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哦……” 蘇南拉長了聲調:“那就看吧?!?/br> 說著將手放到了脈枕上。 程和看著少年搭在脈枕上的手腕兒,細膩瓷白,線條凌厲,與尋常少年的并無什么不同。 因為腿腳不便的緣故,他這些年一直著力于練習上半身的力道,生怕自己連上半身都虛弱無力,給人增添更多麻煩。 故而雖然不能走路,但他的臂膀卻也堅實有力,并不比其他人差。 程和看了許久,才坐在青禾給他搬來的小繡墩上給他把起了脈。 指尖在脈搏上輕按,稍作停頓又讓少年換了另一只手。 “程伯你的臉怎么了?好像有點兒腫?!?/br> 蘇南一邊換手一邊狀若隨意的問道。 老者的動作并沒有停頓,搭上他另一手的脈搏:“昨日沐浴時不小心摔倒了,左臉在那時磕在了地上,故而有些腫?!?/br> “這樣啊……”蘇南幽幽道:“那您以后可要小心些,畢竟您的年紀也不小了,這磕磕碰碰的看似沒什么,但一不小心可也能要了命呢?!?/br> 程和的手微頓,半晌才收了回來,沉聲道:“看脈象,四少爺的身子確實沒什么事,我在看看您的腿?!?/br> 說著便伸手向他腿上探去。 蘇南坐著沒有動,任由他隔著褲管兒在自己腿上摸索,看著他漸漸晦暗不明的神色。 “怎么樣?程伯?” 老者摸索了許久都沒有抬起頭,蘇南出聲問道。 程和摸著少年纖細的雙腿,極力克制著微微發抖的手腕兒,許久才直起了身子。 “好……好多了……” 他鼻頭有些發酸,眼底似有淚意往上蔓延,聲音隱隱有些哽咽。 這雙腿仍舊過于纖細,看上去像是隨時會折斷一般,但觸手所及的堅實之感卻與以往大不相同。 這是好轉的跡象,這是他近來勤于練習的跡象。 “好奇怪啊,”蘇南歪著頭滿臉疑惑的樣子,“以前您一直照看著我的時候我的腿腳到不大好,如今不讓您照看了它卻好起來了?!?/br> 他說著又特地再問了程和一句:“您說奇不奇怪?” 程和低頭苦笑,輕嘆一聲:“是我醫術不精,讓四少爺笑話了?!?/br> “醫術不精?” 蘇南哈了一聲:“程伯您可真是說笑了!您在成安侯府十余年,府中誰不夸您醫術好,說您妙手回□□到病除?就連其他府上的人都知道您的名聲,時常請您前去看診。您這樣若還說自己醫術不好,那也未免太過妄自菲薄了!” “可您那一手人人稱贊的醫術,怎么獨獨到了我這里就不管用了呢?不管用也就罷了,怎么還把我的身子治的越來越差,讓我這雙腿幾乎廢掉,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呢!” 少年的聲音漸漸從嬉笑變的肅然,最后帶著說不盡的怨憤與狠戾。 程和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了緊,眸光苦澀,卻始終低著頭一句話不說,一副任你說破天去我也只會承認自己醫術不好,而不會再說其他的樣子。 蘇南瞪眼看了他許久也不見答話,微微前傾的身子又靠了回去,冷笑一聲,對侍立在一旁的青禾擺了擺手。 青禾轉身打開了房中的一個柜子,將里面不知放了多久的一個麻袋扛了出來,撲通一聲扔在了地上,之后就又安靜的退回到了一旁。 麻袋里顯然是套著一個人,這人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嘴,被人那般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也沒能痛呼出聲,只是弓著身子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悶哼。 程和聽著那一聲悶哼,只覺得心頭一緊,兩腿不可克制的顫抖起來。 似乎是為了證明他心中的想法,少年的聲音這個時候再次響起。 “萬事有因,程伯之所以在面對我的時候才會醫術不精,怕就是為了他吧?” 兩股戰戰的程和聞言再也站不住腳,踉蹌著想要走到那麻袋旁,卻因腿腳發軟而摔在了地上。 他手腳并用的爬了過去,哆哆嗦嗦的解開了麻袋上捆著的繩子,將里面的人露了出來。 麻袋中是一個眉眼溫和的中年男子,面容看上去與他頗有幾分相似。 程和一邊將他口中塞著的汗巾扯出來一邊焦急的詢問:“阿遠……阿遠你沒事吧阿遠?” 汗巾被扯出去的瞬間,中年男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緩了半晌才虛弱的點了點頭。 “我沒事,爹你怎么樣?” “爹也沒事,沒事?!?/br> 他哽咽的說道,說完又仔細看了他幾眼,才轉過頭對座上的少年埋頭叩首。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跟阿遠并無關系。他是個善良孝順的孩子,我所作所為他完全不知,還望四少爺看在他并未參與其中的份兒上……能給他一條活路!” “無關?” 蘇南聞言冷笑:“怎么能說無關?若不是為了他,程伯你怎會這么對我?既然是為了他,又怎么能說與他無關!” 程遠看著這個把自己抓來的衣著華貴的少年,又看看自己把頭買到地板上的老父,扯下仍舊半套在身上的麻袋,跪到了程和身邊。 “四少爺,家父……” “你住口!” 蘇南忽然暴跳如雷,厲聲打斷了他的話,對跪在面前的程和繼續吼道:“為了你的兒子你就能害我至此嗎?為了能讓他站起來你就要把我害成殘廢嗎!你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用我的腿來換你自己兒子的腿!他是人難道我就不是了嗎!他想要能走路難道我就不想了嗎!” 少年聲嘶力竭,似乎要把這十余年的委屈不甘以及知道真相后的怨恨憤然全部發泄出來。 程和將頭深深地埋在地上,淚水從眼中奪眶而出,不斷地滴落在地板上。 “我有罪,是我的錯,我有罪……” 他的阿遠也是娘胎里帶下的不足之癥,但也只是身子弱些,并不影響日常生活。 可是就在他十七歲準備下場科考的時候,卻生了一場重病,原本的弱癥加上嚴重的病癥,讓他不僅沒能參加那一年的科考,還大大的損傷了身子,連命都幾乎保不住。 雖然程和傾盡一身醫術勉力將他救了回來,但本就體弱的程遠也不過是保住了命而已,跟個廢人也沒什么區別了,尤其是兩條腿完全使不上力,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度日。 程和心知有一張方子可以讓自己的兒子好起來,但那方子里有一味藥極其難得,京城雖然不是買不到,可價錢對于他而言實在是難以承受,何況這藥還不是用一次就行的,至少也要連服半年才可,中間一旦中斷,病患的身子會比之前還要脆弱。 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高氏找到了他,對他說會安排他進成安侯府,讓他負責照顧一個年幼的孩子,而這個孩子就是成安侯府的四少爺蘇南。 高氏說只要將這個孩子照顧好了,程遠今后所有的醫藥費用都由成安侯府來出,直到徹底好了為止。 說完還留下了足夠用一個月的藥材,說在這藥材用完之前,她就會安排他進府。 程和當時一心只想著能讓程遠好起來,看到藥材喜不自勝,根本沒做他想,滿心感激的送走了高氏,并開始給程遠用藥。 從這一刻起,他便踏入了高氏的陷阱,自此萬劫不復…… 一邊是藥不能停的兒子,一邊年幼無辜的蘇南,他背負著無盡的罪孽行走在兩人之間,看到兒子一天天好轉,心中卻再也沒有了歡喜。 不是沒想過掙脫,不是沒想過收手,不是沒想過在程遠好了之后就離開成安侯府。 可最終卻還是在高氏的威逼利誘面前一次次妥協一次次權衡,最終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而放棄了別人的孩子。 起初是因為程遠要繼續科考,不能讓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父親。 后來是他考中了秀才,就更不能讓人知道這樣的事情。 就這樣一次一次,終于還是將那個年幼無辜的孩子傷害至此,逼迫至此。 冤孽,冤孽啊…… 程和不停的說著“我有罪”,蘇南不停的怒罵著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房中一時間怒罵聲與認罪聲不絕于耳。 默默跪在一旁的程遠哪里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試圖為自己父親解釋辯白的話就這樣堵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他安靜的聽著,許久許久,最終似決定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忽然起身,抄起房中的一個高幾,翻轉過來猛地用力向自己腿上砸去。 咔擦兩聲過后,拿著高幾的人兩腿一彎身子一晃跌在了地上,手中高幾也隨之掉落下去,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蘇南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就見跪在面前的程和已經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頭發花白的老者強撐著身子抱住了跌倒在地的人,涕泗橫流。 “阿遠,阿遠……都是爹的錯,你這是何苦,這是何苦??!” 被他抱住的中年男子本就瘦弱,此時更是面色蒼白,身子因為劇烈的疼痛而微微發抖,顫抖的嘴唇中哆哆嗦嗦的說道:“既是為我,便由……我來還?!?/br> 說完便眼前一黑,徹底昏死了過去。 第089章 鎩羽而歸 蘇南看著抱著程遠哭得不能自已的老者,滿是猙獰怒意的臉上漸漸有些茫然失措。 他雙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別扭的轉過了頭去,沒有言語。 這可是害了他十幾年,讓他險些真的變成殘廢的人,有什么可憐! 房中一時只余程和的哭聲,沒有半點兒其他聲響。 可總這么讓程和自己一個人哭下去也不是回事,屏風后的蘇箬蕓最終還是走了出來,來到了蘇南身旁。 “要繼續嗎?” 她出聲問道。 繼續? 蘇南抬頭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不解。 “要不要殺了他?” 蘇箬蕓指著暈倒在程和懷中的人說道:“給你出氣?!?/br> 抱著程遠的老者一怔,頓時忘記了哭泣,放下程遠就轉過頭來不斷地給蘇南磕頭。 “四少爺,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我兒著實無辜!您若要殺就了我吧,求您放過我的孩子……” 蘇南眉頭微蹙,放在膝頭的手緊了緊。 他現在仍舊不能靠自己站起來,仍舊需要別人攙扶著才能勉強站起身子走幾步。 可他原本早該好了的,原本在他年幼的時候,就可以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跑跑跳跳,可以跟朋友們一起逛街游玩,可以吃遍京城大街小巷的各種美食,知道哪里的景色最美,哪里的風景最宜人。 可是這些他原本可以做的卻都不能做,過去十余年里他的生活幾乎一片空白,只能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著那有限的四角天空,偶爾被推著出去一次,興奮之余又總要承受別人異樣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