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墨九嘴里“咝咝”有聲,牙齒凍得“得得”敲擊,可嘴卻沒停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趁現在黑燈瞎火的,蕭六郎,你就脫了吧?!?/br> 說罷,好半晌兒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她又解釋,“你放心,我對你的身子沒興趣,就對衣服感興趣……你要是覺著不公平,把我衣服換給你穿好了?!?/br> 黑暗里的他,仍是沒有說話。墨九想摸一摸他還在不在,但凍僵的身子真的移動困難。 她呵口氣,又喊一聲“蕭六郎”,覺得舌頭都快僵掉時,一股熟悉的薄荷香闖入鼻端,他強健的雙臂攬過來,將她圈在自己與石壁之間,一言不發。 墨九很意外,敲牙不語:“……” 他動作很遲疑,仿佛在掙扎,態度很規矩,并無絲毫猥褻之心,墨九甚至覺得,他這輕輕一擁,像一個醫者在憐憫病號,又似仙者在渡化世人,絕無一絲一毫男人對女人的濁氣,清冷且疏離。 霎時,墨九有一種被神仙寵幸了的感覺。 眼睛看不見,心就格外敏感。于是乎,墨九腦補了“蕭大神”清心寡欲修煉飛升成仙的無數種鏡頭,正嘆息世上真有坐懷不亂的男人時,他卻突地放開了她,再一次將火折子點燃。 微光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圍。 兩個人在光的兩側,隔火對望。 墨九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種入定般的沉寂,情緒平和,目光專注,像她家教授在做學術研究,“之前心緒浮躁,心悸難耐,可有?” 墨九點頭,“嗯?!?/br> 他又認真了幾分:“我試了一下,應是蠱蟲?!?/br> 墨九的臉頓時成了冰雕,一身好不容易活絡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敢情她以為他在好心為她取暖,都是自行腦補,他只是在試驗蠱毒? 尚賢山莊密室里的事,墨九沒有向任何人提過。 蕭乾也是。 那一對在暗室飛舞的金色小蟲,那劃破二人脖子的血線,成了兩個人之間最為隱晦的一個共同秘密。墨九不想告訴別人,一來希望那只是一場不太真切的夢境,二來有一種難言的尷尬與……丟人。 似是急于了解蠱毒的種類及解法,蕭乾又追問一句,“你之前可有不適?” 不冷不熱地“嗯”一聲,墨九嘴唇發干,“先的時候是有點不愉快,胸口悶,心跳快,可你來了之后,就沒有了?!?/br> 蕭乾目光微微閃爍,湊近觀察她的臉,“在我來之前,你有沒有受傷?” 他溫和的語調,低沉輕緩,尾音處有nongnong的上揚弧度,是那一種墨九非常喜歡的男音,但她卻不太習慣他的溫柔,只眨巴一下眼睛,不太嚴肅的笑,“在上頭摔了一跤,膝蓋擦破了皮。從石室落下來時,手肘又掛了一點輕傷,沒大事?!?/br> 蕭乾點點頭,似是心中已有計較,目光從她臉上挪開,審視著漆黑一片的冰室,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你可以走嗎?” 墨九凍得跟傻子似的,一身結滿冰碴子,卻也不服輸,“可以試一下?!?/br> 她手指動了動,想去扶石壁站起,可凍僵的腿腳受不得力,只一站又瞬間跌回,幸虧蕭乾手疾眼快地拉住她,才沒有再一次摔倒。 他皺眉,她卻哈哈大笑,“你看,女人最怕男人的溫柔。你這一柔情似水,我就軟了?!?/br> 這貨說話沒輕沒重也經不住推敲,蕭乾像沒有聽見,將火折子交到她手上,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遞過去。 “吃一粒,舒筋活血?!?/br> “吃不了,爪子凍僵了?!蹦艔堥_嘴,顫著聲音,沒好氣地斜眼瞪他,“你不會喂?什么醫生嘛?!?/br> 像真的把她當成病人,蕭乾拔丨出塞子倒出一粒藥在掌心,便要喂她??赡艆s抿緊嘴巴,只是看著他。 他低頭沉聲,“張嘴?!?/br> 墨九腦袋后仰一點,牙齒冷得“咯咯”作響,“你不覺得我應該想想,這藥吃不吃得?你可不是什么好心腸的……唔……” 話未說完,“咕?!币宦?,藥丸就下去了。蕭乾不是個浪費時間的人,趁她說話的工夫,把藥一塞,直接灌入。 墨九梗了梗脖子,瞪大眼睛橫他,蕭乾卻不看她,像是在嫌棄她的唾沫,在披風上擦了擦手,淡淡道:“吃不得也吃了?!?/br> “好吧,那你可得對我負責?!蹦庞掷溆逐I,腦子都快凍成一團糨糊了,實在無力地靠近他的身體,軟綿綿地道:“蕭六郎,你行行好,把我背出去吧?!?/br> 這貨長得嬌美,雖目前處境困難了些,但披風垂地,長發及腰,五官精致,一雙沾了冰碴子的睫毛一眨一眨,蒼白的肌膚沒有血色,卻有一種莫名的病態美,像一朵被風霜摧殘的白玉蘭般,干凈,俏媚,惹人憐惜,尤其用軟軟的語氣向男人說話,但凡是個正常的,心都會化成水。 蕭乾卻半晌沒動。 化成水的是石壁頂上的冰。 好半晌兒,有一滴調皮的冰水沿著石鐘乳般的冰棱子滴下來,滾入蕭乾的脖子,他才一驚。 怔了怔,他說嗯。 墨九松口氣,“乖?!?/br> 他再怔:“……” 墨九盯著她輪廓分明的臉,一本正經地保證,“放心,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可不吃窩邊草,你是安全的?!?/br> 他皺眉瞥她一眼,扶穩她,“現下你得自己走一走。若不然,腿腳就廢了?!?/br> 這一點是基本常識,墨九相信。如果她這樣久不運動,等肌rou凍得壞死,那就沒治了,想走也走不了。 拽著他的臂彎,她勉強站穩,邁出第一步。 凍僵的腳很吃力,很艱難,可搖搖欲墜一下,終是邁了出去。她吸一口氣:“這樣得走到何年何月?” 他不緊不慢道:“墨妄就在上面的石室,你對他應有信心。你堅持一會,他便可開啟機關下來?!?/br> 聽見墨妄的名字,墨九沒有察覺他話里的意味深長,但身子卻微微一僵,停頓片刻方才笑道:“機關祖爺師就在你面前,你卻想靠別人?傻缺不?” 她并未刻意,但對墨妄的看法,明顯有了距離。人都是敏感的,蕭乾察覺到,但只瞥她一眼,什么也沒問,把她托在臂彎里。 “好。你說,我來做?!?/br> 在這之前,墨九與蕭乾之間其實并不友好,一直都是貓與老鼠的關系,蕭乾嫌棄她,她也對這種老jian巨猾的家伙能遠就遠——玩毒的,她惹不起。 可命運的神奇,就在于契機。 在這個地下深處的黑暗冰窖里,她只能依靠在他身上,汲取他的體溫,正巧他也不知發什么神經,“好心”地沒有拒絕。 如此一來,兩個似是“親密”了幾分。 走了幾步,墨九凍僵的肌rou慢慢舒展,也恢復了一絲力氣,手腳似乎也靈便了許多,就著螢火般的弱光,她看他的臉,“蕭六郎?!?/br> “嗯?!彼?。 “出去了,你還讓我嫁大郎嗎?” “嗯?!彼执?。 “可我不愿意?!彼龁枺骸盀槭裁匆欢ㄒ莆壹??” 他沒有回答,在幽冷的黑暗中,頎長挺拔的身姿被她依靠著,像一個擁有無窮力量的嫡仙,有著令人驚艷的俊美與堅毅。 雖然這會兒是緊急情況,生死面前無性別,但墨九大半個身子被他攬在懷里,想到古代人的“男女授受不親”,不免好笑。 “你不覺得……我嫁你大哥很違和嗎?” 他低頭看她,想了想,問:“你與大夫人說了什么?” “有嗎?”墨九裝懵,“我不過想吃她家的香蕉與鴨梨,她就氣急敗壞地把我攆了出來,小氣得很?!?/br> 董氏的話,蕭乾不好復述,只應一聲“嗯”,半扶住她繼續往前走,身體很靠近,動作卻依舊保持著規矩的距離。 冰室太暗,能見度太低,走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凍的,還是踢到了東西,他腳下突然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 墨九感覺到了,反手抓住他,睨向他暗沉的臉,“怎么了?你腿腳也受傷了?” “無事?!彼曇艉艿?,并無痛楚。 墨九心思不在他身上,打量一下他鎮定的神色,也沒多問,便把身子的重量倚靠在他的手臂上,辨別著方位往前走,查看室內的環境,尋找機關開啟的法子。 石室很安靜,除了偶爾的滴水聲,似乎只剩他二人的呼吸與心臟的“怦怦”跳動。墨九其實從來沒有被男人這樣抱過,如今與蕭乾相依相偎雖是不得已,但除了有一絲感官上的怪異,耳根也多少有點兒發燒。 “蕭六郎,你怎么找到我的?”圍著冰室走了一圈,她見他一直默默無言,為了緩解尷尬,沒話找話。 蕭乾不知在想什么,答非所問,“嗯?!?/br> 墨九瞪他,“嗯什么?” 他又“嗯?!?/br> 墨九喉嚨一噎,發現蕭六郎不僅為人寡淡,便是說話也很無趣。這樣的人,要么就是天性涼薄,要么就是城府太深,不適合她簡單粗暴的大腦神經去猜測。 于是她閉緊嘴巴,一邊觀察方向辨別走位,一邊用小孩子慣用的語氣,說了一聲“呵呵”。 蕭乾這一回,連“嗯”都沒了。 在她的指點下,他移動速度慢慢加快。 墨九很懶,有人幫著走路,她絕對懶得動腳。 這一間冰室比上前的石室大了許多,四周都被冰封了似的,里面沒有任何生物存在,只有雕刻精美的各類冰雕。 每隔一段距離,有一個冰雕的仕女,她們表情各一,動作各一?;蛐?、或坐、或躺、或抱琵琶,或彈琴弦,或吹丨簫笛,身姿美妙且生動,在她們的身側,有冰雕的椅子或其他器具,各有兩名冰雕的丫環伺候,簡直像一個聲勢浩大的冰雕世界。 若不是火折子光線太暗,墨九真想好好欣賞。 帶著探險精神,墨九興致高了許多。 二人借助微弱的火光,一步步往前挪。 室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她情不自禁地靠他越來越近。幾次三番之后,她發現一個問題,在這冰冷的世界里,她每離他遠一些,就會有心悸的感覺,靠在他的身上,就會有一種不由心支配的安穩感……很詭異! 看著一座座美麗的冰雕掠過眼前,她莫名有一種汗毛倒豎的感覺——難道真是蠱蟲作祟? 若果然是蠱蟲,她猜測它們的生理可能受溫度的影響。在冰冷的環境下,蠱蟲可能也會感覺到寒冷,也就格外活躍,格外不踏實。然而當兩次蠱蟲靠在一起時,他們彼此有了依靠,就不那么緊張了。 她亂七八糟地猜測著,瞄了蕭乾一眼。 他也正巧看來,不知是否與她想法一樣,對視時的一眼,彼此眼中的情緒都有些怪異。但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也沒有推開對方,像一對結伴探險走在旅途的驢友,彼此依扶著,在這個巨大的“冰雕展覽大廳”內行行走走。 墨九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若她出去了蠱蟲還這般發作,她不得隨時需要找蕭乾救急???而且這一次是冰,下一次誰知道兩只蟲子又怕什么,又要想什么? 這不就是養了一只祖宗在身上? 她頓住腳步,“蕭六郎,你就沒想過怎么除去蠱毒?” 蕭六郎想了想:“你我暫時應當無性命之憂。這事急不得,我找人去了苗疆,相信很快會有消息?!?/br> 墨九不知原來他已經有了行動,默默點下頭,又反應過來:若一直解不了,她不是永遠都離不開蕭府了么?她清了清嗓子,“我有一個很簡單的法子,可以對付它,且一勞永逸?!?/br> 蕭六郎低下頭,隔著微弱的火光凝視她,“何法?” 墨九很嚴肅:“把你殺了,再把我自己殺了,蟲子不就死了嗎?” 蕭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