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因為話題的沉重,之前還吵吵嚷嚷的跑步隊伍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寒風從西山那里吹來,那一塊埋葬著無名英雄的墓地為利刃帶來了鐵和血的味道,粘膩又焦灼。 最后一圈快跑完的時候,葉絕看到了反方向向他們跑來的蕭白,逆光的方向下步伐堅定,他的身影就像是銳利的剪影。 那時候,葉絕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聲音,自私無情卻又算是人之常情——幸好出事的人不是你,我的隊長。 跑完步之后吃了久違的利刃食堂的早飯,葉絕摸了摸鼓起來的肚皮,回宿舍拿了早就寫好的報告書,然后走向了周戎的辦公室。 周戎正在辦公室里抽著煙看文件,聽到了敲門聲之后,他將半截煙頭掐滅了,起身將窗戶打開,這才讓葉絕進來了。 周戎的辦公室里沒開暖氣,這是他的習慣,寒冷可以使人保持清醒,再加上剛剛又開了窗,所以此時屋里冷風四竄,簡直比外面還要冷。 “報告大隊,我來進行歸隊手續,”葉絕站得很直,周戎上上下下看了看他,抬腳踢過來一把凳子,沉聲道:“坐?!?/br> 保持著絕對標準的坐姿,葉絕將他回到國境線之后的事情能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一個字都沒有提,歸納起來也就是他被賀維澤接到了一個秘密的醫院里,那里有研究人員提取了他血液的樣本,研究出了針對他注射藥物的解藥,也虧得他只被李聿注射了一次,所以后遺癥并不明顯,而所謂的后遺癥也就是隨機概率發作的心悸,這種心悸會在一年之后消失。 至于葉絕肚子里的那個芯片,取出來了之后就不見了蹤跡,也就在這個芯片取出來之后,賀維澤來看過一次葉絕,他讓葉絕轉達幾句話給周戎,原話如下: “周伯伯,很抱歉,我無法再回到利刃來給你一個解釋,如你所說,即便我做了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利刃也確實被我利用了,出發前我已經知道會有人來專門對付他們,但我還是沒有顧忌這些隊員的生死,冷血無情的我無法再次站在利刃的土地上。 趙博文的事情請你們不要再追究,他已經被調到了我這里,至于沒有歸隊的周凱峰,他已經被列入失蹤人員名單,也請不要再追究。 我欠你們很多,總有一天我會歸還的,這些話請不要再告訴第三個人?!?/br> 聽完了葉絕的轉述之后,周戎翻著他手里那份中規中矩的報告書,冷笑著:“果然長大了,卻失去了他爺爺的風范,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禍?!?/br> 葉絕沉默地看著周戎,他能看出大隊心里很不舒服,像是火山要噴發,卻又被死死地壓制住。 半響之后,周戎站起來,將窗戶關上,背對著葉絕說:“你的報告我都看完了,三天之后我會去向上面報告,如果有事的話我會通知你,你先回去吧,這些事情不要告訴蕭白?!?/br> “是!”敬了個禮之后,葉絕轉身走出了房間,周戎站在窗口向外看,太陽已經升起,訓練場上都是生龍活虎的士兵,年輕又富有朝氣。 出了周戎的辦公室后,在去靶場的路上,葉絕碰到了蕭白,那人靠著根電線桿站著,軍帽待得很低,帽檐遮住了半張臉。 “隊長?” “報告完了? “恩?!?/br>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管仲?!?/br> 這些日子里隊員們訓練或者出任務的時候,管仲就往西山上跑,他不能夠跑步,便慢悠悠地散步,時不時地跟路過的隊員打打招呼,累了就找個草垛子躲著,抬頭看天,一看就是一下午。 蕭白帶著葉絕找到管仲的時候,他在貓在一個干草垛里面,傻乎乎的看著天空,目光很呆滯。 蕭白扯了根枯萎的草根,在管仲面前晃了晃,這家伙才回過神來,楞乎乎地問:“隊長?找我有事兒?” “葉絕回來了,”蕭白指著站在自己旁邊的葉絕,笑著說:“一起來看看你?!?/br> “哎喲!小葉子??!”管仲從地上蹦起來,又黑又壯的身體立在葉絕面前,還真心的像座鐵塔似的,那張大黑臉上掛著賤兮兮的笑容,一副跟平時一樣欠扁的樣子:“居然還跟隊長一起來,你們這是秀恩愛么?太不靠譜了??!” “滾犢子!”葉絕忍不住笑著罵起來,看到管仲這個樣子,雖然心里也挺難過,可這樣笑的夸張的管仲,總好過一個毫無生氣的管仲。 “一天到晚凈扯淡,”蕭白假裝要踹他,下腳卻是相當輕,三個人又扯了扯犢子之后,蕭白的表情忽然嚴肅了起來,說道:“之前跟你說的事情考慮的怎么樣了?” 管仲臉上燦爛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見了,苦笑著說:“隊長啊,你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讓我在利刃里面搞后勤,成天看著你們出任務搞訓練,那真的會要我的命的,我……我知道自己這個人,到那時候我會受不了的?!?/br> 似乎早就猜到了管仲會這么說,蕭白沉默著沒有開口,很久之后他才問:“還是好好考慮下,至少我們都還在一起?!?/br> “不了,”管仲閉上眼睛,表情很僵硬:“你們都瞞著我,可醫生的話我又不是真的沒聽到,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腿里的那根鋼筋我能感覺到,我想跳起來,可它簡直就插在我的骨頭里,一輩子……這輩子都會在那里,至于這個心臟,我也知道的,永遠好不了了?!?/br> “隊長,我已經是個廢人了,我不想站在這個地方,這里見證了太多東西,從我入伍沒多久一直到現在,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這里,不想給它留一個殘缺不全的自己,哪怕是把我埋在西山里,我也不會像現在這么難受?!?/br> 擦了把滑落在臉頰上的淚水,管仲抬頭環顧這一圈他無比熟悉的西山,哽咽著繼續說:“隊長,我這么說不是要抱怨,這輩子我可能后悔過很多事情,可我從來不后悔當年參軍,也不后悔注射了那么多這狗日的藥,我從來都不后悔,真的!我只是……只是有點兒不甘心……” 說到此處,管仲已經泣不成聲,蕭白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喉嚨里根本就發不出聲音來,他只能非常兇狠地將管仲拽到了自己懷里,和葉絕一起狠狠地抱著他。 那天,管仲哭了很久,像個爺們一樣的嚎啕大哭,蕭白和葉絕一直陪著他,直到最后,他們聽到管仲說:“隊長,我考慮好了,我還是想復原,讓我回家吧?!?/br> 一個星期后,管仲的復原手續就辦了下來,與之一起的還有個二等功的勛章,但由于這次的事情不是能放到臺面上的,所以并沒有任何的通報獎勵表彰什么的,只有孤孤單單的一枚軍功章,算上之前管仲的一個二等功,兩個三等功,這是他的第四個軍功章,也是見證著他離開利刃的軍功章。 打包好行李出發的那一天,利刃所有人都在基地門口送行,那一排排整齊的軍禮寄托著太多無聲的祝福,孫靜站在最前面,他這輩子都沒哭過,可這時候還是哭的像個傻子一樣,只是即便哭了,那只舉起來的右手一分一毫都沒有動搖。 背好了行李的管仲本來想趁著大早上無聲無息的離開,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來送行,整個人徹底傻在了原地。 敬禮的隊伍非常寂靜,很久之后是孫靜打破了沉寂,他哭著嘶吼:“傻子!管仲你他娘的就是個傻子!傻子!” 管仲忍著淚水,背過身去,他再不敢看身后那一排排舉起的右手,這里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情誼,要想走出那扇大門的腳步沉重地像是灌了鉛。 這輩子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敢看身后的戰友,管仲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基地門外的那輛吉普車,終于將車門拉開的時候,他聽到身后傳來了如雷動般的歌聲,那是當初賀維澤剛到利刃時,酒醉的他曾經唱過的。 熟悉的歌詞,熟悉的旋律,一切都恰如往昔,一切又已經不同。 從今以后便要徹底脫下這身軍裝,從今以后便要離開這個用生命了來熱愛的地方,從今以后將無法再和隊友們生死與共。 “我們是兄弟兄弟兄弟情深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這一句誓言你是否還記在心里 這一輩子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 第148章 管仲復原之后有一段日子,孫靜的心情都很差,每天不是提著槍到處窩著就是到訓練場上找人“自由搏擊”,搞得不少隊員看到孫靜就要繞道走,跟他打架實在是虐身又虐心,苦的無法用語言形容。 幾天之后,蕭白主動找到了孫靜,兩個人找了個小黑屋窩了一下午,再出來的時候,有人看見孫靜眼睛紅著,急匆匆地就沖回了宿舍。第二天,蕭白給孫靜撥了個舍友過去,是一直也都想要成為槍王的扎達,這個藏族漢子雖然沉悶,但好算也是讓管仲離開后安靜的宿舍有了些人氣。 時間過得倒也挺快,不知不覺距他們離開e國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回到基地之后的日子還跟以前一樣,訓練、演習還有任務,每天都排的很滿,繁忙又充實,這樣的節奏會讓人慢慢的忘記曾經的一些傷痛。 有天下午訓練完之后,蕭白接到了吳語打來的電話,從e國出來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此刻聽到吳語的聲音居然讓人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終于能聯系你了,大家都怎么樣?”電話里吳語的聲音跟平時一樣沉穩,蕭白告訴他大家都還不錯,利刃里的生活你也知道的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只是管仲他復原了。 聽到這消息,吳語沉默了很久,問蕭白要了管仲家鄉的地址,說以后有時間了去看看他,蕭白答道好啊,到時候記得叫上哥幾個一起。 “還記得我們剛到利刃來的時候么,那時候誰能想到自己會有離開的一天,不過也不說這個了,其實我是最早離開的那個,”吳語嘆了口氣,但能聽得出來如今他的心態也已經平和了:“最近我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閉上眼睛好像還在等緊急集合的哨聲,睜開眼睛我卻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大概過日子也就是這樣吧,你說等我們都老了不在部隊了,再看今天的事情會是什么感受?” “不知道,”蕭白誠實的回答,他一直都是一個務實的人,難以想象數年后的自己會是個什么樣,而這種事情大概也就葉絕那帶著點兒文人調調的小屁孩會去亂想。 兩個人又扯了點兒別的便道別掛了電話,打完這個電話之后,蕭白去周戎的辦公室取了個通知,竟然是很多年沒有見過的特批年假,而能請這些年假的也就是去e國出了任務的那些隊員。 “大隊,這是?”蕭白有些詫異,因為制度的原因,他從來沒有和胡一杰能同時放假,萬年的規矩就是,兩個中隊長一定要留一個在基地里。 “我本來還想早點兒弄下來的,不過有些手續走起來很麻煩,”周戎放下筆,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子骨,這一下午都在折騰各種文件,要迎接新調來的政委,至于中隊長的話,胡一杰恢復原職,跟他搭檔的副隊則要從老隊員錢棣雍、李達里面選一個,蕭白這邊的副隊長安排給了孫靜,零零碎碎的事情很多,周戎這幾天忙得夠嗆。 “雖然確定了能放假,不過你們請假的時間還是要錯開點兒,”周戎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猛然又想到了什么,聲音有些不自然:“你要是想跟葉絕同時請假的話,拿著條子來找我批……” 蕭白怔在原地,很快反應過來,感激地看著周戎,誠懇地說:“大隊,謝謝?!?/br> 周戎難得的紅了臉,十分不耐煩地揮著手把人往門外趕,嘴里嘟囔著:“臭小子……” 蕭白恭敬地敬了個禮,拿著放假通知的單子就出去了,到了葉絕宿舍的時候,正好聽到他跟蘇明遠兩個人在里面狼嚎。 “昨天我跟我媽打電話,她居然跟我說有五六個姑娘讓我過年回去相親??!”蘇明遠痛苦地哀嚎,葉絕笑得在床上直抽抽,打趣著:“這算毛??!你想啊,從現在到過年還有多久呢,你老媽每天看一個姑娘,等到你回家了,你娘就拿著一手姑娘的照片,跟撲克牌似的讓你從里面抽!哈哈哈哈!” 蘇明遠被葉絕的笑聲雷的抖了兩抖,剛想翻身上床跟他搏斗,轉頭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蕭白,靠在門框上,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隊長?”葉絕也發現了蕭白,麻溜地從上鋪蹦了下來,蕭白走過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張紙,又拿出另外一張放在了蘇明遠的床鋪上,笑著說:“好消息,有年假,你可以回去相親了?!?/br> 蘇明遠愣了愣,看清了手里的通知之后,哀嚎一聲撲倒在了床上。 狂笑的葉絕被蕭白抓著后領整個人提溜出了宿舍,讓他跟在自己后面,美其名曰一起去送通知,等到挨個發完了之后,蕭白又把葉絕領到了自己辦公室,理由是有個報告要寫,而他懶得打字,葉絕一臉黑線的看著這個不太對勁的隊長,百般無奈地跟著他走進了屋。 兩個人剛進了屋,蕭白就一腳將門踹上了,把葉絕按在墻上結結實實的舌吻了一頓,兩人氣喘吁吁的分開時,嘴角還帶著纏綿在一起的銀絲,看起來十分的yin靡。 葉絕眼神有些迷茫,但還是詢問地看向蕭白:“隊長,你今天怎么了?” 蕭白一把抱住葉絕,將人牢牢地摟在自己懷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想給你調個宿舍?!?/br> “啥?!”葉小爺被震住了,半響才緩過勁兒來,明白過來英明神武的隊長似乎是在吃莫名其妙的飛醋,這讓他覺得非常好玩,忍著笑意摸了摸蕭白的頭,憋著一口氣說:“哪里有隊員跟隊長住一個屋的,乖,別鬧?!?/br> 蕭白顯然被后面那三個字徹底震住了,這像是哄小貓小狗的語氣確實讓他不爽,可最奇怪的是居然還讓人莫名的有點兒滿足,就好像心里都暖洋洋的,這簡直是太他娘的怪異了。蕭白覺得按照葉絕的思路來想,自己現在的腦袋一定是被驢踢了。 “你跟我一起請假,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蕭白穩了穩心神,摸著葉絕的腦袋,聲音很溫柔。 葉絕沉默片刻,干笑兩聲:“隊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有什么能去的地方?!?/br> 聲音不大,像是情人間打情罵俏的小聲抱怨,卻讓蕭白心口一陣刺痛,他怎么會那么蠢的忘記了葉絕的身世,一個曾經連遺書都不知道留給誰的人又能去哪里呢。 “跟我一起回家吧?!睂⑷嗽趹牙锉Ьo了,蕭白在葉絕臉上蹭了蹭,鼻尖縈繞的都是屬于這小屁孩特有的味道,讓人舒心又安定。 這句話說的似乎隨意卻又是一個鄭重的邀請,這個鐵骨錚錚的世界里他們也許永遠都無法像普通的戀人那樣站在陽光下,可在家里,蕭白想堂堂正正地牽起葉絕的手。 本來以為會得到葉絕肯定的答案,卻沒想到這小屁孩想了半天卻搖了搖頭。 “隊長,去你家啥的我還沒準備好,大概你父親也還不知道有我這么個人吧,”葉絕低著頭,嘴角帶著淡淡笑意,蕭白心里一抽,還是無奈的點了點頭。 “所以啊,啥時候去你家都行嘛,總有機會的,等到你父親能真正認可我的那天,我們一起去,”葉絕抬起頭來,還是一樣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有個年假也不容易,我想先去看看連長,然后再去看看管仲?!?/br> “連長?”蕭白皺了皺眉頭,終于反應了過來:“你是說304團五連的那個連長李峰?” “對,我的老連長,”葉絕點點頭,閉上眼睛他想起了曾經的五連,漫天的黃沙,苦澀的塵土味道,連長讓自己拼命記住的五連的樣子,以及早就已經去世的連長。 回憶仿佛近在眼前,真要伸出手去,手里能留下的也只不過是些流沙,最終都會消失不見。 304團五連,這是個特殊的地方,一個已經被裁撤了的連隊,一個連蕭白都無法觸及的葉絕心底的角落。 蕭白不知道葉絕在那里曾經歷過什么,也不知道那個連隊帶給了葉絕什么,他只知道,要是沒有那個已經不見蹤跡了的五連,也不會有現在站在他面前的葉絕。 “好,我們一起去?!崩卫挝兆×巳~絕的手,他們掌間的老繭也彼此相貼,溫熱的體溫由此傳遞而來。 第149章 李峰是青海人,老家在一個叫做夏拉村的地方,父母都是當地的牧民,父親早已去世,只有一個老母親住在牧區的老房子里,邊上就是家里放養的羊群,還有三條看起來蔫巴巴,實際上很兇的狗。 葉絕和蕭白一路飛機轉汽車,折騰了很久才找到李峰他家,老人家乍一看到倆當兵的找過來還被嚇了一跳,等明白過來兩人的來意,她急忙將人迎進屋里,沖茶端羊rou,還特地給葉絕倒了碗李峰當年最愛喝的酒。 酒香醇洌,濃郁的味道讓人聞之欲醉。葉絕瞪眼看著面前滿滿一碗酒,咽了咽口水,心一橫,一口酒就灌了下去。 從喉嚨口開始,沖過食道,再到胃里,全都是火辣辣的,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guntang的火。 葉絕捂著自己的喉嚨,咳嗽的驚天動地,眼淚鼻涕都下來了,兩位老人家嚇了一跳,蕭白跟他們解釋了一下,笑著輕輕拍打葉絕的后背,替他順氣。 葉小爺抽了半天的氣才算是好了點兒,臉漲得通紅,朝著李峰母親笑的時候,眼角還含著淚花,那是被辣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