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墨九嗅著開水燙雞毛的味兒走過來,聞言一愣,“大嫂子,上面叫上流村,你們這個村子又叫啥?” 王三媳婦抬頭笑道:“咱村叫下流村?!?/br> 墨九望天:“……這名取得也太省事了吧?” 村人已經習慣這個名字,倒不覺得有什么,王三媳婦樂呵呵地笑著,與鄰居大勇嘮了幾句,把他扛來的柴火放到了灶間。前些日子連綿不絕的陰雨,讓她家的柴火受了潮,煮飯時冒出來的黑煙嗆死個人,平常倒也無所謂,如今家里有貴客,她們還是講究待客之道的,有這干柴好生火。 墨九身上穿著王三媳婦的衣裳,那王三媳婦生過倆孩子,體格比她大了不少,這衣裳她穿著空蕩蕩的有些透風,她拿了一根草繩子系在腰上,坐在院側的灶房門口,看王三媳婦打理雞仔,想著鮮美肥嫩的雞rou流口水。 這貨愛吃,也只記吃。 就這么一會工夫,她盯著雞仔,想了七八個與雞有關的菜,已經把從巽墓出來的顛沛流離和那些與蕭乾之間的愉快或者不愉快忘了個一干二凈。她眼睛里的世界,也就剩下一只雞了,以致蕭乾什么時候出去的,她壓根兒就沒有看見。 王三媳婦看她坐著發愣,回頭看來,笑道:“小娘子去堂屋坐吧?這外頭風大,眼看又要下雨了,你這單薄的身子骨,泡了水,仔細受寒生病?!?/br> “無事無事?!蹦抛诎噬闲Χ粍?。 饑餓的狀況下先聞聞rou味也是好的。一只雞,禍害得她胃都快要翻天了,她哪舍得走? 再說,她就樂意看人做吃的過程,那也是一種享受。 看王三媳婦打理好了雞,拎到了灶房,她也跟了上去,“嫂子可要我幫你燒柴火?” 王家媳婦看她白白凈凈俏艷得天仙似的一個小姑娘,哪舍得她上手?趕緊拒絕了??赡畔惹霸谒锸芰藘?,雖換了衣服,骨子里的冷意未退,愣是固執地坐在了灶膛前,撿了柴火往里塞。 燒火這事兒看似簡單,可做起來卻很講究技巧,農人大多都懂得怎樣用最少的柴火,燒出最旺的火,可墨九從來沒干過這事,一股腦把灶膛塞得滿滿當當,柴火堵在里面,沒辦法充分燃燒,濃黑的煙霧便竄了出來,嗆得她咳嗽不止。 “咳咳,嫂子,這柴火怎么回事?” “小娘子一看就是貴人,這種事哪是您能做得來的?你放著,我來?!?/br> 王三媳婦笑著過來,取回一些灶膛里的柴火枝干,把灶膛掏空,又重新生火。 墨九悻悻在邊上看,嘆道:“果然天才也不是萬能的啊?!?/br> 表揚自己的話剛落下,她眼風不經意一掃,就看見蕭乾推開籬笆門,大步入了院子。 他不像墨九那么隨意,農人的衣裳也可以換上,只需干凈舒服就行。他似乎不習慣與陌生人接觸,還有著近乎變態的潔癖,王三麻子的個頭不如他高,說去為他借一身大點的衣服,他愣是黑著臉拒絕了,只把自己濕透的衣裳去河里洗了一回,依舊一本正經穿在身上,墨九怎么說他也不愿意換。 墨九詫異這貨去哪里逛了一圈,皺了皺眉頭,出去就把他拉進了灶房,抱歉地對王三媳婦說,“嫂子,我來燒火吧,順便給這貨烤烤衣服?!?/br> 王三媳婦目光落在他兩個身上,樂呵呵笑著去案板上宰雞去了。 “小兩口感情真好?!?/br> 他們沒有問過墨九與蕭乾什么關系,但墨九是蕭乾背入他家門口的,他們自然而然把他兩個當成了夫妻。 也不知為何,不管是蕭乾還是墨九,誰也沒有特意辯解。 當然,于墨九而言,主要也不知該如何辯解,難不成她特地強調,她其實是他嫂子? 反正是今后沒有交集的人,罷了。 墨九把灶膛前的矮凳搬過來,拍了拍,瞪向高高站著審視她的蕭乾,“坐好?!?/br> 這命令的語氣…… 與小娘子瞪夫婿一模一樣。 王三媳婦好奇城里夫婦的相處,又回頭瞥了一眼,抿著嘴搖頭發笑。墨九也不覺得有什么,她霸道地讓他坐在灶膛前方,自個兒躬著身子,在那兒拼命地掏灶膛,想把火燒得旺一點。 可王三媳婦燒得好好的柴火,被她一頓折騰,柴火塌了,火苗小了,黑煙又竄了出來。 墨九嗆得直皺鼻子,“我還就不信了,收拾不了你?” 黑煙滾滾,卻不給九爺面子。 眼看又要把火折騰滅了,墨九有些無奈,正想喊王三媳婦來幫忙,手上的火鉗被蕭乾接了過去。 “我來!”蕭乾并不看她熱得紅撲撲的臉,熟練地撥弄著灶膛里的柴火,把大根的枝葉呈“十”字架好,給柴火留出通風的地方,很快火苗便竄高了,整個灶間燒得紅艷艷,亮膛膛的,極是喜人。 墨九很吃驚,盯著他的臉,“蕭六郎,你居然會燒火?” “智商,欠!”蕭乾用她的話回敬了她,卻未抬頭,只專注地看著紅彤彤的灶火。 火紅火紅的光線映在他二人的臉上,墨九臉兒紅紅,他卻依舊清冷高貴,即便坐在火前,也像一塊怎樣都烤不化的冰塊??赡艆s不相信燒火與智商有關,她聽說蕭乾外室子出身,是先立業再還家的,以前蕭家并不肯接納他,想來小時候的日子并不是那般好過的了……也一定是他有過一些艱苦的經歷,才會造成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吧? 幾乎突然地,墨九突然有點心疼這個男人。 誰能想到尊貴清華,連皇帝都要讓三分的樞密院蕭使君會吃樹皮會燒火? 蕭乾過往的經歷她很好奇,可每個人都有不愿告人的*,她不好追問。 雞仔還沒有下鍋,王三就急匆匆從外面回來了。 他收了一綻銀子心里不踏實,愣說要去河對岸的鎮子買二斤rou回來款待貴客,可這剛出門,怎就空就手回來了? “他爹,怎么了?”王三媳婦問。 “老王頭不肯過河,說馬上要下大雨了,這水患未平,人家不肯冒這個險,我給二十文他也不去……” 這個下流村一面靠山,三面臨水,靠山的位置懸崖峭壁,山道很難攀登,平常還好一些,連日的大雨讓山道濕滑難行,且翻過山,離城更遠。他們唯一相近的鎮子在水的那一頭,平常村人靠村里的渡船過去,賣雞鴨糧食換一些日用品,可這天氣太糟,前幾日又出了不少事,水上時不時有浮尸,船夫害怕得很,給錢也不肯過河。 “唉,那只能慢待貴客了?!?/br> 王三兩口子很歉疚,一綻銀子太沉,壓得他們的善良喘不過氣,于是又去鄰家借了些白面,把舍不得給孩子吃的雞蛋摸出幾個,這才好受了些。 就這會工夫,天空已黑沉沉的壓了下來。 緊接著,淅瀝的小雨就變成了傾盆大雨。 王三倚著門檻哀嘆,“這好了兩天,又要漲水了哩?” 王三媳婦在灶上忙活,邊做事邊道:“這般再來幾天,水一漲上岸,咱們地里的莊稼,又該沒收成了?!?/br> 王三道:“天公不作美,老天這是欺負咱窮人??!” 王三媳婦嘆口氣,沒有再接著這個話頭,轉頭看他道:“他爹,去屋后挖點竽兒回來吧,摻在雞仔里一起燒,香著哩?!?/br> 王三點頭,“噯,這便去得?!?/br> 他要沖入雨里,王三媳婦卻放下菜刀,噔噔跑過去,拿了蓑衣披在他身上,一口一個“仔細點”。她為王三系蓑衣時,小口子眼神的互換,親人般的信任,還有兩個“貴客”帶來了銀子的喜悅,讓墨九很有感觸。人在只求衣食溫飽的時候,其實最容易滿足與幸福吧? 竽兒燒雞這道菜,光是想想墨九就流口水,但她良心建議雞蛋不要放到一個籃子里,讓王三媳婦把煮好的雞分成了半塊,一半燒了竽兒雞,另一半用來涼拌。她和王三家的大小子去村口摘了一些新鮮的桂花回來,親自動手做成了一盤桂花涼拌雞rou,加點鮮筍一起拌了,精細香脆,簡直酥死她了,差點沒把舌頭吞了。 人在饑餓的時候,吃什么都是美食。 菜一上桌,墨九顧不得形象,洗了手就大快朵頤,只蕭乾的吃相斯文,慢條斯理,于是大半盤涼拌桂花雞都進了墨九的肚皮。 “蕭六郎,味道怎么樣?” 她有些得意,一般來說極品吃貨都特別會做吃的,墨九也不例外,這盤菜比王三媳婦的燒雞,味道好了確實不是一點半點。 蕭六郎很配合,“不錯?!?/br> 墨九道:“那你趕緊的吃啊,反正又沒外人,我也不會笑話你吃相不雅……” 說到這里,她一瞥眼,突然看見王三家的兩個上子躲在門后面,眼珠子巴巴盯著她,咽唾沫。 墨九一怔,招手喚他們過來,“你們還沒吃哩?” 倆小子的眼珠子都快落在桌子上了,大的小子搖了搖頭,偷偷咽口唾沫,抿緊嘴巴不說話。小的小子還不懂事,不懂得害羞,臟兮兮的小手指向桌子,“山娃子要吃rourou,要吃rourou……” 墨九這才曉得,王三兩口子把雞rou都盛到了他們的桌子上,自己一點沒留。就連自家孩子也只給喝了一點漂煮過雞的湯水,加了些小米煨成了稀粥。 這一聽,墨九過意不去,她把兩個小子抱上桌子,一人夾了一坨煨好的雞rou入小嘴,看兩個小子開心得小臉通紅,也咧著嘴巴笑,“好不好吃?” “好吃,謝謝嬸嬸!” 墨九對這個稱呼不滿,“叫jiejie?!?/br> 大的小子懂事,“jiejie?!?/br> 小的小子看著她的婦人髻,“……嬸嬸?” 墨九繼續糾正,“jiejie!” 小的小子還叫,“嬸嬸嬸嬸……” 蕭乾輕咳一聲,墨九突然想到他在看自己笑話,不由偏頭瞪過去,可他臉上云淡風輕,一點表情都沒有。見她看過來,他回視她一眼,似乎不太適應與小孩子一起吃東西,慢慢放下了筷子。 墨九飛瞟他一眼,“你那點小潔癖,在這里就省省吧,又不是你蕭家,也不是臨安樞密使府,將就吃點?!?/br> 蕭乾微微垂眸,“我飽了?!?/br> 墨九其實從未正式與蕭六郎一同吃過飯,對他的飯量并不了解,但看他這么大個男子漢,吃那點確實太少,于是,放下王三的小子,徑直拿過他面前的粗碗,夾了些rou和菜,又盛了半碗米飯,“咚”地落在他面前。 “吃!” 小婦人的衣裳,桃花般美艷的小臉,彎得月牙兒似的一雙眼睛,墨九發狠時的樣子,有一種嬌憨,有一種俏艷,蕭乾低眸,慢慢拿起了筷子。 墨九哼哼著,滿意了,專心伺候兩個崽子,隔了一會,又抬頭對蕭六郎道,“你那里還有銀子嘛?” 蕭六郎“嗯”一聲。 墨九道:“回頭咱走的時候,你多給人留一點?!?/br> 蕭六郎頓了頓,拒絕了,“不必?!?/br> 墨九看了一眼兩個小子,壓低了嗓子,湊近臉去瞪他,“你怎么這么摳門?看這家人生活多么不容易?受人一飯之恩,當涌泉相報懂不懂?對你來說,一綻銀子什么都不是,可人家卻會對你感恩戴德一輩子,也可少遭些罪!” 蕭乾目光深了深,“墨九,你可知一綻銀子能買多少東西?這樣的家庭,財多只會招禍。沒有銀子,他們未必不幸,得了飛來橫財,才是禍端根源?!?/br> 墨九生在現代社會,在衣食上并未吃過什么苦,并不太了解這句話,第一反應,蕭乾這人果然是一只鐵公雞。 但她轉念想想,一綻銀子確實已經很多了,時下的農人,大多其實就沒有見過銀子,他們平常流通的錢幣是銅錢,一個家庭一年的開銷加一起也不過一二兩銀子,一錠銀子確實屬于巨款。人的追求來源于欲,痛苦也來源于欲,也許他是對的。 這一日對王三麻子家來說,簡直比過年還要鬧熱。 天色漸漸昏暗,外面雨勢漸大,雨聲如雷,河風猛獸似的竄過樹林,發出一陣“嗚嗚”的咆哮,很是駭人。 這么大的雨,他們過不了河,也出不得村。墨九心知蕭乾焦急防汛之事,也著急巽墓里那些人,可這般大風大雨,又拖著一個她……他不得不留了下來。 留在農家,雨雖未停,墨九卻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愉快。她跟著王三媳婦去趕雞仔入圈,看她侍弄院子里的蒜苗,看她拌食喂豬,覺得一切都很新奇,尤其王家的兩個小崽子歡天喜地的跟前跟后,她像個孩子王似的,把蕭乾忘到了腳根。 玩得興起,她一直沒有發現那貨哪去了,只一晃到了晚上,糾結的問題來了。 這王三家就三間正房。一間是堂屋,兩間臥房,除此之外的偏房,只有灶房與豬圈,根本沒法安排她和蕭乾各睡一間房。 王三家把他們當成了夫婦,仁厚地把兩個小子的臥房空了出來,換上干凈的被褥,把兩個小子都拉到了自己房里,一家人擠一間,將小房間讓給了他們“小兩口”,還特地囑咐不要客氣,就當在自個家里。 這時再矯情,已無意義。 兩個人先前相處不止一夜,再同擠一間屋子,也不算大事。至少對墨九來說,她擔心的只是誰睡床誰睡地的問題。 “這可怎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