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一段時間，老伯到了夜里根本睡不著，輾轉反側都是大木最后的那個眼神。

    然后很快的，村子里開始死人了。

    水清和大木的死亡，對念清村的人們來說，就好像是一切的結束。雖然大木的死讓人無法忘懷，并且固執的認為自己沒有錯。他們只是用計殺了水清罷了，大木是自殺的，干他們什么關系呢？

    只是他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安全了，不用擔心會突然有妖怪吃掉他們這些“善良”的人了。

    可是在水清和大木死后，卻是后來一切的開始。

    大木的鬼魂在索命……

    村子里接連有很多人死于非命，所有在那一天沖進大木家里的人，所有拿著武器叫喊著要殺死水清的人，所有的參與者。

    村子里死人的事情接連很久，讓很多人人心惶惶，更加讓人慌亂的，大約是在不久后，大家發現無法離開村子了。就好像在村子周圍有一堵墻，不論怎么走都沒有辦法走出去。

    每天都會固定死掉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下一個會是誰。原本“和樂”的村子，在那一段時間里，變得極為可怕。

    老伯那個時候的年歲尚小，一直躲在房子里不敢出去。每天他都能夠聽見一些從村子其他地方傳來的哀嚎聲、驚恐的尖叫聲。

    “本來……我以為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會死光的，包括我?！毕萑牖貞浿械睦喜?，出乎意料的平靜。

    這些深藏在心底多少年的事情，如今終于重見天日。他已經把這些事情在心里藏了太久，同樣藏著的還有當年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如今有這么一個人能夠聽他說這些事情，反而讓人感到輕松一些。

    “但是大木……大概是真的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大木哥哥……”說出大木哥哥幾個字的事情，老伯渾濁的目光中染上淚痕，“大木哥哥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弄懂一件事情，就算水清哥哥是妖怪，可是他在村子里的時候，并沒有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反而整個村子都變得比以前更好了?！?/br>
    “我的娘親當年體弱，水清哥哥還給娘親看過病，熬過藥。只要跟水清哥哥一起出去，就一定能夠抓到魚回來做給娘吃。水清哥哥也是那么好的一個人……那么照顧我們……”

    “為什么大家知道水清哥哥是妖怪，就變得那么可怕了呢？都害怕水清哥哥，說水清哥哥在這里，村子里的人都會死，他們認為所有發生的不好的事情都是水清哥哥的緣故……”

    “可是在水清哥和大木哥死后，村子反而變成了后來那副樣子……”說這句話的時候，老伯的面上掛了個笑，說不出的諷刺。

    他也是恨的，恨念清村里的人，也恨當初懵懂茫然的自己，竟然就那樣看著一切的發生。

    他覺得大家的想法不對，可是所有人都那么告訴他，要遠離妖怪，因為妖怪非?？膳?，會吃掉自己的親人。一個人這么跟他說，兩個人這么跟他說，三個、四個、五個、整個村子的人都這么跟他說……

    然后他就那么站在一旁，看著一切那樣發生，直到不可收拾。

    他本以為所有人都會死，但是大木哥哥真是太心軟了……

    “大木哥只殺了主要的參與者，然后就停手了?！崩喜谀抢锍隽藭?，才開口繼續說，“事情發生的原因其實有些可笑?！?/br>
    那位揭露水清是妖怪的鄰居，竟然是被另外一個妖精鼓動做出的這一切，就連那個鄰居手里拿著的寶物，也是另外一個妖精給的。所有的一切，都有另外一個妖精參與的痕跡，而他們就這么被推動著、鼓動著、“自動自發”的，做出了這么多可怕的事情。

    那個鼓動了鄰居的妖精附著在水鏡中，在大木殺死鄰居的時候，同樣破壞了那個寶物。

    水鏡被破壞的時候，整個念清村的上空升騰起一陣黑霧。

    然后該死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大木也不見了，老伯和其他的一些村子里的人活了下來。

    那之后，有一些人離開了念清村，還有一些人無法離開念清村在別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驅趕什么，待到天黑的時候，他們總是會再次回到念清村的家中。想要找道士幫忙，那些道士一個個還沒走到念清山，便滿面駭然的離開。

    然后很快他們又發現，念清村旁邊的那條河，竟然不能再用了。喝了河水的人，最后總是會發生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嚴重的還會溺死在家中。

    不能離開念清村的人后來就養成了去遠一些的地方挑水回來喝的習慣，一直到了如今。

    知道當年的事情還活著的，也就是他們這些快要進入棺材的人了。年輕一輩，也都早早被安排去了別的地方生活，只剩下那些而立之年的孩子們無法離開，憎恨著他們這群老人。

    雖然那些孩子并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卻并不妨礙他們猜測，定然是這群老家伙做了什么缺德事。

    “確實……是缺德事?！崩喜詈筮@么給當年的事情下了一個結論。

    “當年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你們要是再去問其他人，約莫也不會問道比老朽知道更多的了?！崩喜畤@了口氣，整個人都仿佛失去了力氣，“希望我說的這些，能夠對你們有所幫助吧?！?/br>
    疲憊的老伯仿佛一下子又老了許多，面上的皺紋堆積在一起，干癟的眼睛垂著。他摸著椅子站了起來，深深看了一眼仲道南，又看了一眼小石頭，輕聲說：“……這石頭……聽起來是個好孩子……望公子能夠好好待它吧?！?/br>
    老伯說完這些，不再管仲道南和小石頭，一步一步的回到了自己的茅草房里，就這么把仲道南和小石頭扔在了院子里面。

    被留在院子里的小石頭良久小聲問道：“阿南……我們之前在河邊看見老伯取水，老伯是不是……”后面的話小石頭沒有說出來，但是仲道南已經理解。

    他抬手輕輕摸了摸小石頭的表面，輕輕的用只有自己和小石頭才能夠聽見的聲音說：“難過了？”

    “嗯?！眊t_lt小石頭聽完了真正的念清村的故事，心里頭堵得特別難受。

    雖然小石頭的外表非常堅硬，但是它的內心卻格外柔軟，這是仲道南比任何人都明白的事情。他輕輕嘆了口氣，“……我的傻石頭?！痹趺纯梢赃@么可愛呢。

    “阿南說我傻……”

    “這不是傻，是小石頭的溫柔，阿南最喜歡小石頭的溫柔了?！?/br>
    小石頭害羞了，“哦?！?/br>
    他們兩人這么說了兩句，仲道南感覺到一直被他用障眼法隱藏起來的水清的異動，便撤了障眼法，水清從魚缸里面跳了出來，落地化作人形。

    因為有了靈氣的支撐，他如今并不是非常懼怕陽光。

    此刻的水清那雙完全漆黑的眸子中終于能夠見著些眼白的部分，看起來不是那么的奇怪而又可怕。在那雙原本死氣沉沉的眸中，此刻多了些柔軟的情感。

    并不明顯，但是與之前對比，卻很容易便能夠發現。

    他望著老伯的茅草屋，回頭望向仲道南，“……我想見一見他?！?/br>
    仲道南點了點頭，水清的身影便化成了霧氣飄向了老伯的房間里。

    小石頭看著水清離開的方向，往仲道南的跟前挪了一點。本來就距離不遠的兩把椅子，小石頭這一動，就湊得更近了些。

    它跟仲道南的身子貼到了一次，才讓心里頭那些難過的感覺平復了下去。

    小石頭這么多年來，在山上的時候雖然隔一段時間，總是能夠看見一些人類，它以為自己對人類已經足夠了解。但是在聽了老伯的故事后，它卻發現，自己對人類的想法還是太簡單。人類太復雜了，復雜到讓小石頭也想不明白人類的想法。

    “阿南……阿南的家人和朋友，會討厭小石頭嗎？”

    這句話，小石頭問得稍微有些小心。雖然心里頭很難過也很害怕，但是小石頭卻不敢把自己那些難過不安的情緒表達出來。它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但它直覺的就這么做了。

    明明心里害怕，問的時候卻一副“平?！钡臉幼?。

    在跟人類的接觸中，小石頭至今為止只有三次表明過自己的特別。

    第一次是在被人類從山上搬下來的時候，它開口祈求那些人不要削開自己，結果那些人類害怕的全都跑了。第二次便是跟仲道南的對話，因為阿南真的讓它感到很安心。第三次，便是老伯了。

    老伯起初看起來也是非常驚訝還有一點點畏懼，但很快就平靜下來，還讓阿南好好對它。

    其他的人是否看出小石頭的不同，它自己不知道，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小石頭一直都有假裝自己是顆普通的石頭。

    在跟阿南的相處中，小石頭也一度忘記了人類和妖怪之間的差別?？墒窃诼犃死喜墓适潞?，那些藏在心底的小小的不安，就這么涌了出來。

    “阿南的家人和朋友，如果跟念清村的人一樣討厭妖怪，想要殺死小石頭……那小石頭……”

    “不會有這些?！敝俚滥洗鬼?，“阿南只有小石頭?！?/br>
    第26章

    仲道南看著小石頭的眼神非常認真，他的眼中倒映出小石頭的模樣。那么專注的眼神，好像整個世界都只有小石頭一般。

    這么專注而又溫柔的目光，確實極為讓人感動。若在平常，小石頭早已經被阿南的眼神迷住，忘記了其他?？墒乾F在，小石頭卻感到心臟狠狠一揪，疼得整顆石頭都麻了一下。

    之前的那些感嘆還有難過，全都在仲道南的注視下，從小石頭的心中消失，剩下來的滿滿都是對仲道南的心疼，還有一些小小的后悔。

    如果它沒有問出剛才的那些問題，阿南就不會想到這些了吧？

    小石頭小聲的說：“阿南……”

    “嗯，我在?！?/br>
    “阿南……阿南要是沒有親人和朋友的話，小石頭來當阿南的親人和朋友吧?！彪m然小石頭的面上并沒有眼睛，但是仲道南可以感受到小石頭的認真。只要是小石頭說出來的話，從來都是發自內心的，“小石頭可以保證，會一直一直都對阿南好，不管阿南遇見了什么事情，小石頭都會努力的幫助阿南。就算……”

    “就算將來阿南要是跟妖怪在一起了，小石頭也不會跟念清村里的那些人一樣欺負阿南的?！闭f到這句話，小石頭感覺哪里不太對，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心里還挺不舒服，說完后整顆石頭的精神都萎靡了下去。

    雖然心中極為感動，但是仲道南聽到這里，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嘆息一般低語，“小石頭忘記了嗎？你是我的道侶啊，你還不清楚道侶是什么嗎？”

    “道侶……阿南說過，道侶就是以后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不管對方發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會遺棄對方，也不會背叛對方，會努力的相互扶持，就算是在死掉以后，都會埋在一起的兩個人?！?/br>
    “那小石頭……你希望阿南以后跟其他的人或者妖怪在一起嗎？”

    小石頭想了一下那樣的畫面，立刻猛地搖頭，動作太猛，差點整顆石頭就從椅子上面摔了下去，好在仲道南手快，直接扶住了小石頭。

    小石頭的語調非常激動，“小石頭……小石頭不希望阿南跟別的人在一起，剛才小石頭只是打個比方而已！阿南是小石頭的！小石頭不要阿南跟別人在一起！”

    這是小石頭第一次說出這么“霸道”的話語。

    阿南是小石頭的。

    聽到這一句話，仲道南的內心中被溫暖的感情溢滿，他想要擁抱他的小石頭，而他也這么做了。把這顆笨笨的，雖然成精百多年，卻依舊對很多事情都很懵懂，甚至不太會說話的小石頭抱在了懷里。

    小石頭還在緊張的跟阿南解釋，它剛才只是打個比方，因為它不知道要怎么說。

    它只是……它只是想說……

    “不管阿南做什么，不管在阿南的身上發生什么，小石頭都會保護阿南，永遠和阿南在一起。所以阿南……阿南不要誤會小石頭……”因為仲道南一直沒有出聲，小石頭的語調了已經帶上了哭腔。

    作為一顆石頭，最開始的時候它甚至連“說話”都不太會。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慢慢摸索學習來的，還有槐樹爺爺偶爾醒來時候的教導。

    它不會任何所謂的“語言的藝術”，自然也不會任何的“花言巧語”。

    小石頭簡直討厭死了之前自己的嘴笨。

    要是阿南真的跟其他的人或者妖怪在一起了，它只要想一想那樣的畫面，整顆石頭都感覺難過到不能呼吸了。

    仲道南終于出聲，輕輕拍拂著小石頭，輕聲哄著它。心中既無奈又幸福，有一種甘甜的感覺在心間流淌，同時又為小石頭的著急好笑和心疼。

    有一種剛剛欺負了小石頭的感覺。

    雖然在聽到小石頭說出那句話的瞬間……仲道南的心中是極為憤怒的。

    徒然而生的憤怒直接沖了出來，伴隨著心魔的笑聲，整個識海洶涌翻騰。有一瞬間，好像回到了上輩子他還沒有跟小石頭剛在一起的時候。

    他的師傅發現了他對小石頭過于特別的關注，然后跟他提了道侶的事情。

    作為整個修真界中最為有天資的修真者之一，想要做仲道南道侶的人自然數不勝數。而仲道南一心向道，對那些人的明示暗示全都不做回應。

    也是在師傅讓他考慮找一個道侶的事情時，他非常清楚明白的與師傅說了清楚。

    他不要道侶，如果一定要有一個道侶的話……他希望是小石頭。

    這顆傻乎乎一根筋的小石頭，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入了他的心里，然后把他那顆原本就不大的心房，霸占的滿滿的，然后……霸占了一輩子……又一輩子……

    因為小石頭的一句話，差點心魔發作，也是因為小石頭的一句話，再次平復了下來。

    這顆小石頭，真的是他一輩子的劫數。

    心甘情愿的劫數。

    在仲道南的安撫下，慌張的小石頭終于平復了下來，確定阿南確實沒有誤會它，小石頭才終于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