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李五郎心中對其十分看重,久攻兄長,未奏其效,心中猛的下定決心,奮起手中寶劍,大喝一聲,朝著李朔劈過來。李朔見著劍光如雪,兇猛的朝自己襲擊過來,一個鐵板折腰,向后彎腰過去,同時手中槍身搖晃,橫在胸前,隔住了李五郎的劍光。帶著強勢力道的劍鋒斫在紅纓槍背之上,槍身發出喀啦啦的聲響,竟爾從中斷裂開來。原來李五郎手中的青鋼劍乃是一等一的利器寶劍,乃臨清縣公李善生在戰場上所獲,贈給了幼子。李朔手中使得紅纓槍卻只是尋常杉木所制,經了今日多場演武,早已經承受不堪力道。剛剛李朔雖然使了巧勁,卻再也支持不住李五郎的劍勁,終于斷裂開來。 李五郎面上露出喜悅之色。御前演武雙方持兵器交手,李朔手中纓槍既已斷裂,便再也無力再戰,顯見得已經是敗了。更不打話,一個箭步上去,如風雷一樣使出迅疾劍法,打算一鼓作氣將兄長拿下,倏然李朔將手中兩段斷槍擲出,揉身撲上,一把擒住李五郎的胳膊,李五郎猝不及防,手中寶劍照面被奪下,兩個人在臺上翻滾,臺下驚呼一聲,眼見的兄弟二人貼身rou搏,彼此都紅了眼睛,互不相讓。 姬澤遠遠在高臺上觀看,微微一笑,開口贊道,“好,御前演武當以公平為上,李朔佩槍既已斷折,也不好再比下去,將庫中的那支青鋼槊槍賜給他?!?/br> 高無祿恭聲應是,取了青鋼槊槍,捧著到了演武臺上,咳了一聲,命人將扭打中的二人分開,揚聲道,“李朔,你的紅纓槍在演武之中損壞,這是大家御賜你的青鋼槊槍,你當持此武器,繼續比武,來日到了戰場上,亦當奮勇殺敵,方不負大家對你的厚恩?!?/br> 李三郎恭敬的接過了青鋼槊槍,在臺上朝著君主的方向跪拜,“臣李朔謝主隆恩?!?/br> 高無祿笑著道,“李三郎君和五郎君尚沒有分出勝負,既然得了新武器,你們二人就繼續比試吧!” 李朔和李五郎都道了謝,李朔執了御賜的青鋼槊槍,李五郎取回自己的寶劍,二人繼續在臺上較量起來。 大廷上各家勛貴子弟望著演武臺上兄弟二人的演武,彼此間議論紛紛。李朔得了趁手的新武器之后,攻勢愈發猛烈起來,李五郎雖然拼命對抗,一張臉漲的通紅,卻在李朔的槍尖之下節節敗退。雖還在勉力支撐,沒有徹底分出勝負,但眾人心中已然有了高下定見了! “也就是李五郎的兵器上占了便宜,不然李三郎早就贏了,哪里至于要費這么多功夫!”姬紅萼盈盈道,瞇著眼睛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李三郎,“沒有想到,這李三郎竟是這般人物,姚家表姐嫁了他,也不算是辱沒了!” 阿顧撲哧一笑,“你先前還看不慣他,如今就又改了口風,這樣子真的好么?” 姬紅萼心虛的摸了摸額頭,“人家怎么知道,這李三郎隱藏在不學無術的表面下,竟是這樣的少年英豪呢?” 阿顧道,“將這樣一個光燦全場的青年人,生生粉飾成不學無術的紈绔十八年,也不知道那人怎么忍的下心去?!?/br> 姬紅萼面色微微一變,低下頭去,默然良久,“榮夫人早亡,李三郎舅家也沒有了得力的人,黃家卻是家業興旺,黃夫人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情,終究不過是欺負沒有親娘護持的孩子唄!” 說話之間,演武場上風云又變,李朔一槍將李五郎手中持著的劍蕩了開去,李五郎立足不穩,在臺上倒了下去,猶自翻滾避開李朔青鋼槍的攻勢。李朔槍尖晃動追擊,待到李五郎停駐身姿,只見李朔持著青鋼槊槍,一點寒星槍尖點在自己喉嚨之前,微微晃動,猶如毒蛇吐著的信子,只要自己略一動彈,就會送過來,收割自己的生命。 “本場演武結束,”司儀官梁內侍宣布結果的聲音高揚而又清尖,“獲勝者,李朔?!?/br> 李五郎隨著這一聲宣布結果的聲音頹然倒在臺上,一張臉蒼白頹敗。 這場御前演武乃是神熙元年的盛事,整整持續了三日,最終從東都各家勛貴子弟中,擇出了前十名,李朔位居第一。 昔日長安東都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紈绔子弟,一朝翻轉,竟以這般的形象全新的出現在眾人面前,成為眾人仰望的少年英豪,世事變幻,莫過于斯。 武陽殿寬宏雄偉,兩排十六盞立式宮燈吐著熊熊的光芒,姬澤在這間殿堂中接見了前十名勛貴子弟,“援軍即將從東都起征,前往安西前線,受安西大都護張孝瓘命令,參加作戰,你等十人乃是大周勛貴子弟中擇出的佼佼者,是否愿隨之奔赴前線,為我大周效力?” 十名少年郎一身戎裝,意氣風發,俱都跪在殿上,朗聲應道,“臣等定當不負陛下恩典,奮勇作戰,保家衛國?!?/br> “那就好?!奔晌⑽⒁恍?,投目注視李朔,問道,“李三郎,你即將新婚,亦將奔赴安西,可覺得有什么不樂意的?若你確實不愿意前往,朕也可放你歸家陪伴家中嬌妻?!?/br> 李朔上前一步,單膝跪下,朝著圣人朗聲稟道,“臣多謝圣人記掛!只是臣想著,少年人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臣愿前往安西,在張都護帳下效命,擊殺敵虜,求取軍功,也為姚娘子掙得一個誥命回來。姚娘子毓出名門,想來定會體諒臣這般報國之心。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真心相待,只要彼此心中記掛,便是暫時分離兩地,想來也是無礙的!” 姬澤狹長俊秀的鳳目中閃過一絲溫煦的笑意,點了點頭,“你若能這般想,也就是了。待到六月初六,朕自會欽賜賞物,為愛卿的大婚增添一點喜氣?!?/br> 李朔朗聲道,“臣多謝陛下恩典?!?/br> 李朔在這一場御前演武中表現令整個東都眼前一亮,而其繼母,身為臨清縣公繼室夫人黃氏的金字招牌就顯得有些搖搖欲墜起來。 黃夫人乃一介商人女,以其貌美及家中多財,當年方能嫁給三十余歲鰥居的臨清縣公李善生作為續弦。這些年來,她能夠在長安上下傳遍賢良婦人的名聲,不過是因著主持中饋頗為能干,性情圓滑,長袖善舞,將自己的一雙兒女教導的十分出色,而原配榮夫人留下的李三郎又太過紈绔提不起來,黃夫人屢次在眾人面前做出無奈痛惜之狀,表示對李三郎這個繼子的關心,只是李三郎對于繼母總是不肯領情,眾人憐惜黃夫人身為繼母身份尷尬,自然不會有什么不是。 從前,李朔不學無術,屢屢傳出偷雞摸狗的事情,聲名不佳,黃夫人的賢良名聲光亮大作,沒有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妥。但此時李三郎在御前演武中大放異彩,打敗了東都大多權貴子弟,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一手出眾的槍法讓眾人驚艷不已,且他在演武臺上表現的風度絕佳,有勇有謀,自然就洗脫了不學無術的紈绔之名。黃夫人作為繼母的賢良招牌自然就如同一張薄紙,一戳就破,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事實上,事后人們回想起來,這些年來,李三郎倒也沒有真正做出什么惡事來。私底下,哪一家名門公子沒有一些小毛病,若有一個真心疼愛的親娘,將事情大大小小遮掩住,如何會傳出惡名來?正是因為繼母黃夫人面甜心苦,面上做的十分妥當,私底下卻是恨不得這個元配嫡子死在外頭,好給自己的親子騰位置,這才將李三郎的紈绔之名傳的滿天下皆知。 御前演武之后,黃夫人迫害繼子的消息很快的在東都城中若有若無的流傳起來,如同當年李三郎紈绔不學無術的消息一般。臨清縣公李善生本來已經賦閑,在街頭提著鳥籠游玩,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大怒,將鳥籠都丟在一旁不管,趕回府中,不顧幼子李五郎和愛女李寶珠苦苦哀求,執意將捧殺原配嫡子的黃夫人送到家廟中緊閉修行。黃夫人沒了名聲,娘家黃家遠在長安趕不過來,又不過是一介商家,如何能夠和縣公抗衡。她此次被送往家廟,一切主婦臉面和中饋權利都被剝奪,可謂是再也恢復不了氣候了! 此后,臨清縣公李善生很快上書,為元配嫡子李朔求封世子之位,李朔隱忍多年,在御前演武中嶄露頭角之后,一擊必殺,除去了壓制自己多年的黃夫人,可謂是徹底的揚眉吐氣。很快到了六月初六,縣公府披紅掛綠,轉杯用盛大的排場迎娶了魏國公愛女姚良女。 第41章 六:照灼蘭光在(之交心) 李朔披著紅色新郎喜服,前往魏國公府閨樓之下,做了一首卻扇詩后,新娘子撤下扇子,露出的容顏美艷如仙,低垂著頭,面上神情淡漠。 東都城中風云變化,十位英雄有為的少年即將隨大軍奔赴西域,開始建功立業的旅程。臨清縣公后宅中的風云變幻也讓東都發出一片嘩然之聲,黃夫人經此一事后,聲名盡毀,被褫奪權利關進家廟,是再也不能出來興風作浪了,留下的一雙兒女前程也蒙上了一層灰色。但對于李朔而言,他其實已經長成到能夠成熟面對一切的時候,那些晦澀的往事已經成為過去,就算一朝徹底平反,也不過是出了一口氣罷了!那些成長歲月中的隱忍,傷害卻是永遠的存在,任是再關閉十個黃夫人也彌補不了的! 如今,他意氣風發,坐著高頭大馬迎娶魏國公嫡次女姚良女為妻,姚良女乃貞順皇后娘家侄女,頗得魏國公寵愛,便是圣人姬澤也對其有幾分情誼,李朔得娶其為妻,便可謂是多得數股助力,他又在御前演武出了風頭,得了實職,即將隨同同伴一道奔赴安西戰場,若是在戰場上立下一定功勞,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阿顧坐在鳴岐軒西次間的炕窗前,持著蘆葦棒逗著金絲籠中的綠尾鸚鵡巧巧。巧巧被小丫頭杏兒教導了這些時日,終于也能說一些新的話語,撲騰撲騰著翅膀,怪叫道,“娘子萬福,娘子萬福,娘子殺鳥啦!” 阿顧撲哧一笑,麗春臺中姬澤曾經說過的一段話陡然又回想在腦海中:“舅父已經將你許配給了李朔。自古之理,君不可戲臣妻。且李朔此人雖然看起來有些紈绔,底子里倒還算是個有擔待的。你嫁給他,也并不是一件壞事?!?/br> 當時聽著這句話,無論是姚良女還是躲藏在暗處的自己,都覺得姬澤的這句話不過是個敷衍借口,蒼白無力。如今萬事過后,回頭想想,當時姬澤說的其實是再真不過的真話了吧! 李朔此人,從小在繼母黃夫人手下生活。他六歲之后,臨清縣公得了再傳襲一代爵位的恩旨,黃夫人就開始為了親生幼子李五郎打壓原配嫡子。也許六歲的時候,他對于黃夫人的心思還十分茫然,但兩三年后,他想來就明白過來了其中的道理。他可以選擇激烈的抗爭,卻能夠默默的隱忍下來,頂著不學無術的紈绔名聲十多年,暗地里瞞著所有人的注意勤練武藝,練得一身驚艷凌厲的槍法??梢姷么巳耸帜軌螂[忍。 當日李朔偶遇丹園中姚良女之事,他打暈欲行不軌的彭六郎,進了丹閣之后,放在他面前的有兩種選擇,若選擇救醒姚良女,自己避開,保全姚良女的名聲,則姚良女可完全避開這次算計,這方是最完美平和方式。事后魏國公定會記得他的恩情,給他應有的報答。 李朔卻劍辟偏鋒,選擇了和姚良女摟在一處,被前來探望姚良女的一眾閨閣女郎撞到了一處!這其實是一步險棋,如果成功,他可以成功的擺脫繼母黃夫人的控制,迎娶一門名門貴妻,獲得鼎力的岳家,并且直接進入大周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姬澤的注意,可謂一步登天,萬利皆握在手;但如果失敗,他將被姬澤和魏國公的怒火淹沒,尸骨無存。將一切家業拱手讓給了憤恨的繼母黃夫人母子,成全了自己的仇敵。 這兩種選擇并無高下之別,前一種選擇更加平穩安全,沒有什么風險,也可以收獲固定可期的收益;后一種選擇則擁有兩種極端的結果,要么就是得到極高的回報,風光無比,什么向黃夫人復仇一類的事情再也不在話下,要么就是什么都沒有的失去。 李朔選擇了后一種方式。 丹園事發之后,他顯然是曾經得到過姚良女的家長——魏國公姚牧弘和姬澤的接見的。在這些可能不止一次的接見過程中,阿顧并不知道,李朔是如何打動了魏國公和姬澤,得到了他們的承認,將他們關心的姚良女下嫁。但最終結果是,李朔確實完成了這件艱難的事情,獲得了大周帝國最高統治者姬澤的認可。姬澤認為李朔確實是一名良人,配的上姚良女,這才松手,同意將珍愛了多年的表妹姚良女嫁給他。 對于李朔來說,選擇前一種安全的方式,李朔得到魏國公的援助,未始不能崛起,進而成功的報復繼母黃夫人。這是一條十分安全的路,他卻毅然放棄,選擇了另一條受益大風險高的路,從這一點來看,李朔極有野心,追逐那些更高的利益和前程,同時,他本性里帶著一種賭性,敢于弄險,在一種幾率不大的情況下依舊可以付出行動。 如果阿顧再大一些年紀,便會明白:如李朔這樣的人適合成為一名武將,其所率領的戰役,可能會出現兩種極端的結局,不是大勝,就是大敗。這樣的將領,不適合成為總覽全局的元帥,但可單獨領一支偏鋒隊伍,在一名睿智的將帥手中,能夠成為一支騎兵,在特定的時機下,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這么說起來,姬澤為人雖清冷,對于姚良女這個表妹,也許少了幾分男女之情,但在這件事情上,確實也是真心實意為她全盤考慮過的! 這些日子,阿顧在姬澤的教導下學習書法,她能夠感覺到姬澤對自己付出的善意,只是十分猶豫,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接受。從姚良女的事情上,她終于覺得自己能夠窺破一些這個少年的為人處事,這為少年雖然身份尊貴,心中深處終究是有幾分柔軟的,對于自己在乎的人,會妥善安排,不會真的看著其陷于不利境界。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阿顧只覺得心中十分開懷,看著青山更青,鳴岐軒廷中的石榴樹枝葉更綠,就連西次間窗前的綠尾鸚鵡巧巧怪聲怪氣的萬福聲也更加動聽起來。 仙居殿暖閣之中蓮花托萼宮燈透出暈黃色的光亮,紫金嵌寶香爐吐著淡淡的安息香,阿顧挺直背脊坐在月牙凳上,手中執著狼毫筆,在泛著淡淡黃色的麻紙上寫下一個個認真的大字。 姬澤從外朝進來,在暖閣外頭向太皇太后請了安,服侍著太皇太后用了一盞核桃羹,瞧著時辰還早,便進了暖閣指導阿顧書法。 “你的筆力雖還有些不足,但看著架子已經是成了?!奔煽催^阿顧的大字,點了點頭贊道,“日后缺的便是苦功,照著這帖子好好練一段日子,筆力便可練出來。便是日后真的想學簪花小楷,有了這般基礎,也是事半功倍?!?/br> 阿顧點了點頭應了,神色之間信服,“那我可以開始寫真書了么?” 姬澤失笑,“怎么,你練大字練的不耐煩了,想要換練別的了?” “沒有,”阿顧臉色微紅,搖頭道,“我知道大字基礎要大好,不能松懈,倒并沒有什么不耐煩的。只是確實有些想先開始寫些別的字體了!” 姬澤想了想,“真書你可以開始練了,只是大字還是不能丟。真書取正大光明、結構勻稱的筆意,最是適合初學書法的人練筆所用。你們小娘子筆力柔婉,大周真書三大家中,歐陽詢用筆剛勁峻拔,不適合女子,褚遂良疏瘦勁練,也不適合初學所用,倒是虞世南上承智勇禪師的遺學,為王派嫡系,其書婉雅秀逸,外柔內剛,有沉厚安詳之韻,適合你現在摹寫。我在弘陽殿收著一本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帖》,明兒讓梁七變給你送過來,你日后可照著摹寫這張帖子?!?/br> 阿顧面上露出欣愉之色,“如此就最好不過了!” 姬澤見阿顧開懷,自己不知怎的,也有幾分愉悅起來,“我再最后帶著你寫一個大字看看,你握著筆,好好感受我用筆的力道?!?/br> 阿顧點了點頭,在案上筆架上取了一支粗豪大筆,在蕉葉凍硯池中蘸了墨,凝在麻紙上,姬澤站在她的身后,握住阿顧的手腕,帶著阿顧在紙面上輕輕落下一點。 阿顧凝神靜氣,年輕男子玄色的衣袖伏展在自己手邊,其上銀色盤龍織繡張牙舞爪,氣韻生動。阿顧靜下心來,只覺得男子身上一股沖淡的熏香一直彌斥在自己的鼻尖。 一個漂亮的“永”字便出現在雪白的麻紙上,筆力清俊,神態峭拔。 “可體會到了?”姬澤問道。 阿顧點頭,“嗯!”一雙荔枝眸兒笑瞇成了彎月牙兒。 姬澤諄諄道,“字是一個人的門面,雖是你在閨閣之中,但練好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奔蓢诟赖?,“就算開始摹寫真書了,每天的大字依舊不可丟,減為一百二十張的量。日后我還是一道要查看的?!?/br> 阿顧聞著他身邊的淡淡熏香,忽的問道,“九郎你熏的是佛手香?” 姬澤一怔,不由垂頭看著少女。 稚弱的少女垂手坐在案后,肌膚雪白,略有不足之態,但眉眼精致,微微抬眸望著自己,色如琉璃的眸子中漾著柔和光芒?!拔仪靶┤兆与S太妃讀書,太嬪教我辨識過各種熏香?!卑㈩櫸⑿χ?,聲音款款猶如枝葉上啼鳴的黃鶯鳥兒,“這些日子你教導我書法,我總是從你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很是獨特,清淡好聞,我覺得九郎身上的香頗似太妃給我說的佛手。只是有些拿不定呀!” 姬澤瞧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是少府特制的佛手香,因著是御用,旁處倒是沒有的?!?/br> 阿顧就“嗯”的應了一聲,又低下頭來,唇角亦高高的翹起來,繼續在面前鋪開的麻紙上書寫大字。一篇篇清麗略帶嫵媚的字跡從沾染墨汁的毫尖緩緩流瀉出來。 第42章 七:春風復多情(之女子難為) 了結了一段心事之后,阿顧覺得自己的眉間心頭都松垮了下來,執筆之間,手腕之間如有神助,寫出來的大字落在麻紙上,連自己都覺得看著筋骨極正,筆力遒勁,光鮮亮麗。 “阿婆,阿婆,”她從暖閣中出來,撲到外間的太皇太后身邊,“今日我的大字被圣人夸贊了呢,留兒是不是很棒呀?” 太皇太后飲了一口手邊的丁香飲子,笑道,“是么?”抬起頭來打量著阿顧一眼。 阿顧看著太皇太后似乎別有深意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瞧著太皇太后這個架勢,似乎在專門候著自己。她怯怯問道,“阿婆,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開口道,“喲,聽說咱們阿顧前些日子在東都大街上遇上刺客啦?怎么那些刺客不在你可愛的小脖子上拉一條線呢?” 阿顧脖子一縮,賴在太皇太后身上,撒嬌道,“阿婆,我知道自己那天莽撞的,阿娘已經在和光殿把我從頭到尾批判了一遍了,你就別再怪我啦!” “喲,”太皇太后輕嘲道,“你還知道你有錯??!” 阿顧被她嘲諷的抬不起頭來,強調道,“那是個意外,意外!我和阿娘不過是去那家茶肆嘗嘗蟹黃糕而已,誰知道他們會在一旁雅間商量陰謀詭計,又有誰知道這群人這么瘋狂,會想到當街刺殺大長公主???”她撲到太皇太后懷中,搖著太皇太后的手,“幸好阿婆和九郎早有準備,才能夠及時擒住這群匪徒,讓我和阿娘免了遭受這一場無妄之災呀!” 盯著丹園之事的是姬澤,當日埋伏在一旁守著東都魏家的人手自然也是姬澤布下的。太皇太后并不關心姚良女,在這其中倒沒有出過什么力,但是面對著面前可愛的外孫女兒的恭維,心情舒泰,自然不會將功勞出言推開獨自讓姬澤承受,哼了一聲,“什么話都讓你說盡了,你這個小淘氣??!” “阿婆,”阿顧垂頭喪氣的低下頭來,“我錯了。我已經答應阿娘了,以后再也不會胡亂莽撞了!”她想著自己當日應承公主的話,只覺得心中有些不服氣,只是公主對自己的慈愛自己都感受著,心中一直深深感謝,如何能夠違逆了她的意思,做出她不高興的事情來? 太皇太后看著阿顧這幅模樣,唇角微微翹起一絲弧度,揚聲道,“誰說不能再胡亂莽撞了,我老婆子倒覺得,你這次做的挺好!” 阿顧愕然抬頭,瞧著太皇太后從紫檀羅漢床上起身,拄著鳳頭拐杖,意氣風發道,“這人生在世上,哪有從不犯錯的。只是犯錯不要緊,只要記得在從前的錯誤中吸取教訓,以后不再犯就可以了。但若是因著一次錯誤就縮回殼里,不敢伸出頭去去看外頭的天空,就好比因為噎著不再吃飯,就不明智了!” “阿婆,”阿顧仰頭看著這樣的太皇太后,覺得太皇太后身上光芒璀璨,如同一只鳳凰,鳳儀萬千,她咀嚼著她的意思,心中有一些驕傲,又有一些惘然,“阿婆,我以為你會和阿娘一樣,責我行動魯莽,將自己陷于陷阱呢!” “令月,”太皇太后第一次喚著外孫女的大名,執著阿顧的手,“你也別以為我就真的以為你一點錯都沒有了!是你的行為是有些莽撞,但我看重的不是你的這些錯處。而是你的心算,和你敢于去做的勇氣?!彼浦㈩?,微微一笑,“你這般專注丹園的事情,你阿娘她們以為你只是喜歡姚良女,這才想要去查她的事情,我卻知道,你是為了圣人?!?/br> 阿顧頓時一怔,太皇太后不愧為歷經六朝的睿智婦人,竟然從她做的這些事情下頭,窺出了她的真實心思。這些心思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阿娘雖然疼愛自己,卻也沒有看懂。卻不想落在太皇太后的眼中,竟是如此分明。 “你做了這么多,可看明白了,圣人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否值得你信重?” 阿顧羞愧的低下頭道,“是我想太多了,九郎他是個好人?!?/br>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投目望著乾元殿的方向,“圣人雖然冷情了一些,但對于他在意的人,是愿意花費心思庇護的。阿顧,”她注視著自己疼愛的外孫女兒,“女子在這個世上,總是要尋一份依靠,你父系不顯,只能靠著母系,母系之中當家作主的便是圣人?!彼哪抗鉂u漸染上一絲銳利,揚聲道,“所以,你必須要試著和圣人交好?!?/br> 阿顧聽著太皇太后的話語,有些微微抗拒,顰起眉頭辯解道,“阿婆,我是真心喜歡九郎,想要和他交好,沒有那么多的額外心思?!?/br>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我也曾有你這樣純真的心思。心思純真很好,阿婆也盼著你保著這種純真,但若是只這么純真,就不可以了。這座宮廷富麗高深,我原以為,你和你阿娘一樣性子柔順,卻沒有想到,你骨子里的烈性,倒比你阿娘來的深一些。你是你阿娘的骨血,我和你阿娘都會護著你??墒菬o論是我,還是你阿娘,都沒法子護你一輩子。你的路,終要你自己去走。我原怕你不懂謀劃,可到底,你還是太宗皇帝的骨血,終有一份姬家人的蕙質蘭心!” 阿顧心中一酸,落下淚來,打在太皇太后華麗的裙裾上,“皇祖母,留兒謝過你?!?/br> 是,這太初宮中,她的前程如同一片錦繡,卻也一片漂泊不定。 因著,她是公主的女兒,卻不是皇帝的女兒。 公主是皇帝的女兒,就算再不得寵,整個宮城都是她名正言順的家,而她呢? 宮城只是她的外家,說的尊貴些,她是皇帝的外孫女,外甥,說的難聽些,這座太初宮再富貴堂皇,終究不是她的家,她雖然有著外祖母太皇太后的寵愛,卻依然沒有身份,只是寄人籬下。 宮城不是她的家,而她真正的家看起來并沒有將她在乎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