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師兄,這次是你求我回來哦,這么一點小事你都不答應我,這樣不地道……”林嘉怡跟在宋子言的身后下樓梯,小小地撒著嬌。 宋子言提著林嘉怡糖果色的行李箱,大步走在前面,兩個人很快就走出了面館。 老板娘沖著他們的背影,遙遙地吆喝,“歡迎下次再來??!” 林嘉怡回過頭來,長長的頭發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她彎唇笑了笑,欠身說了聲,“謝謝!” 回眸的一瞬間,隔著玻璃窗,忽然看見角落一抹熟悉的身影,然后怔怔地看著。 “唐瑤?”她小聲咕噥了句,不大確定地拉了一下宋子言,“哎,那個是唐瑤嗎?” 宋子言終于看向唐瑤的方向,隔著一個玻璃窗,隔著時光劃開的洪流,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跨過千山萬水,抵達唐瑤的身邊,只是一眼,然后轉身,說了句,“走吧!” 林嘉怡跟上,不大確定地問了句,“不去打個招呼?” 宋子言回答了什么,唐瑤已經聽不清了,她收回目光,埋頭吃面。 “那不是宋子言嗎?”鄭晴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唐瑤“嗯”了一聲。 “邊上那人是林嘉怡?” 唐瑤還是“嗯”。 “他們真在一起了?” 這次唐瑤沒吭聲,鄭晴“靠”了聲,這樣都能碰上,這世界也真是小,“真特么什么緣分!宋子言什么意思?有必要老死不相往來嗎,連個招呼都不打?!?/br> 唐瑤不吭聲,埋著頭,一下一下地吃著面,餓極了似的狼吞虎咽著。 鄭晴終于覺得不大對勁了,撥拉開她的頭發看她,早已淚流滿面,眼淚順著臉頰落進碗里,不知道有沒有嘗到咸澀的味道。 老路終于來了,收了傘跑進店里,三兩步走過來坐下,抱歉地說,“雨下大了,二環堵車,來晚了。你好啊,唐瑤,常聽晴晴聊你,說你們上學的時候很要好?!崩下返穆曇艉芰?,帶著與生俱來的熱情。 鄭晴暗罵這個沒眼力見的,一邊想著該怎么化解這尷尬的局面,可是剛剛還滿面淚水,眼神絕望的泛著濃重灰色的人,此刻已經揚起了笑臉。 “是嗎?她上學的時候可嫌棄我了,說我除了念書什么都不會?!?/br> “哈哈哈,她這人就是這樣,口是心非!刀子嘴豆腐心?!?/br> …… 鄭晴看著面前的人,心口忽然溢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她想起很久之前唐瑤跟她說的話,“難過的時候就笑一笑,不管怎么樣,不還是要活著!” 那時候唐瑤的母親住院三個月無果后,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她請假很久,扶靈送喪,再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被掏空一樣。 她說,“小時候我爸嗜賭成性,家里錢都輸光了,放高利貸的,天天來我家砸東西,我媽帶著我來回跑,親戚家,朋友家,我都住過,每天像是喪家犬似的被人追著,可我從來沒覺得委屈,因為我有我媽,我依靠著她,就像藤蔓依靠大樹,那是一種絕對的安全感,可是現在,我的大樹沒了,我什么都沒了?!?/br> 友情,愛情,親情,在那短短的一年里,全都崩塌了,整個世界是一片看不到頭的荒原,唐瑤總是一個人站在教室外的欄桿前,仰著頭看教學樓隔出的狹窄天空,她說這樣,就可以讓眼淚不流下來。 “今年我十八歲,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可是還有一點點光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曾經擁有過,卻丟失了,我要把它找回來?!碧片帉戇^的紙條,小心地夾在書頁里,鄭晴偶然翻出來看過。 可是這么多年,那一點點的光亮,最終也要消失了嗎? 沒有,光亮沒有消失,只要相信,一切都會存在。 在心上,誰也偷不走,誰也奪不掉,只要自己不先放棄,唐瑤這樣想。 兩個人坐在車后,鄭晴低聲跟她說,“瑤瑤,別再傻了,好好待在北京,何苦回來找不自在呢?” 唐瑤把頭抵在車窗玻璃上,下雨了,路上賣水果的小攤販支著帳篷還在賣東西,碰見路過的人,就吆喝一聲,眼神里帶著明顯的希冀,可是大多數人連個眼神也不會給他。 她曾以為這是應城最寒酸的一面,到處充斥著掙扎求生的市井普羅大眾,其實那些年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個縮影,她痛恨自己,痛恨應城,痛恨一切寒酸腐敗的東西,因為那就是自己,她痛恨自己。 而現在,她已經能試著與自己和解,所以應城在她眼中,也有那么點兒不同了。 “晴晴,你明白的,對我來說,在應城和在北京,已經沒多大區別了?!毕嘁罏槊哪赣H去世,她甚至沒有了對物質和金錢的欲望,一切的前途都顯得并沒有那么重要了,所以在哪里,又有什么區別。 “那宋子言呢?你敢說你回來沒有半點兒是因為他?這么多年過去了,唐瑤,放過自己吧,你剛剛那反應,傻子都能看出來你還喜歡著他,可他出國這么多年,我記得剛回來沒多久,這么快就把林嘉怡領回來了,什么意思太淺顯了,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唐瑤別過頭,兩側街道的景象往后閃,一個不見了,另一個馬上出來,然后很快又消失不見,花花綠綠的商標和牌子從眼前掠過,晃的人眼睛疼。 這世界變化太快,應城也變化太快,想當年那個破的找不到半點光彩,到處灰溜溜的城市,也有了那么一點紛繁的印記,有些東西在變,可有些東西,是扎在心上,刻在骨頭縫里的,窮其一生也抹殺不掉的。 “我控制不住自己!”唐瑤有些頹敗的說,越努力忘記,記憶就越清晰。 “你怎么還是這么固執!”鄭晴也只能嘆口氣。 唐瑤在應城已經沒有家了,那些親戚,母親的朋友,早就隨著強大的時間,消磨得一點都不剩了。 早些年父親因賭欠下的債,都是拆東墻補西墻地借著還的,家里的親戚避他們像避洪水猛獸,后來母親沒了,唐瑤去上了大學,親戚什么的,誰還記得她,誰還愿意記得她,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只能靠獎學金和綠色貸款。 現在回來,她自然也沒地兒可住了,她也不愿意去麻煩那些親情早就磨沒了的親人,鄭晴本來打算把她領回家,可是唐瑤不愿意去打擾別人的二人世界,暫時住進了酒店。 老路是個好人,住酒店多貴啊,一晚兩晚還行,住久了太不劃算,于是過意不去,找了朋友,立馬找了幾間要租的房子,讓唐瑤去看。 她第二天就去了,相中了一家小公寓樓的三層,介紹人跟她說,“你說過幾天要去醫院上班,我就想起了這里,這兒挺不錯的,附近醫院的醫生,也有不少住在這里,挺方便?!?/br> 她嗯了聲,當場付了半年的租金。 她沒多少東西,就一個行李,老路和鄭晴直接給她送來了。 收拾完,都中午了,鄭晴請她去吃飯,然后又帶著她買了兩大袋的日用品和吃的,才放她回去。 唐瑤自己提著東西上樓的,太累,老式公寓樓,又沒有電梯,她住三層,爬到二層的時候,她就爬不動了,坐在臺階上休息。 直到聽見腳步聲從下面傳來,她才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重又提起袋子。 要走的時候,側頭看見從下面上來的那個人,然后腳步驀地頓住了。 宋子言抬頭的時候,正好也看見她。 四目相對,有什么在激烈的燃燒著。 唐瑤覺得胸口發滯,她深深地望著他,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他像她這些年做過的夢一樣,突然就又消失了。 她想,宋子言,我是不是又做夢了? 第4章 應城 “唐小姐,我很想知道你為什么選擇我們醫院?您這條件,去大多數醫院都應該都沒問題吧!唐小姐……你在聽嗎?”年輕的院長皺起了眉,一個醫生,人品和修養比什么都重要,一個不尊重談話對方的人,他看不出她的修養在哪里,他翻著她的簡歷,真是漂亮,大部分還都那種是做不得假的,但他……或許真是高看了她的簡歷。 他抬起頭,目光逐漸冷下來,看著面前這個尚且年輕,卻參加過許多國際醫療救助和許多慈善項目的小姑娘。他當初從上百份簡歷中一眼相中她,最初相中的,不是她的簡歷,而是她的樣貌,并不是因為有多漂亮,而是面目平和,目光寧靜如湖泊,那種氣質,不是任何一個年輕人都會有的。 像是歷經千帆,終于被歲月磨礪出來的那種波瀾不驚。 他始終相信,相由心生。 后來看簡歷,竟然更讓他驚訝,然后有種恍悟的感覺,那么豐富的經歷,也難怪有著超乎常人的平靜。 唐瑤回過神來,為自己的失神感到萬分抱歉,好在她的耳朵還沒有完全因為出神而失聰,“抱歉,剛剛在貴院看見了一個熟人,是對我來說很特別的人,突然見他我亂了分寸,雖然努力克制,但還是有點受影響,我為我的不禮貌道歉?!碧片幷\懇地說出了原委,面上除了歉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年輕院長深看了一眼,“如果現在面對的是你的病人,你亂了分寸,我怎么能相信你能百分之百保持正確的判斷?” “我不能保證我百分之百不受影響,但有一點我絕對可以做到——在頭腦不清晰的時候,不做出任何決定?!?/br> 不驚不懼,沒有推脫責任,也沒有強詞奪理,雖然被他質疑,但沒有急躁和慌亂,保持了正確的邏輯能力,他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好,可以回答剛剛的問題了,聽見我說什么了嗎?” “嗯,您問我為什么會選擇貴院?!碧片幪ь^看了一眼,“如果我說眼緣呢?您會不會覺得荒唐?”她笑了笑,“應城是我家鄉,我想回來工作,翻了應城所有醫院的資料,作為私人醫院,程氏是少見非盈利性質的醫院。而且各方面制度都很合我心意?!?/br> 年輕院長終于舒心一笑,沖她伸出手,“祝我們合作愉快,我是程江非,有事可以隨時來找我?!?/br> 唐瑤握上他的手,說了聲,“謝謝!”松手的時候,她又問了句,“抱歉問個私人問題,剛剛從您辦公室出去的男人,您和他是朋友,還是說……他也是這里的醫生?” 程江非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剛剛是因為他分心?” 唐瑤眉頭輕輕地皺著,卻不說話,程江非也不會不識趣地逼問,回答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們醫院的醫生,是我特聘過來參加07號研究項目的,在骨科病房坐診?!?/br> “嗯,謝謝!我知道了?!?/br> 兜兜轉轉,竟然又碰到了一起,真是巧合,也真緣分,不知道宋子言會不會以為是她靜心策劃的,可是她真的沒有。 唐瑤走出頂層的院長辦公室,她需要去人事處報道,然后選擇上班時間。 此時她站在走廊,在藍色的排座休息椅上坐下來,閉上眼,頭往后仰,靠在墻上。 腦海里是昨天下午公寓走廊里的畫面,她和宋子言四目相對,雙雙愣在那里,她提著兩大袋東西,他也提著一個很大的超市袋子,里面是零食,還有日用品,唐瑤透過那層薄薄的透明袋子,看見了女士用的沐浴露和洗發水,然后像是觸了電似的別過了眼。 他走上來,很快就和她站在了同一層臺階上,然后唐瑤覺得手里一輕,兩個袋子被他提了過去。 唐瑤驚訝地抬頭去看他,他的側臉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喉結的弧度是她曾認為最性感的線條,她開口,嗓音帶著輕微的顫抖,“宋子言,好久不見了?!?/br> 他只是輕聲“嗯”了聲,然后低低地“呵”了聲,別過臉去,“的確是好久不見了,你回來做什么?北京不好嗎?還是說應城給你的回憶還不夠慘烈?” 他的語氣太冷漠,那隱隱含著的刺,讓唐瑤覺得難過。她復讀,考去s大,他緊接著就去了德國,她沒能力負擔做國外交流生的金錢,自然無法跟去,畢業之后,他呆在德國很長時間,然后忽然回國,她知道的時候,他在應城已經一個多月了,然后她緊跟著就回來,是不是他覺得,她煞費苦心地想要追著他?所以覺得厭煩? 唐瑤想來想去,只想到這么個理由,于是低下頭來,聲音低低地回答他,“應城在我腦海里很糟糕,可我想盡我一點點能力,讓它不要那么糟糕?!边@是真的,不是說辭。 兩個人的腳步一起邁著,像很多年前,她扯著他,非要和他保持相同的走路頻率,腳步出的順序也要一致,那些回憶,模糊又清晰,可是那時歡快的笑聲,現在再也發不出來了。 一層樓,兩段臺階,從二層到三層的距離太短太短,想和他走到天荒,走到地老,走到白發蒼蒼,走到步履蹣跚,只能相互攙扶,可是終究,她和他一同的路,只有這么短。 他把袋子遞到她手里,“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我無權干涉,抱歉,剛剛語氣不大好?!?/br> 唐瑤寧愿他不道歉的,她怔怔地接過東西,點頭,說謝謝! 拿出鑰匙開門,走進去,然后背抵著門,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掏空了一樣。 宋子言,你的客氣和疏離,讓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好遙遠,我伸出手,能抓住的,只有一片虛無。 門的隔音并不是太好,她能聽見他的敲門聲,然后一個女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哈,我要的都買了?謝謝師兄,我真是愛死你了?!?/br> 門關了,聲音消失了,唐瑤恍惚地抬起頭,又垂下來,眼淚砸在地板上,啪嗒一聲響。 她沒什么知覺地伸手抹了一把,她以前不這樣的,她以前很愛笑的,她以前對得不到的東西,都是很果斷舍棄的,可是現在,她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告訴自己,不去想他了呀,怎么還是這么難過? 腦海里有個聲音在一遍一遍提醒她,宋子言和林嘉怡住在一起了,住在一起了,然后每說一遍,心口就疼一遍。 有些事情,就算早就知道,可不親眼看見,就是不愿意相信。 這夜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她大一剛開學那會兒,系里有一個才子佳人的傳說,男神學霸x女神學霸的故事,男神學霸申請了去德國做交流生,女神學霸和他不同系,不同專業,她的系里沒有去德國交流的機會,就果斷轉了專業,醫學專業,轉專業,無論成績多好都要從大一開始。 那個女神學霸就是林嘉怡,她和唐瑤成了同屆的學生,唐瑤是個默默無聞的書呆子,但是林嘉怡因為成績不錯,就在兼顧學業的同時擔任學生會主席和外聯部部長,她能力出眾,大家都崇拜她,她生日的時候,她帶的小百號人,跑到她樓下喊樓祝福,給她放許愿燈,唐瑤站在陽臺上看隔壁樓,孔明燈在黑夜中美得像是一幅畫。 據說那天林嘉怡收到了宋子言的越洋禮物,一個很大的抱抱熊,和一個珍珠項鏈,唐瑤沒見過那條項鏈,但是她看見了那個抱抱熊,郵寄過來之后,很多人起哄要看,林嘉怡抱著去了樓下,兩米高,很可愛的熊,隔得老遠,唐瑤都能聽見人群的sao動,“哇,宋師兄也太會哄女孩子開心了,如此萌物,是我我就嫁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