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這男人真會嘮嗑。 若蕭六郎有他這樣的情商,那得多迷人?不過,他說得對,有一個許了這樣承諾的太子做食友,而且他一再聲明是“食友”,于她而言是好事,是一件應當感激的大好事。換往常,她會有情緒多說幾句好的,與東寂笑鬧一下,可她今兒遇到太多的事情,太累了,感官被另外一個男人占據,對一些太過細微的感受便有些遲鈍。 她認真看他,發出肺腑道:“東寂,謝謝你?!?/br> 宋熹勾著嘴巴輕輕一笑,這個笑容沒有他在人前的太子爺尊榮,倒像一個吃到了糖的孩子,深邃的眼波里,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歡喜……墨九甚至發現,在他勾起唇角微笑時,臉頰上有一個隱隱浮現的小梨窩,讓他原就溫和的面色,顯得更為暖人心脾。 墨九不由一嘆。 若無*蠱,她恐怕會很容易受這種男人誘惑…… 暗夜的臘梅園中,機關屋外面人頭攢動,眾人都在靜靜等待著最后一場比試r。 墨九姍姍來遲,并不像普通姑娘那般羞羞怯怯,她淡然地跟在東寂后面,客氣有禮卻也生疏地與眾人打過招呼,便坐了下來,下意識瞄了一眼蕭六郎。 他坐在椅子,安靜地垂著目,氣質與眾人格格不入,高遠得像飄在外太空。 二人視線撞上一瞬,又挪開,都無言論。 人都到齊了,乾門長老再次交代了一番高級機關屋的比試規則,啰嗦了半晌兒,他正待宣布比試開始,突地有墨家弟子引了一個裝著錦袍的年輕男子匆匆過來。他走得很急,細聽之下,似乎還有重重喘聲,越過層層侍衛與墨家弟子,他從中間走過,單膝叩地向宋熹請了安,稟報道:“官家過來了?!?/br> 皇帝來了?墨和心中微微一滯。 來不及看旁人的反應,便聽見園外尖細的唱喏聲,劃過夜空傳來。 “陛下駕到!” 臘梅叢的小徑中,一個被太監宮女簇擁的老頭子過來了,一襲明黃的顏色,隨風翻飛,讓他慈祥帶笑的面孔,也徒然添了幾分肅殺之氣。休息室里的人,臘梅園中的人,朝堂上的人,墨家的人,無不出來迎駕,口中山呼“萬歲”! 至化帝擺了擺袖子,俯視一眼接駕的眾人,笑道“平身”,便哈哈笑著坐在了休息室的主位上,凝目看了一眼那玻璃板似的透視物,點了點頭。 宋熹目光微瞇,“父皇過來,怎不早些通報,也讓兒臣等有個準備?” 至化帝笑道:“哪需準備什么?朕原也不來的,可臨安這般大的盛會,萬民都在關注,朕身為萬民之主,又怎可袖手旁觀?如此一想,在宮里便坐不住了?!庇洲D頭描了眾人一眼,他臉上全是愉悅之色,“不過看來,朕沒有白來,你們還未結束?” 等聽完機關屋比試的過程和結果,至化帝臉上的神色更柔和了幾分,沒有皇帝的架子,卻有長者的寬容,“好,好!最后一輪比試,雖然朕來了,你們也無須緊張,只按規則便可。朕只旁觀,不會干涉?!?/br> 墨九身為東宮的“侍女”,卻通過了初級機關和高級機關的比試,這樣的結果,讓至化帝掃過來的目光多停留了那么一瞬。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這個老皇帝看她那一眼,頗為深邃,不算親切,也不算狠厲,卻無端端讓她覺得脊背上有點躥冷。 第三輪的開場,由于至化帝的到來,比前兩輪更為刺激,氣氛也更為緊張。 在兩名墨家女弟子的帶領下,墨九與方姬然分為南北兩個不同的方,各入得一間。 甫一踏入屋內,墨九便被幽冷、昏暗的光線和那一股子怪異的酸腐味兒壓得有些透不過氣。 那種味道她很熟悉,與她以前入得古墓的感受一樣。 只不過,相較而言,這里稍稍淡一些。 她凝神觀察著四周的環境,視線最終落在墻壁的一副畫像上。 那是一副墨子的畫像,莊重、肅穆,很有威儀。 而畫像也是一種標識——從墨子始,是為第一局。 高級機關屋共有七七四十九局,每一局都有一個墨家先祖的畫像,每一局也都有一個不同的測試點,闖關成功,會自動進入下一局。等七七四十九局都闖過,再打開機關屋的門鎖,就可以出去了。 墨九帶著虔誠的心,走向墨子畫像跟前,先鞠躬敬禮再看題目。 “在編鐘上,敲宮、商、角、徵、羽五音?!?/br> 墨九心里一塞,瞇眼回望,那是一口銅制的編鐘,就放在機關屋的正中,上面懸掛的鐘體大小不一,逐一排列,有花鳥蟲魚等各種不一樣的裝飾。很精巧,也很有古意。 機關屋共有七七四十九局,做為開場第一局,它其實不難。 時下但凡有身份,好風雅的人,都粗通音律……可墨九卻完全不懂。 不過做為一個機關的測試,若用音律來考人,會不會從邏輯上不通? 墨九壓抑著心里的小浮躁,慢慢走近編鐘,蹲下身來仔細研究。編鐘她不懂,可卻知道頻率與琴弦長度及弦內張力之間的公式。也就是說,編鐘的鐘體小,音調就高,音量也小,鐘體大,音調就低,音量也大?根據“三分損益”法,那么可以得出算式。徵:81x4/3=108,羽:72x4/3=96,以此類推,徵羽宮商角的實際比數是:108:96:81:72:64。 于是第一局,不通音律的墨九在小試了兩次之后,還是過了。 高級機關屋確實很強大,不過轉瞬便日月星辰輪轉一般,換了另外一個布置。第二局、第三局,一局一句下去,每一局的場景都各有不同,春、夏、秋、冬四季在變換,但都有一張墨家歷代鉅子的畫像。畫師的手法很好,每一張臉都栩栩如生,或帶著笑容,或面色凝重,各有不同。每一局里包含的知識點也都有不同?;蛭?、或武、或學術、或理論,含力學、幾何、小孔成像等等……但凡與運動、平衡和機械有關的知識,都包羅萬象。 可以說,在這樣的時代,懂得這樣全面知識的人,做墨家鉅子都是屈才了。好在這些東西,對于經過嚴酷的九年義務教育、經過高考、經過大學四年、讀過研究生,還踏踏實實學習過機關與機械、平衡等知識的墨九來說,都不算太難。 好多古人研究一輩子得來的東西,對她來說,不過一個記憶中的公式。 于是,身為一個穿越者,墨九占了方姬然太多的便宜。 不過一個時辰左右,她便順利地通過了高級機關屋設置的七七四十九局。 休息屋內的那些人,在看到這樣詭異的畫面時,會有什么感受她不知道。她此刻,站在光線突然大熾的高級機關屋中間,目光四顧,卻沒有發現有門或者有類似于門鎖的東西。 也便是說,真正的考驗來了。 她的目光落在屋子正中,那里有一個壘起的高臺。 高臺上,有一塊圓形的,磨盤似的石頭。 它光滑、圓滑,在通亮的火光下,泛著瑩瑩的白光。 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隔著數百年的歷史長河慢慢縈繞上來,扼住了墨九的心臟。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壘起的高臺,一級級踏上臺階…… 然后她清楚地看見圓盤的中間,有一個手印。 坑深100米 重重驚險 臘梅風中,有冷風吹過。 休息室里,靜得落針可聞,氣氛森涼。 上到皇帝下到宮娥,每一個人的表情各有不同,卻都屏氣凝神,靜默肅然,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個透明的板子,像后世之人看電影似的,將視線焦點落在墨九的身上。 從墨九闖機關屋第一局到四十九局,這些人見識了奇跡的發生,卻不敢相信這件事真正發生在眼前,整個休息室內,許久都沒有人說話。墨九破局的速度與破局的瀟灑動作堪稱完美,她出神入化的本領,更是讓不懂行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懂行的墨家人心生涼意。 一個東宮侍女,怎會有這般本領? 他們根本就不肯信,也不敢信,寧愿相信只是見了鬼。 若眼前的事是真的,那么墨家代代傳承,代代精進的本事……豈非都是笑話? 用,每個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前面十五局,墨九過四關,方姬然只能過一關。中間十五局,墨九過三關,方姬然只能過一關,后面十九局,墨九過兩關,方姬然依舊只能過一關。而且,與方姬然的慎重不同,她自信、從容,完全就是以一種玩樂的方法在闖關。后面速度減慢,似乎也只是她為了研究,自行停下的。 同一時刻,另一個機關屋里,方姬然正在一個玉碗前探索,她已經試了兩次了,依舊沒有找到方法,不論旁的,單從前面四十九局的反應與能力,不需要考慮,只要有腦子的人,都看得明白,墨九的本事勝之方姬然不是一點半點。 小瞧她了——這是很多人的想法。 初級時以為她憑運氣,中級時以為她靠著方姬然獲勝。 原來她才是真人不露相。 可墨九不是墨家人。 墨家鉅子也非可以解開機關就能勝任。 實際上,高級機關屋真正的考點不在前面,而在最后的手印。 “這個手印是何物?”至化帝輕袍玉帶,凝眉坐在椅上。在旁觀了全程之后,他對機關屋里這個小姑娘有了更大的興趣,見她凝滯一般停在石臺前,他幽深的瞳孔光澤,微微一黯,轉過頭,看向了一動不動的乾門長老,同時也打破了休息室里的沉寂。 面對皇帝,乾門長老有些緊張,“回陛下的話,此物來自神農山祭天臺的手印拓片【古時候將碑文石刻、青銅器等形狀及文字、圖案拓下來的紙片,類似現代復制】,我們將其原封不動的拓制在此,模擬了祭天臺的機關模式,用做鉅子之試?!?/br> “哦?”至化帝點頭,眉鋒微微一挑,轉而看向宋熹,“這個小丫頭很有本事,這破關之勢,如同破竹。尋到如此人才,太子功不可沒?!?/br> 宋熹幽深的眼眸微垂,帶著笑容恭順地道:“謝父皇夸贊,兒臣亦是無心栽花,竟得良株,這一番看見,同樣嘆為觀止?!?/br> 至化帝哈哈大笑著,捋了幾把胡子,忽而又嘆,“只不過這場較量于她多有不公。墨家祭天臺的手印本為鉅子而定,方姑娘已然可開啟祭天臺,而太子這個侍女,非四柱純陰,更不可能開得了墨家鉅子的祭天臺。如此,雖她先發制人破了前面七七四十九局,卻不得不折戟于最后一局,讓人后來者居上。遺憾,實在遺憾?!?/br> 宋熹淡淡地笑,“她參試時兒臣便已說過,只為玩樂,輸贏并不打緊?!鳖D一下,他笑容擴大,抬眸盯著至化帝:“父皇既有惜才之心,等她輸了比試,賞她個什么便是?!?/br> “哈哈,好個惜才之心?!敝粱坌那轭H好,“既是太子替她求賞,朕便允了?!?/br> 皇帝父子二人說話的時候,休息室里無人開口。蕭乾也只握著茶盞,修長的手指,慢慢在盞壁輕叩,唇上噙出一層淺淡的笑,可認真觀之,他神色涼薄,又沒有在笑。眾人都習慣了這樣的他,便是伴在君王之側,也寵辱不驚,讓人覺得離這樣的男子很遠,仿佛他遠在天邊,自己低在塵埃,似乎也只有這樣的男子,方才稱得上出色。 “快看,她按了!” 宋驁這個混世魔王,最為關注的便是進度,在眾人打著肚腹官司的時候,他完全不顧自家皇帝老子在側,搬了椅子坐到最前方,盯著墨九就不轉眼,就像一個喜歡看稀奇的孩子,讓至化帝無奈搖頭。 可他看好戲般雀躍的驚叫聲還未落下,墨九按將手印的手又收了回來。 玻璃板并非后世的鏡面那般,燈影搖曳中,她的臉有些朦朧,五官不太看得清楚,隱隱只見烏黑的發、漂亮的大眼睛、嘴巴微微上翹著,似乎在笑,又似乎單單只在思考。清俊的面上,頭上的珠釵帶出的反光,一閃又一閃,似清輝瑩動,卻有那么一種令人折服的沉著與優雅。 “她為何躊躇?”至化帝問。 事到如今,眾人都明白,能不能打開手印便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墨九這么久沒有動靜,讓他生了疑惑。 但皇帝的問題很難回答,因為他們都不是墨九。 沉寂中,墨妄回稟道:“懂機關之人,都對機關有敬畏之心?!?/br> 至化帝蹙眉望向他,饒有興趣地問:“哦?這是何意?” 墨妄神色不變,“每一個看似出口的地方,都有可能暗含兇險,最后一局的最后一個環節,若無萬全把握,懂得機關之人,定然不敢輕易嘗試。這位姑娘不是墨家人,恐不知有手印一說,故而,她對手印是懵懂的,不敢貿然試之,也是常理?!?/br> 至化帝神色稍霽,微笑著又看向“玻璃板”,道:“原來如此。墨家機關之巧,可堪比神術也?!?/br> 他又寬和地嘉獎了墨家數句,機關屋里再次發現了變化。 安靜許久的墨九,突地盤腿坐在石臺上,動作像修道之人,闔緊了眼睛。 眾人都不知她在做什么,意圖如何,紛紛面面相覷。 “長淵!”宋驁盯了這么久有些累,看墨九這般,終是按捺不住急躁的性子,又把他的椅子搬到了靠休息室右后側的蕭乾身邊,用極低的聲音問他:“小寡婦在搞什么?我這稀奇正看在興頭上,她卻斷了弦,讓小爺好生著急?!?/br> “不知?!笔捛卮鸬煤芎啙?。 “不能啊?!彼悟堃浑p斜飛若劍的濃眉聳了聳,帶著曖昧的聲音湊近他的耳朵,“你可別懵我,你兩個不是老相好了嗎?先頭小爺尿急,看見你拖著她往草料房那邊去,原想去聽聽動靜,卻被薛昉給攔住。這廝恁的大膽,連老子都敢攔……”喋喋不休地罵了一通,看蕭乾面有不郁,他又摸了摸高挺的鼻子,似笑非笑的換了話題,“先不說這個。我問你啊,長淵,難道你兩個單獨相處,她就沒有給你透個底?” 蕭乾斜眸睨他,冷冷地抿著唇,唇角似彎非彎,像在極力克制情緒,卻仍是溢出一些殺氣來,宋驁觀之,駭了駭,便恍然大悟,“看來事情不太順利?長淵,你莫不是節欲日久……不中用了吧?” 這般含糊的話,蕭乾先是沒聽明白,微微一怔,等看著宋驁帶著猥瑣暗示的面孔,方才頓悟,唇角上勾,一字一頓道:“賢王爺有多久沒有松過筋骨了?” “蕭長淵!”宋驁咬牙切齒瞪著他,可人家沒反應,他卻看著蕭乾冰涼的眼,忽而軟軟一嘆,“罷了罷了,好人難做。小爺為了你的閨房之樂,好心問詢一番,你卻不領情。病人不訴病情,大夫再好的本事,又如何能對癥下藥。虧得你還是名滿天下的神醫,連這個都不懂?” 一番說道,宋驁扯三扯六,就是想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