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會的?!蹦糯驍嗨?,微笑搖頭,“回見?!?/br> “嗯,回見?!蹦χ栈囟?,道了再見??伤捯粑绰?,墨九的背影已去了老遠,通道上,冷風太大,吹得她袍角翻飛。那一道穿著寬大獄卒服的身子,單薄,纖細,看著一陣風都吹得到,卻有著山崩地裂都摧不毀的堅韌。 墨妄靜立片刻,慢慢坐回去,闔上了雙眸。 他知道,她是個固執的人,一旦心里有了疙瘩,便很難解開??伤麤]有想到,她笑著吟吟地拎著滿滿當當的食盒,從他跟前走過,居然沒有給他留下半點吃的。 到底是疏遠了??! 走在冷颼颼的通道上,墨九實際上并沒有發現墨妄的情緒。都說老天造人是公平的,對墨九也一樣。在很多地方,她都有著常人沒有的聰慧??稍趯θ说那榫w體察上,她卻有些大而化之——尤其體現在她不關注的人身上,那神經更為大條。 她對墨妄的疏離并未出于本意,卻出自本能,一種自然界的動物本能,主動遠離危險和讓自己不舒服的人和事。不過,她是鉅子,他是左執事,她又不得不與他打交道,所以,她對他的態度,不自知地就變成了公事上的交道。 “哐當”! 鐵鎖打開,牢門悶悶地撞在邊上。 “我在外面,你快著些?!鄙蚶晤^透過圓木釘成的牢門,撩了一眼里面背向而坐的冷漠男子,脊背上寒了寒,沒敢多留,只囑咐墨九一句,便大步離去。 牢門外,墨九靜了片刻。 他的目光,也停駐在那個背影的身上。 整整三日不見,她在外面忙碌的每一個時刻,其實都會想到蕭六郎在牢中會有怎樣生活,會不會被人刁難,甚至時常借用**蠱去感受他的情緒…… 在墨九看來,蕭六郎與她是不一樣的。她坐牢也就坐牢,只要吃飽不餓,大不了無聊一點,罵一罵萬惡的封建社會,不會因此而損及尊嚴??墒捔蛇@般俊美得謫仙似的男子,似乎天生就該高高在上的,受人敬仰的。這樣污穢不堪的牢室與他太不搭配,甚至就是云端與地獄的區別,對他更是一種褻瀆。 “蕭六郎!”她提口氣,帶著笑邁進去,“我來看你了!還不快來接駕?……有賞哦!” 他沒有回答她,依舊安靜地盤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紋絲不動,那挺拔的脊背,僵硬得窒住墨九的呼吸。她趕緊放下食盒,轉到他的面前,焦灼的瞅他。 “蕭六郎?睡著了?” 微風輕拂,一室沉寂。 無人回答她的話,他緊闔的雙眼,沒有睜開,就連眼睫毛都沒有眨動一下,整個人如同一顆在寒風中靜止的玉蘭樹,為陰暗的牢室添了幾分艷美的光華……只可惜,卻似乎沒有生命的跡象。 “蕭六郎!你別嚇我?” 墨九心臟漏跳一拍,高高懸在喉嚨口,下意識便探手去試他鼻息,手腕還有半空,就被他人大力抓住了。墨九一怔,轉驚為喜,正待張嘴罵人,他卻猛地一帶,她身子便呈踉蹌狀,撲入了他的懷里。 “真有你的!”墨九半趴著爬不起來,仰頭望入他沉穩中略帶一絲促俠的眸中,狠狠瞪上一眼,“捉弄我好玩嗎?” “給你個驚喜!” “呵呵。好大一個驚喜,喜得我胃腸肝脾腎都酸爽了,通泰了,必須找個地方解決一下?!蹦殴中σ宦?,扳開被他捉住的手腕,四周望了望,又指向食盒,“給你準備的東西,你吃著,我上個茅廁……” 蕭乾嘴角一抽,“故意惡心我?” 墨九很正經,“哪有?你吃我拉,各干各的正經事而已?;仡^聊??!”望他一眼,她憋著笑意,負著雙手往外走??墒捛坪跗圬撍狭税a,不待她轉身走開,抓住她的兩只小手,便緊緊地握在了掌中。 與她晶亮的眸子對視,他唇有笑痕。 “外頭冷吧,看把你凍得?” “不冷,我熱著哩。進來撿尸體也是技術活?!庇忠淮巫×怂耐壬?,墨九被硌著了,掙扎著就伸手就推他,“放開!” “不鬧了,是我不好?!彼曇艉苄?,蚊子般“嗡嗡”,卻恰到足夠落入墨九的耳朵。她一怔,推他的手頓住,依舊坐在他膝蓋上,平視著他的眼。 他的眼睛里,除了歉意,還有紅血絲。 想來這御史臺獄三日游,他并不如外表那般鎮定,想必也沒有辦法休息好。而且她記得入獄之前,他剛生過一場大病,參加墨家大會都要死不活的樣子。 墨九把推出去的手,又改成了輕撫,依舊落在他的肩膀。 “好了啦,我與你玩笑的。其實該說抱歉的人,應當是我?!蹦沤廾⒋?,似有些不好意思:“若非我,你也不會有今日的災禍?!?/br> 說罷抬頭,她水靈靈的眸子,柔柔的盯著他:“蕭六郎,你沒有怪我吧?” 蕭乾也凝視著她,一瞬也不瞬。 相處這么久,墨九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大抵也有一些了解。比起大多數的婦人來,她心胸寬廣一樣,并不斤斤計較,但確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不管對誰她都看似友好,其實性子卻很疏離,看似沒有棱角,卻處處都是棱角,看著對人笑意淺淺,其實固執己見。尤其她不肯認輸,更不會輕易認錯。 但她對他說,抱歉。 他盯住她不轉眸,手慢慢壓在她搭在他肩膀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幾下,牽下來握入掌中,不溫不火地問:“你何錯之有?” 墨九確實不喜認錯。在這件事上,她對蕭六郎的歉意,主要也是來自于她誤判了結果,讓他身陷牢獄。這般想著,她目中柔色不變,輕輕綻開唇角,在淺淺的笑意中,反手一轉,抓住他的手,與他的十指緊扣。 掌心的溫度,熨帖著彼此。 很暖,很舒服,有一種說不清的親近感。 蕭乾幽暗的眸,看向緊扣的十指,抿緊嘴巴,不言不語,卻聽墨九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也得與你說說我的想法。當初執意要去墨家大會,不僅因為我本姓墨,還來自于是一種本能的牽引與對家族的期待感,我非去不可。但那時,我并沒有想過與你做對,更沒有想過會引發這樣的后果,只純屬觀望?!?/br> 潤了潤唇,看蕭乾眸色沉沉,又道:“機關屋的出現,極大的引發了我的興趣……東寂建議我填缺參與,我蠢蠢欲動的原因,第一來自對機關屋的好奇心,另有一個原因便是你們的疏遠、冷漠,還有否定……” 停頓一瞬,她又道:“機關屋分為初、中、高級三個層次。第一局我不想輸,一為虛榮二為臉面三為贏了才可以繼續進入中級機關屋。第二局我不能輸,因為我與方姬然在同一個小組,我輸了,她便會輸,所以我不得不全力以赴。但為了給人全是她出力的錯覺,魯班鎖是我開的,卻是她做的,我給了她機會的……” “高級機關時皇帝來了,讓我措手不及,感覺入的不是七七四十九局,而是另外一個局,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闖關。七七四十九局,試題個個都精彩,也讓我產生了很多疑惑,關于八卦墓的疑惑。我一局一局解下去,那時也衡量過方姬然能不能解不開那些題,但是……” 蕭乾靜靜聽她,眸中沉浮不定。 墨九與她對視,目光坦然,語氣也很真誠:“我考慮過,若我贏了方姬然,會不會被人趁機作妖。當時我的想法是:既然乾門長老說過,必須在破解了七七四十九局之后,再解機關開門鎖,才算勝出。那么,我只破局,不破門鎖,不就行了?可我萬萬沒想到,最后的機關鎖,居然是拓制的祭天臺手印?!?/br> “手印一出,我便曉得必須按下去了。如果不按,那便是我心虛。而且,依當時的形勢,便是我不按它,結果也會有人逼著我按。我打坐冥想,便是想知你的情緒……”說到此處,她咬了咬牙,“可**蠱在關鍵時候,卻被妖怪捉走了,我誤判了你的情緒?!?/br> 墨九條理清晰地解釋著,可蕭乾一直看著她,卻半天都沒有回應,更遑論附和她了。奇怪地愣了愣,她偏頭對上蕭乾清涼無波的黑眸,看那黑曜石一般深邃幽暗的眸子,似乎沒有焦點,不由哼哼著拿手去拍他。 “喂!蕭六郎,想什么去了?我在說話,不禮貌?!?/br> 蕭乾目光不變,唇微牽,“想你去了?!?/br> 這回答很坦然,墨九卻無語了:“……” 這廝何時學會了說甜言蜜語,還說得這樣rou麻? 不對,一定有“暗器”,這廝沒安好心。 墨九瞇了瞇眼,哼哼道:“不好好聽我說話,你想我做什么?” 她目光帶著“嗖嗖的”殺氣,可蕭乾卻眸色淡淡,微微挑眉,抿唇,那俊美的風姿,因突如其來的輕松笑容,蕩漾著謫仙般的干凈與溫雅,又有著妖孽般的狷狂與邪魅,讓墨九微微失神。 蕭乾見她發愣,抬手撫撫她的頭,“我在想,你給我做了吃的來,卻不給我吃,只一個人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是不是與**蠱一樣,腦子被妖怪抓走了?” 墨九呸他,“你腦子才被妖怪抓走了!” 不過,這廝今兒很奇怪???主動要吃。 他似乎并不喜歡她提及那天的事情? 嗯,被人道歉,尤其是被自己并不怨恨的人道歉,屬實也有些尷尬。這么想來,蕭六郎應當并沒有怨她。而且,他始終神色清和,淡然而視。那證明**蠱或者并沒有被妖怪抓走。她的感覺,極有可能全對——他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視死如歸,完全不在意鉅子之位的突然反轉,也不怎么在意這場牢獄之災。 可蕭六郎會視死如歸嗎? 墨九秀眉彎彎的一笑,眸色如水,柔柔地灑落在他的臉上,“好,先吃東西,再嘮嗑。九爺我今兒可是親自下廚做的,小樣兒的,出福氣了你吶,不要太驕傲哦?!?/br> “有勞九爺,鄙人甚感榮幸?!笔捛慕雷值剌p笑著,也不動手,只頗得趣味兒地端坐著,看墨九像個小媳婦兒似的端食盤。 牢室里沒有凳子,兩個人對坐床沿,中間放上一張墨九特地準備的氈布,鋪平了,放上一盤盤精美的食物,紅燒rou、煎鯽魚、rou片燜豆角、醬印排骨……紅的、綠的、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 “當當當當,還有這個!”墨九顯擺似的拎出一壺梨觴酒,在他面前一晃,撥開瓶塞,“我特地回府里拿的,怎么樣,九爺對你夠好吧?” 梨觴香氣濃郁,那幽香入肺,溢了一室的溫暖。 獄中小飲,確實別有一番風味??墒捔蓵缘盟恢别捓嬗x,眉梢便是一挑,“是你想喝,還是為我?” “別這么說嘛,誰喝不是喝???”墨九嘿嘿一笑,盯著氈布上的食物,不知蕭六郎饞了沒有,反正她自己真的饞了。顧不得其他,在蕭六郎的碗里夾了一塊醬燉排骨,她又趕緊填一塊紅燒rou放入自家嘴里,滿意地點點頭,吃得眉開眼笑。 “不錯,墨大廚的手藝,似乎又精進了。rou肥而不膩,松軟爽口,隱隱有花香似的糖味兒,嘖嘖,再飲一口梨觴……”她長嘆一口氣,“這日子,真是賽過活神仙也?!?/br> 蕭乾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將紅燒rou的盤子往她面前順了順,沉寂片刻,突然淡聲道:“這么多食物,我兩個也吃不下,你給墨妄拿一些過去?!?/br> “吃得了!誰說我吃不了?”墨九端著盤子,又往他那邊推了推,“你不曉得我是食神轉世么?” 說到這里,她突地抿嘴笑了笑,便又說到在楚州蕭府時,冒充食神去偷吃辜二家的雞鴨的事兒,憶往昔,她咯咯笑一陣,又嚴肅下來,“沒想到辜二這人,還真是個仗義君子。蕭家出了這事,人人都恨不得躲遠一點,生怕惹禍上身,他卻巴巴跑來幫忙……” 蕭乾見她刻意回避提墨妄,看她的目光頓了頓,卻也不逼她,慢慢往嘴里送著食物,“蕭家與辜家是近鄰。鄉里鄉親的,能幫忙的時候,自是會幫的?!?/br> “也是,反正辜二這人,我看著還行?!蹦艦樗麏A菜,看他幾乎不怎么動筷子,眉頭一皺,“牢里伙食肯定不好,你多吃幾口,免得到時候瘦得像一只小雞仔兒,出去人家都識不得你了?!?/br> “你說不要皺眉?!彼⒆∷?。 “我有皺眉嗎?” “我有餓瘦嗎?” “……你贏了!”墨九撇嘴,“可你吃是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實際上,蕭乾在御史臺獄里,真的沒有受什么苦楚。有宋驁這么個尊貴的皇子“住”在大牢,整個御史臺都怠慢不起,一日兩餐雖然按照規矩得清淡點兒,廚子卻換著花樣兒的做,變換口味。干凈、精細,味道也不錯。 這會子蕭乾并不餓,可在墨九虎視眈眈的注視下,他不得不象征性地吃一口她夾來的醬燉排骨。菜一入口,他微微抿唇,看墨九的眸色深了不少。 菜好不好,在于用不用心。 他沉吟片刻,“阿九做得很好?!?/br> “表揚人的時候,要真誠一點,實際一點?!蹦牌乘谎?,探出手去,又欠身為他盛湯,卻沒有想到蕭六郎會突地伸頭過來,飛快地在她唇角印上一吻,啞著聲音問她,“像這樣?” “……這也太實誠了!”墨九看他嚴肅的臉,擦了擦嘴巴。 牢里火光在閃爍,并無旁人看見,也沒有旁的聲音,她想想這個與蕭六郎不搭的動作,又不免搖頭失笑,“我是想說,表揚我,還不如給我一點實惠的東西。比如:銀子、鋪子、金子、珠寶……” “那些俗物,豈有我貴?”他大言不慚,也不曉得是偷親了她一口,把胃口給開了,還是本就有些餓,嘗到了味兒,吃起東西來也突然上了心,逐一品嘗,贊不絕口。 “不錯不錯,我第一次吃這般美味的食物!” “好吃就多吃點?!蹦趴此缘媒蚪蛴形?,也頗有成就感,眉間眸底都是笑意,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笑道:“不過蕭六郎,我也第一次發現你這么能吃哩?” 在她的印象中,這貨吃相斯文,對食物很講究,吃得也精致,食量卻不多??蛇@一頓牢飯,他吃相雖然一如既往的講究用餐禮儀,可動作卻明顯快了很多,她帶來的幾個菜,自己沒嘗幾口,大多入了他的肚腹。 蕭乾淺瞇著眸,很給面子的笑道:“一來你做得好,二來與你相處久了,難免會染上一些惡習……” “胡說八道!”墨九嗔他,為了口腹之欲,下定決心要把他培養成為吃貨,順便培養共同話題,“吃東西是上天賦予人類最為平等的恩賜,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平等享受的快感……” “最平等的恩賜,最平等的快感……”蕭乾擰了擰眉頭打斷她,語氣輕緩地道:“人有高低貴賤,口腹之欲,又何來平等一說?真正的平等之欲,不是食欲,而是情……” 不等他把“欲”字出口,墨九便咳嗽起來。 瞪著蕭乾清和正經的面孔,她突然覺得他分明只是在做學術研究??扇思疫@么淡定,她的反應卻太過激烈了。于是,她收斂尷尬,淡淡哼聲,“但吃東西又怎會是沾染惡習?那叫近朱者赤,明白?” “明白了?!笔捛粍勇暽貖A一筷子菜,“近豬者吃?!?/br> 墨九不輕不重地白他一眼,笑道:“算你懂事,不枉祖宗教導一場?!?/br> 蕭乾正色點頭,“與豬走得近,難免就吃得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