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晉北的夜色濃厚,駙馬薛斛坐在府中庭院石凳之上飲酒,經年的燒春酒又烈又辣,薛斛執起酒盞向著喉嚨傾倒,想著自己新婚生活,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少年慕艾之時他也曾幻想過自己的情人是如何模樣?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應該是清靈美麗的,性情柔和如水,對著自己輕言細語,俯首帖耳。尚主成為駙馬,是太原薛氏加身難得的榮耀,自己臨去長安迎親之時,武國公府老夫人曾經將自己召到國公府,鄭重交待:“太原薛氏一族多年積蓄,想要重新振興起來,唯一能謀靠的就是圣寵。薛修容在宮中頗有寵幸,你如今又得此殊榮成為長樂公主的駙馬,也是難得的榮寵,只咱們薛家如今實在再經不得風浪了!日后你該當好好敬重長樂公主,絕不可惹了一絲麻煩?!备┰谑噬铣了H,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他也是想和長樂公主好好過日子,長樂公主雖容貌昳麗,卻不是自己欣賞的那種溫婉美麗,且性子強硬,與自己一處著實的硌的慌,這些日子以來數次不歡而散,便是自己想要多一些夫妻柔情,也著實沒有法子。 一彎新月如鉤,掛在柳樹枝頭,裊裊婷婷,侍婢蝶兒裊裊上前扶著薛斛回房,“駙馬,這庭院里太涼了,你在這兒要著涼的?!?/br> “著涼!”薛斛搭在蝶兒肩頭,搖搖晃晃的走路,呵呵笑道,“著涼不也挺好么?我倒想要瞧瞧,若是我當真病了躺在床上,公主肯不肯軟一軟聲氣關懷于我?!?/br> 屋子里宮燈駁駁燃燒,光暈溫暖。薛斛“砰”的一聲倒在榻上,睜開眸子,瞧著朦朦朧朧中,一個綠色水裳少女俯下身子伺候自己脫下外裳,動作輕柔,黑柔的青絲在自己面前晃動,帶著一絲少女的馨香氣息。他醉意朦朧,借著酒意,一把擁住蝶兒的身子。 “啊,”蝶兒驚呼一聲,被男人擁著壓倒在床榻間。 夜色朦朧,一夜春色無邊。 杜鵑在桃花枝葉當中穿梭,明亮的天光照耀在窗欞之中,薛斛醉酒醒來,瞧著縮在床榻腳邊的侍婢,面色變幻不定。蝶兒渾身赤裸,面色雪白,低下頭去輕輕哭泣,身子微微顫抖。薛斛瞧著那一抹雪白的肩膀在自己眼簾之中微微晃動,終究生了一絲憐惜之意,安撫道,“別怕,”聲音柔和,“我會照顧你的!” “風流駙馬和俏丫頭,一個照顧,就照顧到床上去了?!碧藜t攢盒明亮的光澤在天光之中微微爍動,長樂公主姬紅萼坐在府中正堂錦繡花袱紫檀鏤花榻上,聽著宮人稟報昨兒個夜里發出的事情,眉宇微微攏起,神情波瀾不驚。 “駙馬實在是太過分了?!彬斣屏⒃谝慌?,聞言氣的面色漲的通紅,“他論起來不過是太原薛氏一個尋常郎君,邀得天幸得尚公主,這是他天大的福分,本該好好服侍公主,如今新婚不過三月,就在府中寵幸了一個丫頭,如此這般,可有半點將公主的尊榮放在眼中?” 姬紅萼聞言唇角泛起悠悠笑意,“說的是,我近來脾氣太好,怕是有人瞧在眼中,當真覺得我是一只小貓咪了!”抬手摘下墻壁上掛著的一柄紅纓寶劍,出了門去。 書房之中,薛斛正舉著一本書在案上觀看,蝶兒侍候在一邊,執著墨條在墨池中磨墨,偶爾二人相視一笑,空氣中情意綿綿。忽聽得府中廊上傳來一聲急急腳步聲,薛斛皺起眉頭,正要喝問“什么人?”只聽得房門“砰”的一聲從外踢開,一隊年輕貌美,額頭系著赤色頭巾的少女侍婢走進來,向著兩側微微一讓,簇擁著一身紅色大氅,明艷無雙的長樂公主姬紅萼進來,望著薛斛,觸角泛起一絲不屑冷笑,“薛子興,這書房中紅袖添香,日子瞧著過的好生愜意呀!” 蝶兒瞧著姬紅萼手中提著的光刃雪亮的長劍,驚叫一聲,跪在地上,直直向著姬紅萼叩頭,“公主饒了奴婢吧,饒了奴婢吧!” 薛斛瞧著蝶兒額頭迅速泛起的紅腫,胸中意氣涌動,慨然道,“蝶兒別怕!”擋在蝶兒面前,抬頭直視姬紅萼,“公主,你別怪罪蝶兒。昨兒夜里的事都是我的錯,昨兒我喝多了酒,一時意亂情迷,做下了錯事。你若要怪罪,只管沖著我來,此事與蝶兒無關,莫要牽連了她!” 姬紅萼抬頭瞧著薛斛,目光變測,“可當真是情深一對??!既是如此,我成全你?!鄙焓謸]劍,向著薛斛劈去。房中傳來蝶兒驚叫出聲聲音,薛斛只覺面前一片劍光閃亮,冷汗涔涔而下,驚神過來,見自己渾身并無傷處,發髻散落,一大摞頭發割斷落在地上,猶如雜草。 “身為駙馬,竟對公主如此不敬,按說我該當要你的命的?!奔Ъt萼冷笑道,“瞧著咱們夫妻情分上,今次暫以頭發相待,若下次再惹了我,可就沒有這么簡單了!”目光一凝,凝在薛斛身后的蝶兒身上。 蝶兒面色慘白,身子搖晃幾乎支撐不住坐在地上,她絕沒有想到姬紅萼竟是這樣一般性子,竟是連新婚駙馬的臉面都不肯饒上半分。 “啊”的一聲,府中傳出一聲驚懼至極的慘叫,蝶兒捂著臉,簌簌鮮血從她的指縫間墜下。卻是姬紅萼揮劍在蝶兒面上狠狠劃了一道傷口。 薛斛回過神來,蝶兒已經是傷重,捂著臉在地上打滾,痛苦哀嚎。他悚然而驚,望著姬紅萼,“我竟沒有想到,你竟是一個如此狠心的人,區區一件小事,竟揮劍又砍又殺的,半點不肯相饒。你怎么會是這樣的性子?” 姬紅萼將手中長劍交到了驍云手中,“本公主就是這樣一個霸王性子,容不得旁人覬覦我的東西。咱們既是夫妻,縱然沒有在一處,若我沒有開口,你便休想再碰旁的女子。否則的話,可別怪本公主日后再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了!” 薛斛聞言又驚又悔,望著姬紅萼的目光如同鬼魅,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一聲,不肯再和姬紅萼同處一室,從書房里奔了出去! 書房之中一室杳然,蝶兒依舊痛苦哀嚎,赤巾侍女瞧著姬紅萼,目光又是欽佩又是懼怕,姬紅萼微微側過頭來,面頰上露出了一絲酸楚復雜的笑容。 范陽的春天漸漸恢復過來,將近四月,河水方將將解凍,筆直的白楊吐了一絲絲綠意,孫沛恩前往傅府拜訪姑父傅弈,從傅府中出來,傅弈送到外頭道,“……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當真有那么一日,我傅家一脈軍士自是站在大郎這一邊的!” 孫沛恩聞言大為振奮。傅家乃是軍中重將,代表了一系軍中勢力。自己今日得了傅弈準話,可謂如虎添翼,朝著傅弈恭敬拱手,“豐之多謝過姑父?!?/br> “這是應當的?!备缔奈罩鴮O沛恩的手道,“河北眾官將早與孫氏綁在了一條船上。但望大郎穩住局勢后,善待我等這群武人,也不枉的我們這群人如今擁立之情了!” 傅府院落疏朗廣闊,一名俊朗少年穿過長廊前往主院,遠遠的瞧見了府道上傅弈與孫沛恩立在一處的模樣,面色微微變幻,冷哼一聲,轉身就走開了! 傅弈瞧著兒子的背影,微微尷尬,“祈郎心性天真,尚還有些不懂事,還望大郎不要和他太過計較?!?/br> 孫沛恩面上浮現和煦的笑容,“我與祈弟是嫡親表兄弟,如何會計較這點小事情?” 天空蔚藍,白云不斷流動。孫沛恩面上神情變幻不定。姑父傅弈乃是軍中宿將,地位不低,姑姑更是在父親孫炅心中極是親昵,他們的支持對自己極為重要,表弟傅明祈乃是夫婦二人唯一嫡子,極得看重,若不能消除傅明祈心中的隔閡,若傅明祈偏向二弟孫沛斐,許會影響姑父姑母,說不得日后情景會變成什么模樣? 范陽集市大名酒樓中,窗幾明凈,傅家兄妹二人挨在一處,傅明祈年輕俊朗,傅道馨姿容明艷,“阿兄好些日子都板著一張臉了,還不肯放下心氣么?”朝著兄長扮了個鬼臉,“來,笑一個。不讓妹子就當你不喜歡我了?!?/br> 傅明祈撐不住胞妹胡攪蠻纏,微微彎了彎唇角,隨即察覺,重新板了臉,“舅舅家那些人停妻再娶,失了德行,難道meimei你竟一點兒也不覺的過分么?!甭暽矃?,“馬家表嫂從前對我們的好處那么多,別人可以忘記,難道你竟一點都不記得了么?” 傅道馨被他訓的幾乎抬不起頭來,揚聲辯駁道,“我沒有忘??墒乔靶┤兆友鐖錾衔仪浦舜嚎ぶ?,覺得她也不像是刻薄人的壞人呀!” “你就是這樣立場不穩,”傅明祈狠狠瞪meimei,“看東邊說東邊好,看西邊說西邊也不差,若天下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這世上豈不是亂了套?” 傅道馨被兄長訓的低下頭去,幾乎要抬不起來。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敲擊聲,一個聲音隨著推門而入傳來,“祈弟,阿馨都要被你訓哭了。你這般為了點子說不得的小事就訓責自己的嫡親meimei,瞧著可不好哦!”孫沛恩走進來,神情沉靜。 傅道馨瞧著孫沛恩,眼睛一亮,親親熱熱喚道,“大表兄,你怎么來了?” 孫沛恩輕輕一笑,“我拜訪姑父從傅府出來,閑來無事在街上走走,瞧著上頭像是祈弟和表妹,就上來看看?!鼻浦档儡拔⑽⒁恍?,“表妹越發漂亮了,也不知日后讓哪家人家得了去?!?/br> 傅道馨聞言羞紅著低下頭去。 傅明祈自幼與孫家兄弟一塊長大,素對年長自己許多的這位大表兄充滿敬重,但正因如此,此次瞧著他做出這等棄妻另娶的事情來,方越發心中過不去。瞧著meimei恨鐵不成鋼斥道,“就知道扮好人?!?/br> 傅道馨訕訕而笑,起身道,“表兄和阿兄好些日子沒見,今日一見,怕是要說好些話吧。我這就去命伙計送些好酒好菜上來,讓你們好好享用一番?!憋w快的避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表兄弟二人。孫沛恩朝著傅明祈拱手道,“你我兄弟素來感情交好,最近祈弟卻總對兄長橫眉冷淡。表兄心里著實有些摸不到頭腦,若是表兄做錯了什么,表兄如今在這兒向你賠罪?!?/br> 傅明祈冷冷一笑,“不必了!”揚聲道,“聽說宜春郡主是位大美人兒,表兄紅袖添香之際,色授魂消,怕是早就忘記前頭那位表嫂了?!彼嫔嵵?,道,“夫妻之道齊也,表兄。若夫妻之道可以背棄,我又如何相信你我之前的兄弟親情,朋友之義日后可能留存?” “阿祈,”孫沛恩重聲道,“我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河北如今尚沒有堅定與周廷開戰,這門親事是必須進行的?!?/br> “表兄何必將我當做一個傻子糊弄?”傅明祈冷笑,“就算這門親事當真必須進行,何必一定要你去?聽說舅母也曾在舅舅面前建言讓二表兄去迎親,若非表兄你極力爭求,如今可不好說這門婚事落在誰的頭上呢?便當真是你們二兄弟都不行,”冷笑一聲,“不是還有舅舅么,大可讓舅舅親自迎娶???我知道你很是憎恨如今這位繼母,若逼的她妻降為妾,可不是趁你的心愿么? 孫沛恩聞言目光微微一幽,垂眸道,“祈弟慎言,父親雖是英勇梟雄,卻著實年歲已長,宜春郡主雖非正經宗室女,卻是周帝心愛的meimei,雖忍痛將她許了出來,卻絕不會眼瞧著她嫁一個已過天命之年的老頭。我與二弟兄弟感情頗好,按說若有什么也不該相爭??晌倚睦锟偸巧盥裰c坎子過不去,” 他眸色深黑,注視著樓外的白楊樹,悠悠道,“你年紀小,怕是不記得前頭我的娘親了?” 傅明祈怔了怔,孫沛恩如今提起的自然是他的生母孫炅元妻赫氏。赫氏早亡,去的那一年他方只有三歲,自然記不得這位舅母的音容笑貌。 “阿兄?” 孫沛恩頓了片刻,道,“我的母親與父親乃是自幼相識,父親入了當時的幽州節度使張守巍帳下,雖然勇武善戰,但因著雜胡出身,很是受了一些排擠,爬到了團練一職,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曹榮卻是張使君的親信,曹榮家中有女,正值妙齡,鮮妍明媚,幽州人都說父親和這位曹氏小姐關系及好,那時候娘親是個普通胡女,沒有什么身世親人,且皮膚粗糙,又沒有學識文化,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夠抱著我哭泣。我至今尚記得有一天,那天陽光十分燦爛,就和今天的天氣一樣好,我瞧著娘親心情不錯,就和娘親鬧著要吃羊rou膜。母親親了親我的臉蛋,帶著我上街去買羊rou膜。街市上新出爐的羊rou膜又香又燙,我嘗的呼呼喘氣,娘親笑著低下頭來用袖子替我擦汗,恰逢曹氏小姐從一旁珍寶坊中買首飾出來,扶著侍女上馬車的時候,眼光一瞥,瞧見了站在街市中的我們母子,她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輕輕一笑,唇角勾間滿含對我們娘親的得意輕蔑之情,母親面色大變,回去就病重不起,躺了一個月,就這么去了!” 傅明祈聽得面色愀然,自他記憶中以來,孫氏已經氣勢煊赫,舅父孫炅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個英明神武的形象,從沒有想象過孫炅從前竟有過這般深沉不堪的階段?!氨硇?,我不知道……”茫然片刻,道,“請您節哀順變?!?/br> 孫沛恩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母親逝世之后不滿月,父親就將曹氏重新迎娶回家。很快父親就升任平盧兵馬使,自此平步青云。七個月后,曹氏產下二弟孫沛斐?!彼统恋男ζ饋?,“表弟,你說,你若是我,能眼睜睜瞧著二弟越過我得了孫氏大業,反將我這個兄長踩到泥里去么?若如此,我又如何對的起早逝娘親在天之靈?” 傅明祈聞言默然良久,孫沛恩放妻馬氏,重新迎娶大周郡主,他確實心中梗郁,可是如今聽著大表兄說起自己從前舊事,一時之間竟是顛覆了自己過往的認知,心中翻翻覆覆,想著大表兄停妻之事雖是辦的太過失情意,可是細究起來,也是為了撫慰早逝的生母母子之情,竟也不是不可諒解的。 少年人心思淺薄,如同清澈的水,全都顯現在一張臉上。孫沛恩瞧著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神色捉摸不定,過了片刻,方道,“我與馬氏少年夫妻,如何不敬重于她?事到如此地步,也是無可奈何。但我應承了馬氏,”聲音健朗,“如今不過是暫時解局之法,待到日后情勢明朗,河北得勢,周朝皇帝不在慎懼之下,定重新迎她回家?!?/br> 傅明祈默然,聽著孫沛恩的話語,對過去微微釋然之余,不免同情起如今方方初嫁入孫府的宜春郡主來,“這樣子,宜春郡主豈非是太可憐了么?” 孫沛恩聞言有趣的瞧著傅明祈,調笑道,“祈弟,你可真是個軟心腸呀?!” 傅明祈臉一紅,“我只是就理論理?!?/br> “可這世上本就沒有那么多好事,”孫沛恩沉聲道,“想要善己身,本就不可能一個人都不辜負。只要能守住本心,知道什么對自己最重要,也就可以了!” 傅明祈無言以對,覺得孫沛恩的話語中有些問題,卻又琢磨不清楚這話語問題所在,不由得心思紊亂,目光左右搖晃,落在窗外長街之上。 今日天光極其明亮,范陽恰逢十日一次的大集,街市人來人往,竟也是一副熱鬧景象。一個霸少堵著一名年輕民婦立在街心之中,形容猖狂。民婦一身葛黃色布衫,頭上系著一塊頭巾,身子瑟瑟發抖,跪在地上,向著市霸拼命求情?!斑@位大爺,民婦不是故意沖撞您的,還請您看在毫發無傷的份上,繞過民婦一次吧!” “呵呵,”霸少胡洛三仰天大笑,“你以為平白將老子撞了,跪下來磕幾個頭就可以了事了么?今兒若不讓老子滿意了,老子必定不會放過你們!” 一名三四歲的男童挽著母親的手,哭的撕心裂肺,少婦瞧著男童一臉心疼,將男童擁在懷中,“沒事兒,沒事兒,保兒別哭,阿娘會保護你的?!?/br> 傅明祈在樓上瞧見了這般事兒,不由面上染上怒氣,“胡洛家的老三,不過是一點小事,就這么不依不饒的,實在是太過分了!” “河北民風彪悍,”孫沛恩倒是不動聲色,只淡淡道,“胡洛家乃是軍中武將,霸道一些,也是常情?!?/br> 傅明祈冷笑一聲,“呵,”起身道,“我出去看看?!?/br> 大街中心,葛裳少婦猛的抬起頭來,望著面容猙獰的胡洛三,鼓起勇氣道,“你們不能隨意處置我們母子,我是河東鎮軍大將傅弈的女兒?!?/br> 傅明祈手中的酒盞“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第209章 三十:夕宿蘭池里(之風疾) 房門推開,傅道馨踏步進來,面上尚帶著輕快的笑意,“大表兄,阿兄,你們可是……?”望著傅明祈面上驚疑不定的神色,不由怔忪,“這是怎么了?” “阿馨,”傅明祈喚道,“你過來瞧瞧,她是……?” 傅道馨走到窗前,望著外頭人群張望,“阿兄,你讓我看的到底是哪個?”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葛裳少婦身上,“呀,”的驚呼一聲。 大街之上,胡洛三怔了片刻,仰頭哈哈大笑,“你當我是傻子么?誰人不知道傅大將軍和孫夫人夫妻恩愛,他們二人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傅大娘子。傅大娘子尚未成婚,如何會有一個這么大的兒子?” “竟是她?”酒樓之上,傅道馨睜大了眼睛,面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露娘不是前些年嫁去平城了么?怎么如今竟回來了?” 傅明祈聞言面色陰沉,回頭喝道,“傅凌?!?/br> 小廝傅凌麻利的應了一聲是,了解主子的心意,急急出了門,大街人群中一陣sao亂,過的片刻,重新回來。那名葛衣少婦攬著男童跟在其后,身子微微顫抖,進了屋子就跪在地上。胡洛三也隨后趕到門外,面色晦氣猶如踩了狗屎,對著傅明祈拱手道,“傅兄,我著實不知道這位小娘子當真是傅府之人,今日多有冒犯,在此給您請罪,還請您多多見諒?!?/br> 傅明祈面色十分難看。胡洛三確實不識這位葛衣少婦,今日并無得罪傅氏之意,按說不知者不罪,可傅家之女確實受了胡洛三折辱,這件事情總不能就這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霸蹅兪峭?,我不和你說事兒。明兒讓你家中能做主的人去傅府,咱們自將此事了結了結?!?/br> 胡洛三聞言只覺得口中泛著苦味,他不過是今兒心情不好隨口發作,沒有料到竟撞上了這么一塊鐵板,但傅弈在軍中勢重,又是孫炅的妹夫,著實不敢得罪傅明祈,只得一口應了下來,“是。是?!币涣餆焹号芰?。 葛衣少婦跪在屋子里,面色慘白,低低道,“露娘見過阿兄阿姐?!币蛑碜犹撊豕蛄艘欢螘r間微微顫抖,楚楚可人。 傅明祈望著她鬢間別著的一支白花,默然不語。傅春露確實是他的異母meimei,但在傅家的地位卻十分尷尬。多年以前,傅弈帶回來一個清倌女子婉娘,母親孫安娘雖惱怒不已,但夫妻一向情深,是傅弈在她面前跪求,指天發誓心中只有妻子一人,只是婉娘此時已有身孕,不忍血脈,待到婉娘產下子女,便聽憑妻子心意將此女發賣出去。孫安娘氣的吐血,大鬧之后到底顧惜夫妻情意,命人將婉娘安置下來。 若只是如此,按說也沒有什么,待到婉娘產了子女,或是留下或是送出,總是有個交待。這個女孩子縱不是嫡出子女,總會順順當當在傅府長大。只是那婉娘卻是個心比天高的,竟生了謀害孫夫人的主意,用錢財賄賂了府中侍女,在孫安娘吃食中做了手腳,孫安娘中招之后發作,雖保下一條命來,但其時已有六個月身孕,卻受驚小產,是個已經看的清眉眼的男嬰。 傅弈夫婦多年恩愛,好容易有了這么一個幼子,卻因那婉娘歹毒心性痛失了去,心中痛悔,將那婉娘恨毒了去。婉娘受罪之后又驚又嚇,早產下一個女嬰后,便凄凄惶惶丟掉了小命。 這個女嬰便是傅春露。 有著這樣一個生母,可想而知,傅春露在傅府便有著一道原罪,日子著實不好過。孫安娘心性并不狠毒,沒法子將婉娘的罪過遷移到傅春露身上來,卻絕做不到善待這個殺子仇人的女兒。傅春露自小到大衣食或許無憂,但若要再多一份的關懷,便再也沒有了。勉強長到了十四五歲,可堪出嫁的年歲,孫安娘便隨意擇選了一個男子將她遠遠嫁了出去。 傅明祈在這個庶妹尚在家的時候都沒有幾分注意過,如今過了數年,更是將這個從前常常躲在府中陰暗角落里的庶妹完全忘懷了。如今陡然再見傅春露,一時間竟覺陌生無比。傅道馨立在一旁卻忍受不住,盯著傅春露道,“你不是應該在平城么?怎么回來了?” 傅春露面上顯出凄容,落下水光,“夫君一個多月前已經去世,夫家族人爭奪財產,瞧不慣我這個未亡人,幾乎要將我逼的無處可去。我實在沒有法子,只得帶著幼子回范陽投奔父親!” 傅明祈聽著面露了然之色,孫安娘憎惡傅春露,將之嫁出去后眼不見為凈。因此傅春露夫婿之事傅明祈竟當真是毫不知情。 只是如今,她的情況實在不好處理。 傅春露孤兒寡母,境況著實可憐,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母親孫安娘多年來依舊思念腹中流去的幼子,對傅春露破壞怨懟之心,將之嫁出家門猶如拋掉了一個毒瘤,這些年方才漸漸放下舊事,面上重新見了歡暢笑容。若自己兄妹當真將傅春露帶回家去,若是刺激了母親,讓母親心緒失守,做出了什么事情來,傷了自己子女的心,可當真是得不償失了。 傅春露瞧著兄姐面上變幻不定的神色,胳膊緊了緊,男童被母親摟的不舒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傅春露微微著慌,低聲哄道,“保兒不哭,保兒不哭,阿娘在這兒??!” 孫沛恩坐在一旁,冷眼瞧著傅家家事,此時瞧著傅春露母子凄涼境況,眸中露出一絲同情之色,勸道,“祈弟,露娘表妹一介弱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若是你們不肯管她,怕是在外頭活不過多久。平城至范陽跋山涉水,一個女子攜著兒子走過來,定來是吃了很大的苦。她若不是在平城實在待不下去了,何苦要吃這么大的苦頭回來?說到底,她是你meimei,你總不能眼睜睜瞧著她送了命去吧?” 傅明祈思慮良久,終究是嘆道,“大表兄說的是。至于母親面前,”露出一絲苦笑,“我和meimei就盡量解釋吧!” 一輪紅日自東方升起,光芒萬丈,長安城矗立在龍首高原之上,盡顯大周繁華氣象。北側宮城之中,兩儀殿金碧輝煌,姬澤立在殿中書架之前,負手沉吟。半年時光過去,年輕的帝王身上增添了一絲冷硬氣質,猶如一柄寶劍粹了火,重劍藏鋒,愈顯威勢。 謝弼隨著內侍腳步走入殿中,望著天子背影,跪了下去,誠心誠意拜道,“微臣謝弼叩見圣人。圣人金安?!?/br> 姬澤點了點頭,“你到了!” 他面前的墻壁上,張掛的是一張大型羊皮輿圖,其上用異色筆墨繪制大周各勢兵力對峙分布,“你可知朕今日宣你入宮有何用意?” 謝弼心中心緒浮動,拱手道,“微臣不知?!?/br> 姬澤伸手指著輿圖上孫炅所在范陽之地,“孫賊蒙周廷之恩,成長至河北巨擘,卻有意與大周對侍,若大周容忍下去,怕是其余邊鎮瞧著如此盡皆效仿,長此以往,大周僅余腹心之地,國將不國,朕也實沒有臉面去地下見姬氏列祖列宗了!朕有意對孫賊用兵已久。契丹為孫氏羽翼,列于河北之側,族人強悍善戰。若雙方開戰,契丹馳兵援之,實不利于大周,朕有意先將其剪除了去!” 謝弼聞聲伶俐拜了下去,恭敬道,“臣愿為圣人效犬馬之勞?!?/br> 姬澤面上閃過一絲欣賞之意,“契丹新主為孫炅扶持所立,因此信服孫賊,朕卻不信,契丹如今當真就被他整合成一塊鐵板,若能巧而用計,分而劃之,使契丹無力對周廷出戰,便算是斬掉了河北的一只臂膀。謝弼,你熟讀軍法,近年來沉寂,想來多有積蘊,朕有意遣你前去行此事,你可敢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