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說到最后他已是泣不成聲,再也顧不得什么儀態不儀態。 順帝從他的話中聽出來,蔣老先生的死只怕是跟成安侯有關。 成安侯一心想要彌補亡妻,卻沒想到彌補不成,反而害死了她的父親,故而自責萬分,才會做出斬殺隨從,乃至自戕的事。 他一定是責怪隨從護主不利,責怪自己沒有照顧好蔣老先生,才會造成這樣不可挽回的后果。 順帝輕嘆一聲,蹙眉道:“事已至此,你也無需自責,現在最要緊的是安排好你父親的喪事,再將蔣老先生的棺槨送回故鄉,讓他入土為安?!?/br> 蘇南點了點頭,緊接著卻又搖了搖頭:“父親在陳郡那邊就曾說過,一定要讓大姐親自送蔣老先生回去。蔣老先生生前最親近的就是大姐,最牽掛的也是大姐,神志不清的這些年唯一記得的還是大姐,若換了別人去送的話,他路上怕是會不安?!?/br> 這番話說的合情合理,只是蘇箬蕓如今已嫁為人婦,是定國公府的兒媳婦,不知定國公府會不會答應她為蔣老先生扶靈回鄉。 不過這些事也不用他來cao心,他也就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并沒有說出來。 自焚的名聲畢竟不太好聽,順帝最終和蘇南達成一致,對外均將此事定為一場意外,又安撫了蘇南一番之后,才讓人將他送了出去。 蘇南臨走前向他懇求,希望暫時不要將成安侯離世的消息告訴給他的大姐,以免她經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 順帝想起蘇箬蕓前些日子似乎剛剛病過一場,又幾乎在同時經歷了她最親近的外祖父的死,此時若是聽到這個消息,怕是真的承受不住,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只是讓他不解的是,為何成安侯府早已知道了蔣老先生的死訊,卻一直沒有對外發喪,今日若不是蘇南說起,他都不知道蔣老先生已經亡故。 他倒是也問了幾句,但蘇南似乎也對此一無所知,只說是大姐如此交代的,他便如此照做了。 順帝問不出個所以然,蔣譚于他而言又只是個癡傻的老者,短暫的好奇過后也就不再問了。 蘇南離開之后,他才將剛剛掉在地上又被福泰撿起的奏折再次打開,眉頭微蹙,輕聲低喃:“陳郡近來真是異事頻發……” 說著又想起了遠嫁滄朔的秦襄,眉頭不禁皺的更緊。 “以前陳郡是靖康封地的時候,向來萬事安泰,從未出過什么事端??勺詮乃喠擞H,不再享有這處封地,這里就開始頻頻出事?!?/br> 他邊說邊無奈的搖頭,總結道:“靖康果然是朕的福星,有她在,朕凡事總能順心如意?!?/br> 福泰趕忙笑道:“陛下,靖康公主以后雖然不在您身邊了,但是卻幫您坐鎮滄朔,那可是兩國之間的安定,而不是一郡的安寧?!?/br> 順帝聞言果然面色稍霽,點了點頭:“沒錯,無論靖康在哪里,總能為朕分憂!” 他說著又去看手上的折子,御筆親批,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個字——準。 第153章 年節的氣氛越來越濃,但陳郡梁安卻不像往年那般熱鬧。 各家各戶的門前雖然也都掛上了新的桃符,可街道上卻冷冷清清,沒有幾個行人,連商販都少了很多。 一個多月前這里發生的兩件慘案仍舊是人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顧家大門打開那一刻刺鼻的腥氣以及遍地橫尸的場面依舊令人心驚。 知府大人親自到場,嚴查事件始末,最終確定犯人乃是商戶女葉氏。 百姓們不大清楚葉氏是誰,同為商戶的其余商賈卻都很清楚。 葉氏以女子之身,年紀輕輕就在商界闖出名頭,且聲勢浩大不輸顧家。 雖然她在梁安的名聲不如顧家響亮,但在涼州常州等地卻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前些日子葉姑娘的鹽井被顧家搶了去,他們還納悶兒葉姑娘難道就悶頭吃了這個啞巴虧? 豈料轉眼間顧家就被人屠戮殆盡,官府查出的幕后兇手竟然就是這位葉姑娘! 商戶們又驚又駭,既不敢相信這件事是她做的,又覺得除了她以外不會有別人。 因為這種事一旦動手之后不小心被人發現,那接下來就是滅頂之災。 到時候別說是鹽井,就連以前掙下的家業也都跟著完了。 鹽井固然重要,卻也不至于讓她拿自己的全部家當去做賭注,畢竟葉姑娘的身家絕不僅僅值這個鹽井而已。 可若說不是她,那又會是誰呢? 跟顧家有仇的人雖然不少,但真敢對他們動手,且能把事情做得這么絕的人可不多,最起碼梁安景錫附近就沒有。 偏偏這兩件事發生以后,葉姑娘在兩地乃至整個陳郡的鋪子又全都關了門,里面的人也都跑的一個不剩。 若是與她無關,那她跑什么?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換做是我我也跑?!?/br> 一家酒樓的二層雅間里,一個眉眼俊秀的少年倚窗而坐,薄唇微勾,臉上帶著幾分邪氣。 “哦?嘉齊此話怎講?” 同屋的好友問道。 少年姓周,名鵠,字嘉齊,是蔚縣縣丞周天的庶子,因為不受父親寵愛而被送至梁安讀書,等同被家族流放一般。 周鵠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臉上神情有些諷刺:“官府一口咬定葉氏就是兩案元兇,不跑難道還等著他們上門來抓???” “話不能這么說,”房中有人并不贊同,“官府既然認定葉氏是兇手,那就一定有這么認定的道理,不然梁安這么多人,怎么不懷疑別人偏偏就懷疑她?” 周鵠輕嗤一聲,滿臉都是不屑:“石兄的荷包前幾天是不是丟了?” 他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姓石的少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問起這個,但還是點頭回道:“是,就在城東賣文房四寶的那間鋪子前面丟的,也不知被哪個小賊摸了去?!?/br> 周鵠嘖嘖兩聲:“那一定是石兄你自己沒把荷包看好,才會把賊招來,所以說起來還是你自己的錯?!?/br> 石宗繼面色一沉,神情有些著惱。 “嘉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那賊偷了我的東西還反倒是我錯了?” “是啊,不然梁安這么多人,那賊怎么不偷別人的,偏偏偷你的?” 周鵠模仿著他剛剛的神態語氣,用他自己說過的話把他頂了回去。 石宗繼一噎,臉色黑如鍋底。 一旁的朋友忙打圓場,一邊按住他防止他跟周鵠爭吵,一邊語氣略帶責備的對周鵠說道:“嘉齊你這個比方打的可不好,官府又不是賊人,怎能相提并論。他們既然認定是葉氏,那想來是查到了什么證據才是?!?/br> “哈……” 周鵠嗤笑一聲:“證據?你們誰看見證據了?顧家的大門打開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知府大人就帶人趕去葉氏的鋪子了。這么短的時間連把顧家整個走一遍都不夠,他們又去哪里查什么證據?就算真的查到了,又怎么能那么快就從顧家把消息送到知府大人的耳朵里?難道他們有隔空傳音之術不成?” 房中幾人默然,唯有石宗繼想也不想的說道:“或許是官府早已注意到葉氏的反常之舉,所以早有準備呢?” “準備?準備什么?準備等顧家的人都死光了再站出來伸張正義?” 這話可就說重了,顧家上下百余人死于這次災禍,照他的意思,豈不是說官府置這百余條人命于不顧,為了引蛇出洞就拿人命做餌? “嘉齊,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朋友趕忙勸道。 周鵠仍舊是那副不屑的神情:“我不過是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罷了,怎么就是亂說?我大梁朝廷向來注重納諫,陛下更是納諫如流,規定御史們可風聞奏事,每月必完成月課,百日內沒有彈劾則要問罪?!?/br> “連陛下都廣開言路,未曾不允許人說話,難道在梁安反而連話都不能說了嗎?” 在場的人心中都明白,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事并不是這么個事。 他們不是御史,也不是什么位高權重的官員,不過是學府中的尋常學生或是童生,身份最高的也不過是有個秀才的功名而已。 御史們可以做的事不代表他們也可以做,御史能說的話也不代表他們就可以說。 眾人既反駁不了他,也不敢認同他,石宗繼索性冷哼一聲站了起來,一甩衣袖:“話不投機半句多!” 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石宗繼是秀才,而周鵠卻只是書院里的普通學生,連童生都算不上。 按照大梁規定,學生只能在戶籍本地參與縣試,除非周家將他接回去,否則他這輩子都無法考取功名。 可周鵠因為欺辱過他父親的上鋒鄭縣令的兒子,所以才會被送出來。誰知道周家還會不會把他接回去?又會是什么時候把他接回去? 故而大家自然與石宗繼更要好些,與他則關系平平。 見石宗繼離開,另有幾人忙也跟了出去,最終只有先前試圖幫周鵠打圓場的少年李礁,以及一名錦衣華服的年輕人留了下來。 李礁拍了拍周鵠的肩,無奈說道:“嘉齊你何須如此,有些話自己心中明白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在人前說出來?既然大家都與你意見相左,你順著他們的意思說幾句又何妨?能掉塊兒rou不成?” “既是意見相左,又為什么非要順著他們的意?那跟人云亦云的無知百姓又有何區別?我讀書又不是為了跟風拍馬的?!?/br> “我知道我知道,”李礁繼續勸道,“可是在其位謀其政,你現在不在其位,說再多也沒有用,還可能引來災禍,與其如此,不如等到來日站穩了腳跟的時候再說,那時你的話也更有分量,豈不比現在這樣好?” 周鵠眸光一暗,桀驁的神情有些僵硬,唇邊勾起一抹苦笑:“來日是何日?這一日若永遠不來,我是不是就永遠都不能痛快說話?既然如此,不如活一日痛快一日,總好過憋屈一輩子!” 李礁見實在勸不動他,反而讓他想起了傷心事,只得搖了搖頭,不再提起此事,轉而看向角落里那華服少年。 “董兄,多謝你愿意留下來,今后若是有什么我們能幫得上忙的,你只管直說就是?!?/br> 華服少年聞言抬起了頭,神色有些茫然,顯然剛剛是因為想事情想出了神,沒注意到其他人已經走了,所以才會留在這里。 李礁見狀有些尷尬,好在這人很快回過神來,笑著接了一句:“沒事,我本也不大喜歡石宗繼的為人,正想與他撇清關系呢?!?/br> 李礁聞言松了口氣,十分感激的對他笑了笑,拉著他和周鵠又喝了一壺酒,才與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 數日后,正月初三,甘州奉陽,同樣是街邊一家酒樓的二層雅間。 只是這間雅間的陳設低調而又奢華,遠非那幾個學子去過的酒樓可比。 “廢物!” 房中響起男子的輕斥,半跪在地的侍衛默然垂首,不敢辯駁。 他們奉命去追查之前出現在梁安城外的那名白衣女子的行蹤,結果竟然數次被對方逃脫,最終還是沒能將人抓回來。 中年男子低聲咒罵了一句,便將他趕了出去,目光看向窗外。 街上時不時響起一陣爆竹聲,年節時分的奉陽比往日更加熱鬧,孩童蹦蹦跳跳的追逐嬉鬧,發出清脆的笑聲。 大人們在這時也對他們格外寬容,不像往日那般嚴厲管教豎眉斥責。 中年男子看著外面的熱鬧景象,幽深的眸子里平靜無波,不知在想著什么。 許久之后他才搖了搖頭,眉頭輕蹙。 差得遠。 差的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