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蕭乾眸中倒映著渾濁的水波,眼神卻清亮如初,從容且淡定,看上去并無半分為墨九擔心,“不用?!?/br> 他說不用,村民便不敢再提。 可過了一瞬,墨九還沒起來,便是薛昉也緊張了。他握了握拳,在蕭乾身邊小聲道:“使君,要不然,屬下入水看看?!?/br> 蕭乾慢慢看向他,眸若堅冰,“本座說不用?!?/br> “喏?!毖P默然。 眾人都不曉得蕭乾哪里來的自信,認為墨九會沒事,只蕭乾自己心里清楚——蠱蟲。若她有生命危險,他定會感受得到。 岸上的議論聲停了,眾人巴巴瞅著水面,連眼睛都不敢眨。 擊西翹著的蘭花指,好久都沒有動彈,“九爺若是淹死了,主上就沒了相好,那可怎生是好?” 走南脖子伸得老長,“九爺淹死了,我會為她報仇的?!?/br> 闖北道一聲“阿彌陀佛”,斜歪歪瞥著他兩個,“佛爺醉了,他若溺水而亡,你找誰去報仇?” 走南哼一聲,“誰讓他下水,便找誰?!彼麠l件反射地看向始作俑者蕭乾,目光卻在接觸到他的一瞬間收了回來,怒視天女石的方向,聲如洪鐘地道:“我便把天女石砸了?!?/br> 于是,走南又差一點挨打。 他一句話引起了公憤,村民個個提拳握把,想要暴揍他一頓。幸虧蕭乾出聲阻止,告訴大家,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稚兒,且心智不全,天女斷不會與他計較。 走南這貨記吃不記打,很快又興奮起來,指著水面道:“快,快看,九爺上來了?!?/br> 擊西退后一步,捂著嘴,“是人是鬼?” 闖北目光如熾,“阿彌陀佛,莫非詐尸?且讓老衲去試她一試!” 上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墨九聽見了,可水壓太大,她很辛苦,也沒有工夫為“枉死”的自己申冤。這會兒浮出了水面,看見擊西幾個二貨,幾乎是惡狠狠地甩掉蘆葦,披散著一頭凌亂的長發,衣冠不整地從石階上一步一步上來,長長吐一口氣。 “可憋死我了?!?/br> 擊西吃驚瞪眼:“果然死了?” 闖北雙手合十,“且讓老衲為你超度……” 走南大聲道:“拼了一死,我也要怒砸天女石!” 眼看人群又哄鬧起來,墨九受了水壓的耳窩“嗡嗡”不止,快被這幾個二貨給炸了,不由瞪視過去,“都閉嘴?!?/br> 幾個人齊刷刷停下,無辜看著她。 墨九沒有理會他們,瞥了蕭乾一眼,又嚴肅地掃向一個個眼巴巴看著她的村民,大聲道:“我乃玉皇大帝座下首席堪輿師,我姓九,名爺,大家可叫我九爺。我在下凡歷劫之前,曾與這位天女有過幾面之緣……” 村民半信半疑。 三大侍衛聽得眼睛發亮。 薛昉老實的聽著,覺得故事有點熟悉。 只有蕭乾一副云淡風輕的外表下,罩了滿頭的黑線,卻不得不抿緊嘴巴,靜聽她瞎掰——誰讓她是他請來的大師? 墨九換湯不換藥,一本正經的甩著水滴,對村民道:“先前在水里,我與天女交流了一番,她告訴我說,她腳下的九環乃為捆仙繩所化,雖然并非因為船娘的穢氣而起,卻也與之相關?!?/br> 村民頓時興奮起來。 人人都希望自己的預判正確,先前他們都這樣傳言,卻也只是傳言。如今得到“大師”的肯定,這些人除了有被人認可的喜悅之外,在心理上,也就更容易接受“大師”的觀點了。 “這個大師好生能耐?!?/br> “大師快些說,怎個相關?” 墨九見他們入甕,一副悟得天機的世外高人樣,“天女每日在這河岸看多了男男女女之事,思了凡心,與一個普通的凡人男子有了茍且之事,這才被玉帝罰了……” “??!” “哦?” 河岸上,嘆息訝然不止。 她的故事編得像模像樣,村民中有一些人信了,有一些人依舊不太信,但大家都關心同一個問題,“那且問大師,要怎樣做才能解了這水患?” 墨九冷眼瞥去,“不要插嘴?!?/br> 她裝神弄鬼的樣子,很有氣勢,幾個吵嚷詢問的村民,趕緊閉緊了嘴巴,連呼吸都不敢太大。 墨九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繼續道:“這天女原先被玉帝許配給了東海龍宮的龍王三太子,只待她渡劫一完,便可返回天庭成婚??伤缃衽c凡人有了私情,那還了得?東海得了消息,三太子惱羞成怒之下,這才引東海之水入楚州,禍及萬民?!?/br> 故事太圓了。 大多數村民都開始信了。 一個老者顫歪著老白的胡子,緊張地問她:“得罪了東海,趙集渡豈非還有水患?請大師為我等指一條生路?!?/br> 墨九看著他搖了搖頭,老氣橫秋地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太不穩重。有我九爺在,慌什么慌?這天女與三太子的事,天庭已然自知,自有公斷。不過,凡人有凡人的法治,天庭有天庭的規矩,如今這個案件,剛進入一審程序……” “一審程序?”全部人都糊涂。 “唉!”墨九同情地看著這些“凡人”,漫不經心地道:“這些你們不懂的事,便不要問了,窺視天機,乃是大罪。我可以告訴你們解救之法——” “大師快說!”眾人迫不及待。 墨九嘴角一抽,目光若有似無的掠過蕭乾那張清冷淡然的臉,想笑,又不敢笑,只嚴肅道:“你們從現在開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只要不再像這樣日夜祭拜和守護天女,便不會引起東海的震怒,也就不會再發大水了?!?/br> 這樣一說,大家都明白了。 天女與東海兩邊有仇,他們來祭拜與守護天女,豈不是就成了天女一伙,得罪了東海么? “原來如此!” “怪不得這一陣水患不斷?!?/br> “走,大家快走!” 商量一陣,村民對墨九左一句大師右一句大師地稱訟之后,謝過蕭使君,便準備撤離天女石。 可墨九卻喊住了他們,“且慢,我還有一言?!?/br> 眾人回頭,齊刷刷看向她。 墨九道:“你們記住我的名字,我叫九爺。也要記住我的話——天家之事,凡人惹不起,若哪個好事者跑來岸邊偷窺,不僅會禍及全家,還會再次引發東患?!?/br> 村民們異口同聲,“不敢不敢?!?/br> 人群紛紛散了,江岸邊,只剩下蕭乾一行人。安靜了下來,這時蕭乾才皺眉看墨九,“為何要支開他們?” 墨九瞥著他,“你這個年輕人,就是沒點幽默感?!?/br> 蕭乾呼吸一滯,不好回答。 墨九目光陰晴不定地注視著他,見幾個侍衛又要湊過來問,她怕被他們煩死,趕緊搶在前頭出了聲。 “不瞞你說,九連環解不得?!?/br> “是解不開,還是解不得?!笔捛瑔?。 這樣懷疑她本事的行為,引起了墨九的強烈不滿。她眼一瞪,“你聽不明白九爺的話?” 蕭乾一怔,竟微微一笑,好看的唇角掀開,彎出一抹好看的弧度,魅惑異常,“九爺你繼續?!?/br> 墨九滿意了,左右四下看了看,沖蕭乾使個眼色,等他把周圍的侍從都屏退在三丈之外,這才指了指天女石的位置。 “過來說?!?/br> 蕭乾跟在她的后面,一前一后踩著泥濘站在了石階的最上方。墨九靜靜考慮一瞬,方才指著水中的天女石道:“這是一個仕女石雕,與我們在蕭家地下古墓中見過的幾乎一樣。石雕腳上的九連環不是不可以解,而是解開會觸發機關——” 頓了一下,她直視著蕭乾深邃的眸子,又道:“我懷疑這個機關會觸發古墓的開啟,輕易動它不得。所以這才先把村民忽悠回去,暫時壓住大家的情緒,以圖后計?!?/br> 又是一個古墓。 還是同樣的仕女雕像。 若說中間沒有聯系,誰也不會相信。 兩個人默默對視著,心里都明白。 好一會,蕭乾道:“你做得很好?!?/br> 這貨很少夸贊別人,墨九心里很受用??墒捛目洫勔膊皇前捉o的,下一句他便道,“那這水患與天女石之間,果然有聯系?” 墨九瞥他一眼,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河風一陣陣吹來,她身上濕透的衣服,有點挨不住了,不由瞪他,“先回去吃口熱飯,換身衣服再說?!?/br> 蕭乾俊美的臉微微一暗,沉吟片刻,默默解下銀紅的斗篷披風遞給她。 墨九不客氣地接過來,只覺披風輕軟柔薄,拿在手上幾乎沒有重量,上面用金線繡著的鷹隼圖案,觀之令人生涼,可披在身上,卻格外暖和,尤其還帶了他的體溫和身上獨有的香味兒,瞬間,讓她有一種被陽光包圍的舒爽。 “不錯,不錯!” 她大聲贊美著,可在與披風的帶子搏斗好久才系上之后,不由又嘆息,“你也算有孝心了。不過下次,可不可以親自幫我披上?” 她大言不慚,蕭乾瞬間黑了臉。 午后未時,天空幾乎完全黑了下來,一團團烏云籠罩在上方,像一副濃墨描成的山水畫。 蕭乾一行人踩著淤泥,出了河岸,又騎馬回到那所宅子。沒想到,宅子門口堵了很多人,有墨九熟識的辜二,還有一個身著南榮一品官公服的老者。 他目光炯炯,人上了歲數,可一舉一動卻很有些氣勢與魄力,眼神也足夠銳利。 “蕭使君,辛苦了?!?/br> 蕭乾點頭致意,客氣有禮,言詞卻無太多恭敬,“丞相不辭辛苦,親至楚州治水,你也辛苦?!?/br>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客套,暗藏機鋒。 墨九聽著,終于明白這個人是誰了——丞相謝忱,謝丙生的父親。 可是,對于這個久仰大名的老頭子,她并無多大的興趣。一不想升官,二不想發財,這些人的事與她八竿子打不著,她這會子衣服濕透,只想進去換下,于是,她默默錯身,一眼也不多看。 沒想到,謝忱卻會喊住他,“這位便是蕭使君從外地請來的風水大師?” 蕭乾身邊除了侍衛只有墨九一個陌生面孔,不用腦袋想,也能猜出來他就是那個“九爺”了。 墨九不意外他會知道。 卻又意外辜二為什么沒有告訴他實話。 她靜靜轉頭,看著謝忱不太友好的目光,不問,也不走。謝忱與她對視一瞬,大抵覺得犯不著與一個小民爭論,冷冷一哼,便盯住蕭乾。 “一個江湖術士,妖言惑眾,擾亂朝廷治水,蕭使君不僅不治罪,還把他當成座上之賓,就不怕官家怪罪下來嗎?” 蕭乾還沒回答,墨九就不高興地插了話,“這個老頭好生奇怪,我又沒看過你家祖墳,也沒為你家尋個墓xue風水,你怎敢斷言我在妖言惑眾?” 謝忱不認識墨九,只把她當成蕭乾請來的一個風水師,也沒有想到這江湖術士膽子這般大,居然敢與當朝丞相頂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