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如今想來應是因著他帶走小嬌妻,唐寅初所中之毒無人可解以致毒發身亡。 雪上嵩。長安。 這邊陲小鎮還真是藏龍臥虎。 *** 月上中天,家家戶戶正酣眠,小山村寂靜一片。 “不要!” 一聲驚呼將竇憲自淺眠中喚醒,他一個挺身下炕,疾步奔至東屋。 東屋炕上,蘇妍黛眉緊縮,額上細細密密一層汗珠,頭不住的小幅度搖動,嘴邊喃喃低吟:“不要,求求你不要!” 見她如此模樣,竇憲心剎時收緊,他俯身一手插到蘇妍腦后讓她靠在他身上,一手輕拍她身子,低頭在她耳邊溫柔低語,“藥藥,藥藥不怕,我在這里,別怕,我在這里……” 睡夢中,蘇妍正重復昨日的經歷,陡然間,場景一換,回到她幼時,師父站在屋前慈愛的喊她的乳名,她高興極了,張開雙臂想要奔進師父懷里,卻撲了個空。 蘇妍一瞬驚醒,從竇憲懷中坐起,定定看著眼前的被子,神情驚懼中帶著些許茫然。 “娘子?!?/br> 低沉的呼喚從身后傳來,蘇妍轉身,登時一愣,“仲康,你怎么會在我屋里?” 夜色深深掩去了竇憲面上的疼惜,他用專屬于“仲康”的醇厚而帶著懵懂的聲音回答道:“我聽到娘子喊‘不要’,好像很難過,我就來了?!?/br> 你很難過,所以我來了。 不知為何,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話,蘇妍竟覺安心不已,因噩夢而惴惴的心緩緩安定,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她低低道:“還早著呢,你快些回去睡吧,我沒事了?!?/br> 為了增加可信度,她嘴角牽出一抹笑。 熟料仲康卻搖搖頭,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拇指擦過她嘴角,輕聲道:“娘子不開心就不要笑了?!?/br> 蘇妍怔然,好半響才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開心?” 噩夢驚醒有人在側,她其實,很開心。 “因為娘子很怕??!明明那么害怕怎么可能會開心?!敝倏等缡堑?。 月華如練照在窗前的地上,仲康背對月光,蘇妍看不清他的面孔,腦中卻浮現出他說這句話時的模樣。 認真的,帶著些許溫柔的模樣。 “睡吧,我守著你,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币娞K妍不說話,仲康力道輕柔的按著她的肩。 蘇妍順著他的力道躺下,仲康為她掖好被角,蹲在炕前雙臂相疊放在炕沿上,頭枕著手臂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蘇妍。 蘇妍本以為她會很不自在,甚至在心里想好要裝睡好讓仲康回去睡覺,卻沒想到,在仲康的注視下,她竟很快睡了過去。 甚至比往日睡得更安心。 被擄之事到底在蘇妍心里留下了陰影,直到年前她還在日日夢魘,而每次從噩夢中驚醒,仲康總是會守在她身邊,溫柔而堅定。 蘇妍未曾察覺,她對仲康一日日親近起來。 ***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買rou;二十七,宰只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 在孩子們的歡笑聲中,除夕來了。 除夕這天晚上,依著慣例,家家戶戶都要熬年,一家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熬過一整夜。 除夕熬年可讓家中長輩在新的一年福祚綿延長壽安康。 自韓大夫去世后,蘇妍便不再熬年,每年除夕早早便睡了,而今年—— 蘇妍將做好的糖瓜和丸子放到炕上的小桌上,招呼仲康坐下,“仲康,今天晚上不能睡覺,知道嗎?” 她沒有親人不需要熬年,仲康卻不然。 “為什么?”仲康很是不解。 敲碎一塊糖瓜放入嘴中,甜絲絲的味道便侵占整個口腔,蘇妍心情極好的瞇了瞇眼,抬手捻起一整個糖瓜遞到仲康嘴邊,“你還記得你阿娘嗎?” “記得!”仲康張嘴含住蘇妍遞到嘴邊的糖瓜,“啊嗚啊嗚”咬碎,粘了滿嘴的糖屑,“阿娘很好,很溫柔!”他伸出舌尖將嘴邊的糖屑勾入嘴中,補充道:“和娘子一樣溫柔!” 蘇妍以手支頤,含笑看著他,溫言軟語道:“如果今天晚上你不睡覺,明年你阿娘就會一直很開心,你愿意嗎?” “嗯!”竇憲低頭掩去眸中的情緒。 可惜阿娘早已去了,若是阿娘還活著,定會很喜歡她。 “那什么時候不睡覺能讓娘子明年一直很開心?” 霍然間,聽到仲康這般問道。 他眸子黝黑直直看著她,臉上是不容忽視的期許,蘇妍怔忪了許久才輕聲道:“一樣的,也是今天晚上?!?/br> “哦?!敝倏等粲兴嫉狞c頭,沒一會兒,他抬起頭,話語里滿是興奮:“我今天晚上一定不會睡的!娘子要記得你說的話,明年要一直很開心!” 他眸子里的情感太過熱烈,蘇妍一時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垂眸看著面前圓潤小巧如燈籠的糖瓜,輕輕點頭,“嗯?!?/br> ☆、第十七章 說是要熬年,可蘇妍畢竟許多年都未曾熬過,這幾日又夜夜夢魘睡不踏實,身子本就疲乏,哪里還支撐得住一宿不眠。 剛坐了沒一會兒,蘇妍便覺得倦意深深,眼皮不住往下耷拉,不消片刻上下眼皮便徹底合在一處。 竇憲坐在蘇妍對面看著她的小腦袋一點一點,他眸中泛起點點笑意,不動聲色的挪動身子緊挨著蘇妍坐下,一只手繞到她身子另一側,力道輕柔的握住她的肩膀輕輕往自己這邊施力。 眼看著小人兒的頭就要挨住自己的肩膀,竇憲不由屏住呼吸,身子繃得僵直等著那一刻的到來,熟料蘇妍突地一個激靈坐直身子。 竇憲心中急轉正想著要如何解釋自己方才的動作,便見蘇妍睫羽微顫,眼睛竟是睜也不睜,仰著一張白皙小臉對著原先他坐的位子模糊不清的嘟囔,“我就閉上眼小憩一會兒,就一會兒,仲康,你別睡,別睡……” 糯尾音低低消散在空氣中,蘇妍身子一矮雙臂交疊趴在面前的小桌上,頭埋入胳臂間,雙眸緊閉呼吸綿長竟是徹底睡了過去。 竇憲眸中星點笑意漸深,濃厚笑意擴散連接成一片溢滿整個眼眶。 隨手抖開一床薄被虛虛裹住嬌小的人兒,竇憲起身下炕站在窗前。 暮色漸起,月上中天,天空渺遠,漫天寒星伴著弦月將清冷銀輝灑遍人家,遠處隱約傳來連綿不斷的爆竹聲,而他身后,那個讓他追尋了兩生的人兒正兀自睡得香甜。 上一世她走后,除夕夜,長安滿城繁華,徹夜不息的燈火煙花照得街道城池恍如白晝,車馬穿行間處處可聞笑語晏晏。 他自宮中赴宴歸來,一身霜華滿室冷清,只能拼命回想著她的顰笑嬉怒聊以慰藉,腹中烈酒似要焚盡臟腑,骨血筋脈卻是寒意透骨。 如此,一年又一年。 回身看向炕上的人兒,她不知夢到了什么,嘟囔著在臂彎處蹭了蹭頭,復又安穩睡去。 這一刻竇憲只覺得自己的心被塞得滿滿當當,滿腔柔情脹滿整個胸口。 一夜過去,蘇妍自睡夢中醒來,睜開惺忪睡眼,記憶回籠,她暗自懊惱,明明說要陪仲康熬年,怎么自己倒先睡過去了。 蘇妍正懊惱,面前驀然出現仲康放大的臉,他咧著嘴湊近她,“娘子!新年如意?!?/br> 他的話語里充斥著強烈的不容忽視的愉悅,帶著極強的感染力,蘇妍不由自主的揚起一抹笑,“新年如意,仲康?!?/br> *** 走親訪友熱鬧不斷,轉眼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節,一大早夏花就跑來找蘇妍,“蘇妍姐,今天晚上我娘要帶我去鎮上看花燈,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小鎮上一年熱鬧的時候不過那么幾回,蘇妍自然不愿錯過,當即點頭,“好啊?!?/br> 小姑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大大的眼睛笑成一彎月牙,心滿意足的往外走,臨出門前不忘回頭叮囑一句,“蘇妍姐你記得帶上仲康!” 吃完晚飯,四人便出發往鎮上去,劉嬸子和蘇妍各自提著一盞燈籠一前一后照路,夏花走在中間,語調歡快的和仲康說話。 “傻子仲康,去年我看中了一個小狐貍的花燈,那個花燈可好看了!可是被別人搶走了……我差一點點就猜出來那個謎底了!” “欸?你是從哪兒來的???你們那里的花燈和我們鎮上的一樣嗎?” “傻子仲康,一會兒咱們比賽,看誰猜對的燈謎多!” 仲康始終不吭一聲,唯有夏花問得急了,他才敷衍的“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好了,花兒,說了一路了,讓你那張嘴歇歇,也不嫌累?!眲鹱勇牫鲋倏翟捳Z中的敷衍,出聲阻止夏花。 說來也奇怪,仲康平時和蘇妍說起話來總是態度熱切,可一換了旁人,他就只會“嗯”,要么就干脆不說話,這其中的差別一眼就能看出。 劉嬸子狐疑的看了仲康一眼。 可別是她想的那樣。 月滿冰輪,燈燒陸海,人踏春陽。 小鎮雖偏僻,上元節這種日子卻也是不遑多讓的熱鬧,家家戶戶門前掛起紅燈籠,大街小巷張燈結彩,街道兩旁花燈連成一片,舞龍舞獅的隊伍穿梭在人群中,鑼鼓聲聲震耳欲聾,更添有時不時自人群中爆發出的喝彩聲,整個小鎮洋溢著節日的氣息,喧囂而熱鬧。 劉嬸子帶著夏花,蘇妍領著仲康,四人來到小鎮主街上,剛到街頭便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碩大的燈輪,足足有近二十丈,上面布滿綢帶錦綺,更有金銀點綴其間,成百上千盞花燈簇擁在上面,映的整片天空明亮一片,恍如白晝。 竇憲稍一側頭,便見身旁的人兒仰著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巨大的燈輪, 她著妃色繡海棠小襖,牙白八幅湘裙,瓊鼻妙目靡顏膩理,花燈的明輝灑在她臉上,照得她本就白皙瑩潤的肌膚猶如上好的羊脂玉,端的是秀色無雙。 蘇妍看燈,竇憲看她。兩人皆是目不轉睛。 夏花一抬頭就看到這一幕,她墨點的眼珠滴溜溜一轉,指著燈輪那頭踩高蹺的隊伍脆生生道:“蘇妍姐!我和阿娘去那邊看踩高蹺啦!” 說著就拉著劉嬸子的手繞過燈輪往后走,劉嬸子見狀只得對蘇妍道:“蘇妍,你看夏花這猴樣……一會兒你要是找不到我們,就在街頭那顆槐樹下等著啊,千萬別亂跑?!?/br> 說著她不放心的看了一旁的仲康一眼,還欲再叮囑什么,卻被急吼吼的夏花打斷硬拖著離開。 看夠了燈輪,蘇妍這才慢悠悠順著人流往街里走,各式各樣的花燈掛在木架上,琳瑯滿目吸人眼球,每個攤位前都或多或少圍著一群人,時不時有唏噓聲或贊嘆聲傳來。 行至一處攤位前,圍觀的人霍然多了許多,蘇妍不由好奇的停下腳步,這一看便是一怔,只見這處攤位的木架最中央掛著一盞琉璃蓮花燈,五色琉璃為瓣層層疊疊簇擁著蓮心的燭火,通體剔透似有流光。 蘇妍幼時隨韓大夫云游,曾在揚州見過一盞類似的琉璃花燈,千瓣重蓮如瑤池芙蕖花開,因著太過震撼,至今蘇妍還記得那盞琉璃花燈的模樣。 而眼前這一盞,竟與那盞花燈別無二樣! 琉璃花燈在小鎮上極為罕見,蘇妍來此六年也只見過這么一回。 物以稀為貴,更何況這盞琉璃花燈著實精巧。 攤主是個鬢發霜白的老人,鶴發童顏精神矍鑠,聲音渾厚,“只要有人能對上這副對子,小老頭就把這盞琉璃燈送給他?!?/br> 攤主此話一出,許多人躍躍欲試,更有那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或為在心上人面前掙個好印象,或為顯示自己的才學,躊躇滿志擠到人前,試圖對出下聯。 小攤前旁的花燈一盞盞被領走,唯有這盞琉璃花燈,始終懸在木架上,先前躍躍欲試的行人此刻已去了大半,余下的不過是在等一個結果,看看這盞花燈最終會不會被人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