熱血不由沸騰起來。 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修長的手指已緊攥成拳,將掌心的布料揪成一團。 “父皇,還請賜傅硯之伴讀一職?!背聊S久的太子抬起頭,灼灼目光中是從未有過的迫切,他向明德帝抱拳道,“兒臣要了他了!” 終于放下心來的薛云圖只覺得皇兄的話怎么聽怎么奇怪,她將視線移向傅硯之,不想正對上對方大膽看過來的目光。 這個人,長得真是俊俏。 明德帝卻沒有直接答應太子的請求。 “咱們去校場走走,朕許久沒有見太子習武了。衛家小子和傅家小子也一同來,讓朕看看你們弓馬如何?!彼酒鹕砻嗣畠旱陌l心笑得一臉慈愛,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方才傅硯之的話一般。明德帝當先走在前面,對著開路的趙德水道,“吩咐下去,將馬匹弓弩全都準備妥當?!?/br> 父皇果真還要考教武藝的。知道傅硯之早有準備的薛云圖不由送了口氣。但她悄悄回過頭時,卻看到傅硯之整個人似乎都是僵硬的。 莫名覺得自己遺漏了什么事的薛云圖拉著明德帝的臂膀撒嬌:“父皇,傅硯之還傷著呢,你準備騎射之物做什么?” “傅家小子是將門虎子,你當跟你這個嬌嬌兒似的?” 薛云圖哼了一聲,知道拗不過明德帝的主意,也就沒再吭聲。 看著掌上明珠為個男子說話,本來心情甚好的明德帝語氣中帶了一絲不滿。在瞪了傅硯之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之后,遷怒的皇帝陛下將兇狠的眼神移向了與傅硯之并肩而立的衛瑜。 當看到本來站的筆直的衛瑜似有所覺一般收斂了驕傲的神氣,明德帝跌落的心情才有所回升。 這樣軟和好欺負的駙馬,才能讓他的寶貝女兒瀟灑自在的過一輩子。 當一行人來到小校場的時候,本已昏暗下來的校場已被數十只粗如成年男子腰身的牛油巨燭照的猶如白晝。 在明德帝的一聲令下,三個少年依言前去挑選自己慣用的弓箭鞍馬。 看著傅硯之隱在陰影之中的尷尬神情,薛云圖突然想起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傅硯之作為寵臣,每每到了天子行獵時不是生病就是跌傷,竟從未真正隨王伴駕參加過春狩秋圍! 民間傳揚的傅相拙于騎射,難道竟是真的? 大黎朝文風雖盛,但世家子弟年輕大臣間也多相約圍獵,便是閨秀們也常換了獵裝隨兄長出門騎馬。若果真如傳言那般,想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傅相一生的臉面都丟在了少年時的馬背上了。 薛云圖搖了搖頭,很有些心疼他,又不知為何有些想笑。 ☆、第十七章·行云流水 第17章 事實證明,日后威震四海的傅相在十五歲時別說走馬射箭,便是連上馬都不熟練。 動作雖稱不上笨拙,也實在不怎么優雅好看。傅硯之一邊用余光觀察著太子與太子伴讀整理馬鞍的方式,一邊盡量放緩自己的動作讓自己表現的不那么生澀。 從外表看來十分平靜的傅硯之其實已在心中暗暗哀嘆自己的運道不佳。在前日公主的只言片語中,圣上是對那些能護人護己的功夫更看重些的,所以他心中還存著一分僥幸,只盼圣上不提“馬”字。 若說是拳腳功夫他著實跟著教頭好好練過,但輪到這弓馬騎射,卻不是他這個卑微庶子能輕易碰觸到的。也不過是進宮前突擊學過半日,能在小跑時不露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