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節
這是一句相當圓滑的回答。聽上去忠君愛國,可每個一字眼都說得冷漠而傲然,顯得不卑不亢。更何況,他的聲音里,又何曾有半點動容的情緒? 可他此刻越是表現得心里不舒坦,就越是好像在對蒙合的“試探”表現不滿,蒙合也就越高興。 果然,他呵呵一笑,目光從他的臉上掠過,捋著小胡子,慢慢地調轉馬頭,大吼一聲。 “好賢弟。這天下有我,便有你。你我兄弟二人攜手,何愁五湖四海不歸,四面八方不朝?” 蕭乾低低回言,“臣弟不敢!” “哈哈,我說你敢,你就敢?!?/br> 這句話有點意思,一語雙關吶。 蕭乾眉心微微一蹙,平靜地抿了抿唇。 “謝大汗恩重!臣弟愿效汗馬之勞!” …… 蝴蝶的翅膀飛過熱帶雨林,都可以引起一場龍卷風,與蝴蝶效應一樣,歷史的改變,往往也是由一件微小的事情引起的。 正如此一次北勐的圍獵事件。 這天晚上,狩獵軍行營里,燈火通明。 在事情敗露之后,納木罕已領著親近精銳將士約摸兩千人逃往了后珒方向。森敦領著怯薛軍追擊未歸。營地里的人,都在等待,在這一片昏黑的天地里,等著一個塵埃落定。 事實上,蒙合早就調動好了兵馬,挖好了坑,就等著他們來鉆,自然有十足十的把握,可以在兵力上治服對方,手擒敵人。之所以納木罕有機會逃跑,一方面也是他做了多年老丞相,在北勐的根基極深。另一方面也有蒙合的有意放水。 他如果不畏罪潛逃,蒙合又如何直接治罪? 這都是北勐的大功臣,沒有十拿九穩的罪證,是服不得了眾的。 一切都在蒙合的算計之中。 若說他有什么失算之處,便是蘇赫對此事的反應。 一個誘人的餌就在面前,一張嘴就可以叼上,沒有魚兒會不上鉤的—— 可他卻沒有,很冷靜的讓事情往他意想的另一個方向走偏了。 如果不是他真的沒有野心,那就是他的野心已經到了一種無我的境界,可以冷眼旁觀,擇其善而行。 當然,經了斷崖那一仗,蒙合已經不做前者考慮了。 他更愿意相信蘇赫這個人不簡單。 甚至于,比起他的母親阿依古更難對付。 畢竟一個有本事的丈夫,大多都不甘于人后的。 不過,這一次雖然沒有借機一網打盡,他也不憾。蘇赫是一個還可以利用的人,身上有利用的價值,對于他來說,不急于這一時。 “報——!” 遠遠的,有士兵大吼。 “大汗,森敦大人把反賊納木罕捉回來了?!?/br> “捉回來了!” “吼吼吼吼!” 整個營地里,過年般歡呼一片。 營地里的王公大臣們,在納木罕做北勐丞相的這些年里,不少人都吃過他的暗虧,卻對他敢怒不敢言。如今看他有今日,想看笑話的人自然不少。 人敗有人踩。 納木罕走到如今,算是終點了。 從蒙合的態度來看,此人已無法翻身,扭轉局面,所以,沒有人再給這個“前丞相”半點面子,一個個高興地吼吼著,像是都恨不得上去扇他兩巴掌為國除jian似的。 在營地里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表情里,只有蕭乾和蒙合兩個人面無表情。 捋著小胡子,蒙合眼風掃一下蕭乾。 “帶納木罕上來!” “得令!” 蒙合坐在臨時布置的椅子上,眾臣將營地圍成了一個圓圈,外面插著無數的火把,點亮了這個“審判現場”。 很快,被五花大綁著的納木罕被兩個北勐兵士押解了上來。 他頭發凌亂,臉上有劃傷,身上也血漬斑斑,走路時腳步不穩,像是受了不輕的傷。 “跪下!”有人踢他的腳。 納木罕沒有堅持反抗,看到蒙合的第一眼,便自覺地跪了下去。 “老臣參見大汗?!?/br> “納木罕!”蒙合目光冷冷,像一把尖刀在剜,“你還有何話可說?” 納木罕沒有抬頭,也不看任何人,聲音平靜得像已經等不及要去找閻王爺報道了,“老臣罪該萬死,無話可說?!?/br> “呵呵!”蒙合聲音很幽深,“你在北勐德高望重,何苦來哉?納木罕——”頓一下,蒙合嘴角微微上揚,極是仁慈地道:“念你對本汗有從龍之功,對北勐也勞苦功高,我給你一個不死的機會?!?/br> 納木罕一動也不動。 他靜靜地跪在地上,似乎知道蒙合要說什么,搖了搖頭,只輕聲道:“大汗不必給老臣機會。老臣沒有同伙,亦不曾受人指使。大汗要殺便殺吧!” 呵! 這老家伙。 蒙合挑高嘴角。 冷不丁地,他側眸望向蕭乾。 “蘇赫賢弟,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蕭乾的身影半掩有燈火的陰影里。 沉吟片刻,他緩緩道:“納木罕起兵造反,罪有應得。大汗又何須對其仁慈?至于同伙……”慢慢瞄向蒙合,他突然笑了一聲。 這一笑,牽著那一張不太光潔的臉,形如鬼魅般令人生生發寒。 “丞相已打定主意要一力承擔了,又怎肯多說什么?” 蒙合一怔。 愣誰也沒有想到,蕭乾會直接說出來。 意指納木罕有同伙,但他不肯說,自然也無證據。 蒙合哈哈一笑,“賢弟說得好。這老東西犟得很,哪怕真的打斷他的骨頭,也未必能探出一二來?!?/br> “嗯”一聲,蕭乾不說話。 納木罕卻在這時抬頭,看向了他。 一個眼神,一閃而過,似乎帶了些什么復雜的情緒。 蒙合目光靜靜地掃過他,又慢慢看向蕭乾依舊冷肅的臉孔,像在思量著什么好玩的事,唇角若有似無的一抬,突地道,“納木罕犯上作亂,其行可誅!蘇赫賢弟,今日本汗承你相救,死里逃生,如今可否再借你之劍,親斬此賊?!” 借他之劍? 是讓蕭乾來殺納木罕? 此言一出,營地里馬上安靜了。 所有人都注視著蕭乾,以及同樣吃驚的納木罕。 納木罕與阿依古長公主早年間的風流韻事,知道的人,其實并不在少數。當年,甚至曾經有人在私底下議論,說阿依古的長子蘇赫,其實就是納木罕的親生兒子。 甚至于有人認為,蘇赫早年的病疾,就是因為他們的結合是罪惡的,不被天神祝福的,這才讓兒子受到了天神的懲罰——而這,也是當初阿依古能完全相信那順巫師的話,為讓蘇赫活命,把他交去陰山撫養的原因。 只不過,這些年來,兩個人在朝中位高權重,敢說的人不多。但這不代表,大家都忘記了。 蒙合雖是晚輩,但身為帝王,肯定知道這些逸事。 而今,他要讓蘇赫親斬納木罕,此招不可謂不毒。 納木罕有些激動起來。 顫抖著嘴唇,他盯著蕭乾的眼睛,似乎想說什么,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蕭乾微微瞇著眼,迎上他那一雙混沌的老眸,慢慢地拔劍,腳步慢慢過去,半點遲疑都沒有。 “大汗有令,臣弟何敢不遵?” 營地里,冷寂一片。 無數人都屏緊了呼吸,注視著蕭乾的腳。 一步! 兩步! 三步! 他離納木罕越來越近…… 終于,他手上鋒利的劍尖,指向了納木罕的脖子。 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地的老人,他淡然道:“前些日子多蒙丞相照顧,為我引進良醫治病。蘇赫感激不盡,但帝威在前,丞相怎么能這般糊涂,犯下如此大錯?你既做了,如此,也只是死有余辜了?!?/br> “呵!” 納木罕從喉嚨里擠出一個笑來。 “好。那就此,與王爺別過。愿王爺從此鵬程萬里,馬縱河山——老臣先行一步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像一個哮喘病人似的只剩喉嚨里的沙沙呼嚕。除了蕭乾,幾乎沒有人聽見最后這幾個字。 他在一心求死了! 微怔,蕭乾想要收劍,已來不及。 “撲”一聲,劍尖入rou。 納木罕整個身體都撲在了劍上,劍尖刺入脖子,鮮血汩汩而下,他卻渾然不覺疼痛似的,大睜著雙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微微一笑,顫抖著嘴唇,用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聽明白的聲音,顫抖說:“無論如何,父親也不能讓你背上弒父的惡名……我是自行了斷的,與我兒無關……” “嘶!” 營地里,有戰馬在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