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墨九搓著額頭,嗤一聲,“我將養得越好,蠱蟲是不是就長得越快?” “未必?!?/br> 彭欣站起身子,墨九半趴在桌上,那抬頭仰望時輕輕詢問的樣子,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偏那眉眼間的風情,卻又未因年紀而減去分毫。彭欣是個女子,可女子也會欣賞美麗的同類,甚至也會為女子的容貌而傾倒。 她盯著墨九,輕輕撫著胖貓的背,目光爍爍間,突然若有所思地笑:“據我所知,這*蠱長成極慢……至少,不會有你們這么快?!?/br> 這句話說完,她就喚了聲東進來,領她下去休息了。墨九靜靜坐在原地,晃動著手上的梨觴,思考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可正如蕭六郎的臨走之言一樣,她似懂非懂,說不懂好像又懂?;韬鹾醯厝嗔巳囝~頭,她有些討厭這些人,就喜歡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裝什么高深莫測?煩躁!” 她不高興地站起身,身子一晃。 “大少夫人小心?!毖P趕緊扶住她。 “放開!”墨九齜牙,又指向桌上沒有喝完的半壇梨觴,“給我……打包。等靈兒拿了鴨脖子來,正好下酒?!?/br> —— 墨靈兒是在次日清早來南山院的。 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蕭府掛滿了大紅的燈籠,南山院里也領了幾個來,墨九的臥房門口就掛了兩個。 大紅燈籠的映襯下,穿了件水色丫環裝的墨靈兒就顯得不太真實。尤其墨九宿醉醒來,看靈兒一個人兩個影子,不由揉著額頭生奇。 “你給我帶鴨脖子,怎么帶到夢里了?” 靈兒抿嘴一笑,從玫兒手里接過墨九的衣裳,捧到床邊,學著府里的丫頭樣子,福了福身,脆聲道:“奴婢給大少夫人請安。大少夫人,該起床穿衣了?!?/br> “噫,真的是你?!蹦徘逍堰^來,撐坐而起,“怎的這會才來?老夫人同意你來我屋了?” 靈兒眨眨眼,不屑地哼一聲,“蕭使君都同意了,那老虔婆有什么不同意的?又不用她花錢養我,真是討厭得很,靈兒是來伺候你的,又不是伺候她的,入了蕭府,她還不許靈兒見你,讓一個尖嘴猴腮的姑姑教我規矩,教了整整兩天,氣死我了!” 墨九哭笑不得,手指點著靈兒的額頭,學著藍姑姑的樣子斥道:“小丫頭嘴倔,沒大沒小,什么老虔婆,老虔婆的……” 靈兒委屈:“就是老虔婆嘛,害我把鴨脖子都放餿了……” 一聽鴨脖子餿了,墨九臉就黑了。話鋒一轉,她就嚴肅了臉,“這老虔婆叫得這樣好,讓我怎么獎勵靈兒才好?” “姑娘就曉得吃?!泵祪合刃ζ饋?,靈兒也跟著笑。于是,屋里幾個姑娘便樂得上氣不接下氣。 墨靈兒來了,玫兒有了差不多同齡的伙伴兒,自是歡天喜地,只有藍姑姑看三個丫頭笑,也跟著先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然后擦干眼淚,開始嘆息。 一個墨九就夠她折騰了。 再加一個看上去就不省心的墨靈兒,聽說這丫頭還會幾下武把式,往后屋里不更得雞飛狗跳,沒個省心的日子?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藍姑姑是雙手合十,求神拜佛著出去的。三個丫頭在屋子里互相對視片刻,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墨九十五,墨靈兒十四,玫兒十三,三個小姑娘呆在一處,自有姑娘家的話題與樂子。墨九冒充了一回小姑娘,與靈兒與玫兒在一處,也覺得年輕了不少。 至少賣個萌不會挨打…… 中秋午膳是在大院里擺放的,府里上上下下幾十口人聚在一處,甚是熱鬧。 尤其是女眷們,每每這樣的家宴,都是盛裝出席,頭戴釵環身披紗,爭奇斗艷,就墨九這個大少夫人,領了兩個小丫頭……自個兒穿得也像一個丫頭。 而且,她不像女眷們各有各的閨儀,聊天說話,婉轉溫柔,她入了宴席任務就一個——吃! 溫靜姝的傷已是大好,蒼白著臉色也笑容滿面的出席在家宴上,她姍姍來遲,身后跟著新入府的meimei溫靜嫻。 眾人見她來了,除了問及她的身子,似笑非笑的目光都在她妹子的身上打轉,目光閃爍著,偶爾又瞥一眼不遠處的蕭二郎,意味頗為深長。 溫靜姝有些訕訕,與眾女眷客套幾句,坐在墨九的身側,微笑招呼:“嫂嫂可還好?” 先頭溫家找門來找墨九的事,不曉得溫靜姝知不知情。不過,墨九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若無其事地點頭。 “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br> 溫靜姝一愣,微笑道:“靜姝在病中時,聽說嫂嫂被老夫人禁足南山院,還為嫂嫂擔心來著,可這些日子不見,靜姝觀之,嫂嫂的氣色比先前好了許多,似乎還胖了不少,如此,靜姝也就放心了。想來嫂嫂并曾受過什么委屈?!?/br> 胖了?墨九放下筷子,摸了摸臉,又回頭看向玫兒與靈兒,見兩個丫頭癟著嘴的無辜樣子,她又轉頭問溫靜姝,緊張地皺眉,“真的胖了?” 溫靜姝沒想到她這么在意,輕笑一聲,看向她桌前擺著的骨頭,“嫂嫂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不怕胖。多吃些,也是好的?!?/br> 墨九松口氣,“有道理?!?/br> 她又高興地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吃著,“靜姝若像我這么能吃,也不至于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好一個人,生生成了病秧子,看著怪讓人心疼的?!?/br> 這貨說話向來很認真,也不帶情緒,聽不出來到底是褒還是損。而且,她原本給蕭府中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腦子有問題還不會說話的半瘋癲。更何況,她連老夫人那里,都能端上一盤“螞蟻上樹”,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眾人除了笑,并不在意。 只溫靜姝略顯尷尬,低頭皺眉,拿手絹拭了拭臉。 溫靜嫻見狀,小心翼翼地給溫靜姝遞上重新拿開水燙過的筷子,低眉順目道:“長姊,筷子?!?/br> 墨九咬著個雞骨頭,抬頭看一眼那小姑娘。瘦骨伶仃的樣子,與溫靜姝有三分像,臉色比她多些紅潤,頭發卻有些焦黃,看著可憐巴巴的,似是營養不良。 墨九訥悶的揉了下額頭,突地大著聲音道:“噫,這位是靜姝家的meimei吧?你說你也是,meimei入府來照顧你,不是做客的嘛?哪有客人站著,主人坐著的道理?” 這溫靜嫻與溫靜姝同一個父親,卻非同出一母。溫靜嫻的親生母親只是溫靜姝母親的侍女,因他父親一夜風流,這才生下了這個不受待見的女兒。在溫家,就沒有人拿溫靜嫻當閨女看待過。若不然,也不會因為溫靜姝不能生育,溫家就巴巴把她送入府來,擺明了讓蕭二郎那禍害糟蹋,用以鞏固溫氏的地位了。 所以,這兩日溫靜嫻一直都是小丫頭般伺候著溫靜姝,府里人都知道她家怎么回事,見怪不怪,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以為然。大不了背地議論幾句,看這溫靜嫻何時上了蕭二郎的床,能不能抬個姨娘,過點好日子。 可墨九是個不曉事的。 而且,她說話從來不給人臉。 這么一大嗓門,滿院子的人都尷尬了。 老夫人咳嗽聲聲,幾位夫人忙著安撫。 墨九卻像一個不自覺的外來生物,她左右看了看眾人,放下筷子,不高興了,“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給溫家二妹拿凳子,快碗筷,怎么待客的?” 說罷偏頭,“玫兒!” “是,大少夫人?!泵祪郝犜挼煤?。尤其這姑娘曉得墨九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跟她久了,無意中也染上了一些惡習,喜歡一本正經的捉弄人,然后看那些沒良心的壞人難堪。 玫兒將旁邊一張小杌子端來,放在溫靜姝與墨九之間,笑瞇瞇去扶溫靜嫻的肩膀,“二小姐,這里來坐?!?/br> 溫靜嫻肩膀一抖,緊張得雙頰通紅,滴血似的,一片片染上紅霞??伤齾s不敢坐,又不敢不坐,那躊躇可憐的樣子,看得墨九真的心疼了。 聽說溫靜嫻也十五歲了,與她一般大??杀绕鹚吧砟莻€肆意妄為的墨家小瘋子墨九兒來說,溫靜嫻更為可憐。 以前的墨九兒雖然瘋,可有娘親疼愛,藍姑姑和沈來福兩口子也把她當祖宗,養得白白嫩嫩,嬌小姐似的,才有了她這樣的美麗??蛇@溫靜嫻同樣的年紀,卻比她瘦小了一圈,一看便是家里不待見的閨女。 “二妹莫要客氣?!蹦庞H自拉她坐在身邊,笑盈盈地望向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還有三夫人以及蕭家的一眾男丁,大聲道:“你曉得的,我們蕭家最講究家規門風,你一非府里丫頭,二非府上姬妾,怎么可能讓你一個客人做婢女該做的事?坐下吃,無須客氣?!?/br> 她女主人似的,架子十足。 可莫看她瘋,卻句句在點子上。 家風規矩,是蕭家的根本。 一句話,就把府里從上到下噎得死死的。 老夫人目光閃爍一下,也慈祥地望著溫靜嫻笑了,“大郎媳婦說得對。溫家二妹來蕭家是客,不必拘禮,喜歡吃什么,用什么,只與你家姐說,當在自家一樣待著?!?/br> 看來老夫人也有意把這溫家小閨女給蕭二郎做妾了。墨九心里冷笑,面上卻一本正經,“聽見沒有,老夫人都發話了,二妹就莫要怯生了?!?/br> 說到此,她瞟了溫靜姝一眼,又道:“也免得你jiejie為難,再替你cao心?!?/br> 溫靜嫻看著墨九。 不曉得為什么,這個她來蕭府第一天就知道是家里都討厭的婦人,一個眾人眼中的瘋子,卻給了她一種安全感……還有一種從她出生到現在,從未有人給過的尊重。是她讓所有人,都必須把她當人看。 她感激地瞥一眼墨九,“靜嫻謝過大少夫人?!?/br> 墨九笑著擺手:“不謝不謝,我也只是替你jiejie為你說上幾句,若非靜姝提醒,我也沒想到嘛。畢竟……關我屁事??!” 這句話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落入眾人的耳朵里,溫靜姝性格溫和善良,維護meimei在情理之中,比墨九更有動機,也更符合邏輯。幾乎不需要多想,眾人都信了,以為是溫靜姝讓墨九為溫靜嫻出頭的。 私下臉色不一,笑容卻都一樣。 溫靜姝眼風掃一下眾女眷,淡淡笑道,“靜姝多謝大嫂?!?/br> 墨九也報以一笑,單純得像個小姑娘,“謝什么謝?只要你們溫家人往后不再認為是我捅傷了你……那就行了。小事一樁,靜姝莫要放在心上嘛?!?/br> 兩個人相視一笑。 溫靜姝笑容平和,墨九表情更是愉悅。在眾人眼里,這對妯娌算是很和睦了。不像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那幾位,妯娌間斗了一輩子,也沒分出個勝負。平常見了,不是冷言冷語,就是尖酸刻薄。 席間男子在另一邊,喝酒論時政,女眷在這一邊,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話題。 老夫人冷眼旁觀,把這些事都看得分明,笑著問二夫人袁氏:“各院都收拾好了?” 二夫人袁氏笑道:“老夫人放心,都收拾好了,只等您發話,便可以動身了?!?/br> 老夫人點頭道:“昨日老身與運長商議,日子已經定下,就在這月十八?!?/br> 瞥向她二人,董氏笑著接過話來,“八月十八,好日子,喬遷之喜。昨夜我也與運長說起,這次去了臨安,得先去六郎的樞密使府邸瞅瞅,聽說那所宅子是官家親賜的,比咱這個蕭府還大了數倍……唉,我家六郎啊,是個有本事的?!?/br> 婦人顯擺孩子,本是常理??蛇@董氏的情商與袁氏低了不止一段。她頭話音一落,那頭袁氏就低低笑了起來。 “是的呀,大嫂若早曉得六郎這般本事,當年也不會把他們母子拒之門外,任由那小婦人抱著個孩子饑寒交迫的乞食為生了罷?” 誰都知道六郎不待見這個主母。 可董氏不自覺,還拿六郎來顯擺,被袁氏嗆得臉一陣青一陣白,不由反駁道:“弟妹說的什么話?當年之事,豈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做得主的?” 袁氏搶白,“那大嫂的意思,是老夫人的過錯嘍?” 說罷她意態閑閑地瞄一眼老夫人,看老夫人臉都青了,又咳嗽一聲,“吃菜,吃菜!都要遷去臨安了,過去的老皇歷,就不提也罷?!?/br> 幾個夫人的爭斗墨九不感興趣。 她默默低頭吃著,腦子里卻是袁氏話里的場面……原來六郎小時候那般可憐。 這個時代的弱女子,若無娘家與夫家依靠,生存屬實堪憂。六郎他娘當年也不知是怎樣把他拉扯大的,他又受了多少苦處,才能爬到今朝樞密使的地位。 幾乎下意識的,她又回想起那一日在江邊,看六郎站在樹下,輕剝樹皮,優雅地細嚼慢咽,卻無半分情緒的臉…… 這個細節,像一個電影的慢鏡頭,總是一幀一幀,無數次在她腦子里回放,以至她有些想不明白。幼時受盡折騰,年少功便成名就的蕭六郎,為什么要再回蕭家?雖然古人以血脈為親,尊之重之,可過去的傷與痛,真的可以忘記嗎? 怪不得他那樣的性情。 墨九一嘆,“可憐見的?!?/br> 溫靜嫻坐在她身側,聽得此言,瘦小的身子一僵,頭埋得更低了,雙膝并得死緊,一口菜都不敢夾。 墨九瞥著她又是搖頭,將一塊排骨落在她碗里,“二妹多吃些。這世間,不會有比吃更為愉悅的事了。有得吃,就放開肚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