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碧桐一雙眼睛中都充滿了笑意,“那個時候在湖州,可沒這么好的發髻梳理?!?/br> “好在娘子總算是苦盡甘來了……”菊兒抿唇微笑道,“如今,顧娘子是太皇太后的外孫女兒,圣人的嫡親表妹,在這太初宮中,想做什么都可以的!以前的事情,也就不必再想了?!?/br> 苦盡甘來……么? 阿顧一怔,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姚良女。 那一個桃花盛開的春日,姚良女站在琉璃亭下,笑的那么明艷,那么驕矜。阿顧自己雖然還沒有到少女艾慕的年紀,但對于姚良女的肆意張揚的性情還是很羨慕的。沒想到滄海桑田,一轉眼,她的驕傲就消散在風塵里。那一日,姚良女跪在姬澤腳下,苦苦哀求只愿屈于一個妃嬪之位,姬澤卻拂開了她的衣袖; 按說姬澤是自己的表兄,算是十分親近了。阿顧如果說還能在太皇太后眼底看到一絲對自己的憐惜,卻沒有法子看透姬澤,說起來,雖然這位年青的皇帝表哥可以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在兩次見面中對待自己也十分親切,她卻總記得桃林中姚良女清脆的控訴, “姬澤,你可真是個冷血無情!” 一字一字,觸目驚心。敲在姚良女的心底,也敲在自己的耳邊。 阿顧暗暗憐惜姚良女的同時,也不由的提醒自己對姬澤微微警醒起來。畢竟,同是皇帝的嫡親表妹,姚良女甚至比自己同皇帝還要更親近些,她從小和姬澤一處長大,這些年,出入宮禁如出入自家后院一般;皇帝曾經在仙居殿允準自己喊他一聲九郎,但自己當日在桃林中聽見,姚良女可是親親熱熱的喚姬澤阿兄的,聽起來情分十分深厚。但便是這樣的情分,姚良女將自已的一片真心捧在他面前,姬澤卻冷然拒絕,沒有留半分情面。 按說,姬澤是這個大周帝國身份最高貴的人,身為他的嫡親表妹,在宮中越受他照拂,日子便越是過的好。但阿顧在湖州過了這么多年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的日子,早清楚了一個道理:越是美麗的東西越容易有毒,天上從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餡餅。對于自己而言,姬澤就是那個神壇上供奉的金燦燦的東西,至高無上的美麗,卻不是自己應該輕易接觸的。在沒有弄清楚姚良女事情的內情之前,她沒有法子說服自己,親近這位尊貴的皇帝表哥。 阿顧帶著碧桐和杏兒、桂兒出了鳴岐軒,往阿娘的和光殿去了。桃兒待在屋子里,瞧著顧娘子走的遠了,冷笑一聲,“那個碧桐那般蠢笨,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娘子的,竟做了鳴岐軒的大宮人?!?/br> “噤聲?!本諆旱闪怂谎?,惱勸道,“你不想在鳴岐軒待了,這樣的話也說的出來。難道你以為陶姑姑聽見了,會有你的好果子吃么?” “就是當著陶姑姑的面我也敢說,”桃兒不服氣道,“咱們軒中這三個大宮人,金鶯jiejie精明能干也就罷了,就算是繡春jiejie,脾性溫柔敦厚,有著一手好繡藝,我也服氣,偏偏這個碧桐,究竟好在哪兒?” 菊兒淡淡道,“她也沒好在哪里。只是有一條,顧娘子信重她罷了!” 桃兒陡然沉默,這個世上,靈巧可以學,偏偏這個信重,是再怎么努力,也不能輕易換來的。 鳴岐軒小丫頭中淺薄的心思,阿顧當然是不知曉的。這個時候她正隨著公主坐在七寶步輦中,在宮中大道上行走。 七寶輦乃大周朝公主乘坐的步輦規制,以香榧木制輦身,四角墜五色玉香囊,中盛辟寒香、辟邪香、瑞麟香,金鳳香等異國奇香,雜以龍腦金屑。所經之地,芬芳滿路。丹陽公主乃文宗皇帝愛女,特命于公主寶輦上以水晶瑪瑙犀角等鏤成龍鳳花木圖案,串珍珠玳瑁,以金絲為流蘇,雕輕玉為浮動。珠光寶氣的七寶步輦走過宮道之時,遠望如同云托日開,春風披羽。公主坐在七寶步輦之中,握著阿顧的手微笑著道,“留兒,我給你找一個學識淵博的女先生,日后教你讀書寫字可好?” 阿顧仰頭孺慕的望著公主。在她年幼的時光中,也曾無數次的揣想自己的阿爺阿娘究竟是何模樣,丹陽公主幾乎是完美的填充了她對于阿娘的幻想。她投入公主懷中,貪婪的呼吸著阿娘身上傳來的芬芳氣息,問道,“阿娘給我尋的師傅是誰呢?也不知道她會喜歡我不呢?” 公主抱著阿顧柔和而笑,“你跟著阿娘就知道了!” 清晨的太陽漸漸升高,照在四海池上,泛出粼粼金光。四海池中有東西二洲,俱以九曲回廊連之,東洲遍植桂花,西洲之上卻種著許多梅樹。公主的七寶步輦沿著水上長廊曲折而行,不一會兒便上了西洲。 西洲梅樹此時并不是開花的時節,葉綠陰陰,另有一種細細龍吟之清新。往前行了一段路,見藍天高遠,殿閣清芬。凝華殿本是天子賞西洲梅花的離館,如今由一位太妃居住,殿中傳來女子和曼吟誦之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币鞯氖恰段髦耷?,《西洲曲》乃南朝民歌名篇,詠誦女子對情郎的思念之情,詞句精致流麗,情感曼麗宛曲,這吟誦《西洲曲》的聲音動聽之外,尚透著一種清幽之感。 丹陽公主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在殿門前停下腳步。侍女圓秀越過步輦上前,叩響凝華殿門扉,對著殿門處的小丫頭有禮道,“還請通報一聲,我家公主攜女前來拜訪梅太妃?!?/br> 小丫頭轉身入殿,公主領著阿顧在凝華殿外等候了一會兒,不一會兒,便聽得“咿呀”一聲,一個綠衣宮裝麗人便帶著宮人迎了出來,福身道,“不知丹陽公主過來,妾身有失遠迎?!甭曇羟謇?,如同麗人身姿一般如早冬新雪。 “太妃客氣了,”丹陽公主笑著回禮,“早想來西洲與太妃一見,卻一直不得閑,今天終于能夠上來西洲,也算是了了一番心愿?!?/br> 二人說話間,相與一同入殿。阿顧隨在阿娘身后,不著痕跡的打量著這位太妃。 據說,這位太妃本姓江,雖然稱號里帶有一個“太”字,但看起來不過只有二十八九歲的模樣,身纖骨秀,清艷幽遠。較諸阿顧這些日子以來在太初宮中見到的女子,比溫柔可親的丹陽公主多了一份美艷;比眉眼精致的十公主多了二十年的時光;比占了一個烈字,桃林驚艷的姚良女多了三分秀致風流,實是阿顧生平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因著一生愛梅,將梅花的清冷韻也刻到了自己的骨子里,一行一動都有梅花之影,雖有孤高崖岸之嫌,卻也冷雪蘊香。 凝華殿正殿有五間,中間為明間,兩邊俱為暗房,殿中帳幔亦用綠色湖紗所施,西次間未設地衣,露出一色水磨地面,如同主人一般的清冷??勘狈帕艘粡埿崴厣?,幾上棋盤打著棋譜。西墻之上張了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在梅花之下張袖而舞,極為精致。圖下設了一張琴幾,靠窗書案之旁文房四寶設列齊全,清新雅致,一旁美人瓶中插著幾卷畫軸。 太妃請丹陽公主在榻上坐下,又命人道,“引絳,給這位小娘子取一個繡墩來?!?/br> 一名紅裳小婢屈膝應是,不一會兒,果然取了一只繡墩,置在公主身邊。阿顧坐在繡墩上,公主打量著屋子,目光落在墻上的美人圖上,端詳半響,眼圈微紅,彈淚道,“我以為你已經心如死水,沒想到,你竟還念著這支驚鴻舞?!?/br> 梅太妃面上微微動容,默然了一會兒,終究道,“不過是紀念少時往事罷了!” 她轉身吩咐殿中丫頭道,“引絳,綠雪,上茶?!?/br> 兩名小婢躬身應是,轉身退下,過了一會兒,宮簾啟處,引絳捧著銀爐,綠雪捧著茶盤進來,分別置于案前。梅太妃微微一笑,啟唇道,“閑坐無聊,唯有以茶羹以饗客人?!?/br> “不敢,”公主道,“早聞太妃烹茶之技藝過人,愿嘗一盞佳羹?!?/br> 梅太妃跪坐在榻上,用茶匙舀出茶末,倒在碾子里。阿顧坐在一旁,用心觀看太妃烹茶。太妃一雙執碾的手瑩白秀美,仿佛羊脂白玉。凝華殿中細靜無聲,只有碾子碾磨茶餅的聲音,壓碎的茶末簌簌的落在其下的茶羅里,仿佛一層靜雪。 待到茶末將要磨好的時候,太妃落手,點燃一旁紅泥小銀爐的爐火。提起盤上銀雁壺,將壺中清水注入茶釜之中。爐火微微滾動,灼燒著茶釜中的清水。太妃跪坐在前,看似姿態嫻雅,毫不在意,卻一直專著著茶釜,在釜中泛起第一縷氣泡之時,便抄起一旁備好的蔥、蒜、棗等食物,快速加入其中,待到茶釜中水“撲撲”作響,最后一匙鹽下入,又略等了片刻,方將之前碾好的茶末也加了進去。 茶釜中揚水止沸,如是三趟,太妃方熄了火,將茶湯分入公主、與自己面前的越瓷茶盞中,又在阿顧面前置了一個紅瑪瑙盞,傾入茶湯八成滿。方舉手道,“請用茶?!?/br> 梅太妃這一整趟烹茶動作作的如行云流水,優雅襲人,阿顧從沒有見過這樣優雅的女子,只覺江太嬪如神仙中人,不由暗暗傾慕,捧起茶盞,輕輕飲了一口茶湯,只覺得味道濃郁醇厚,滾入喉嚨,漸漸的,從舌底泛起了一抹淡淡清香。 丹陽公主也端起面前的越瓷茶盞飲了一口,贊道,“果然是顧渚紫筍的芬芳清香?!?/br> 梅太妃眸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微笑著道,“妾身用的正是今年新春的雨前紫筍?!?/br> 公主飲完了茶羹,開口道,“今日前來,是妾身有事相求?!彼D身接過圓秀手中的紫檀匣,奉給梅太妃道,“這是衛夫人的《名姬帖》,請太妃笑納?!?/br> “哦?”江太嬪的面上掠過一絲驚喜,“竟是《名姬帖》。公主著實費心了!” 丹陽公主抿唇微笑,“太妃客氣了,”轉首看著阿顧,眼神之中充斥難言的溫柔,“這是我尋回的愛女,芳名令月,小字留兒,今日前來,想將她托于太妃門下。小女頑劣,好在還有幾分聰慧,盼得到太妃教導?!?/br> 作者有話要說: 1:唐代風行的“吃”茶過程與咱們如今大有不同,是先把茶葉從茶籠中取出,經烘烤后,用茶碾子研碎,再用茶羅子篩過,將細茶末收入由筐、籮、抽屜組成的抽屜中,水燒開后,先取出茶末,兌水,在茶盆中調成糊狀,再加進鹽、姜、蔥、椒等調料,沖水,然后用茶碗分盛,才可端起來飲用。 文中梅妃使用的茶具: 本套茶具乃法門寺地宮出土,為唐僖宗李儇供奉的唐宮廷茶具之一。珍貴異常??粗制涟??! 給張單幅的茶碾和茶籠特寫 鎏金壺門座茶碾子 茶碾子是碾茶器,在煮茶時,供碾碎餅茶之用。槽呈半月形尖底,槽身兩端為如意云頭狀,兩側各有一只飛雁及流云紋。槽座嵌于槽身,座壁有鏤空壺門,門之間飾天馬流云紋。 鴻雁球路紋銀籠子 鴻雁球路紋銀籠子,可供作為烘烤餅茶的用器。因唐時,人們飲的是餅茶,飲茶時要將餅茶先進行烘烤后,再經碾碎,方可煮茶飲用。 第30章 朱光照綠苑(之盛寵) 梅太妃聞言,凝視了公主身邊的少女一眼,見少女端正坐在繡墩上,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自己,色如琉璃,有著清澈和好奇的目光。不由垂下頭來,不知所想,過了一會兒,方輕輕一笑,“公主實在客氣了。顧娘子身份貴重,我哪里配的上教導呢?” “您實在太謙了,”公主道,“這太初宮中,誰不知道梅太妃學識淵博,是得先帝夸贊過的有名大才女,教導一個啟蒙女童還不是綽綽有余的?!?/br> 梅太妃低頭一笑,道,“公主您若是愿意的話,就送小娘子到我這兒來就是了!” 公主面上顯出歡喜之色,轉頭吩咐,“留兒,還不拜見你的師傅?!?/br> 阿顧眉宇之間也明亮起來,清脆應道,“哎,”雙手合攏置于左腰,就要向梅太妃福身下去。 “不必了?!泵诽r著,清清淡淡道,“你不明白我的脾性,我素來不愛這些俗禮。只是閑來的時候和顧娘子參詳罷了。需知世間師徒之屬,要看緣分。許是我看不上顧娘子資質愚魯,又許我對顧娘子珍愛不已,愿傾心相授,顧娘子卻看不上我這個老婆子,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依著我的意思,倒不如彼此相處一段時間,若是喜歡,兩相得宜,若是不喜歡,必是我的不是,便請公主另請高明了?!?/br> 公主怔了一怔,深深的看了梅太妃一眼,抿唇笑道,“便依太妃就是!” 梅太妃江氏,閨名擇荇,是先帝神宗的妃嬪,于建興二年受大宦官沈力士薦舉入宮,入宮第二年便受到神宗皇帝寵愛,本是應封妃位的。因為當時三妃位置上都已經有了人,沒有相應位份,神宗皇帝便封了她為九嬪中的昭容,一應待遇與妃子等同,因為生平最愛梅花,宮中人稱之為梅妃。 梅妃性清靈,善書畫,長歌舞,與神宗皇帝志趣相投,入宮兩年之間受盡了神宗皇帝的寵愛,可謂神仙眷侶。若這樣的神仙日子一直持續下去,江氏一生便可謂幸福之極致,但她的神話故事卻在建興四年末戛然而止。建興四年十二月,神宗皇帝幸驪山行宮,偶遇唐氏女,此后唐貴妃入宮,占據了神宗皇帝所有的熱情和生命力,江氏心灰意冷,自請退居東都上陽宮,凄清度日十年。因新君奉太皇太后幸東都,才從上陽宮中過來伺候太皇太后。說是先帝妃子,實際位份卻不過是一個嬪而已! 阿顧望著太妃年輕清麗的容顏,仰慕道,“太妃真漂亮!” 江太妃微微一笑,回禮道,“謝謝,顧娘子生的也很漂亮?!?/br> 阿顧的唇角微微翹起,“我早聽阿娘稱贊太妃學富五車,是個難得的大才女,還請太妃盡心教導,阿顧一定會跟著太妃好好學的?!?/br> 江太妃微微一怔,重新仔細凝視了阿顧一眼,阿顧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紅暈之意,一雙荔枝眸明亮,閃爍如天上星辰。也不知怎么,心中閃過一絲欣羨之意。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有著一股青蔥的活力,而這樣燦爛耀眼的活力,卻已經是韶華早逝的自己再也沒有的東西了! 她靜下心思,取過一卷書打開道,“既如此,我們這就開始吧!” “你學到哪里了?” 阿顧低下頭,面上帶著淡淡羞慚,“阿顧愚魯,剛剛學完了《千字文》,如今淺讀了幾篇《詩》?!?/br> 江太妃笑著道,“你從前耽于鄉野,起步較旁的貴女遲了些,也沒什么不可說的。詩三百,無邪以蔽之。既如此,咱們就繼續學《詩》吧!” 江太妃教導阿顧的第一篇詩是《擊鼓》?!稉艄摹芬黄鲎在L,說的是征夫的情感。 “魯隱公四年夏,衛國聯合陳、宋、蔡三國伐鄭。一個小兵奉君王的征召命令踏上茫茫征途。他的心情十分蒼涼,于是唱出了這首詩歌。這場戰爭本是各國權貴之間展開的利益博弈,與他們這些底層士卒無任何關系,他們卻必須離開家鄉,奔赴千里之外的戰場,進行一場他們本不關心的戰爭?!稉艄摹氛f的便是這些貧庶征夫的情懷?!?/br> “《詩經》乃先秦典籍,乃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傳唱民歌集大成制作?!泵诽v解的聲音幽柔, “先秦人較之如今周人活得更質樸,更加親近自然,愛好唱歌是他們的天性,他們高興了也唱歌,不高興了也唱歌?!对娊洝贰冻o》之下,漢代有賦,魏晉的駢文,到了我們大周又有華麗璀璨的詩詞,文學的錘煉越發的有技巧,在情感上卻反倒不如源頭的詩經明亮質樸。邶風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乔О倌陙砀桧瀽矍榈慕^句,可與關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媲美,一個是征夫對家鄉妻子的忠貞誓言,一個是君子對心儀佳人的求愛,感情一個憂傷一個愉悅,卻有天壤之別!” “是么”江太妃不愧有才女之稱,將一首詩詞講解的旁征博引,深入淺出,阿顧聽的入迷,贊道,“太妃,你說的真好?!?/br> “可不是?!苯⑽⒁恍Φ?,“詩經篇章之中,蒼涼沉郁莫過于《邶風擊鼓》,縱然是與《蒹葭》相比,《蒹葭》亦是基調沉郁,但那位飄渺的伊人即使與自己對面相隔,中間也只是凡塵的一條河,只要有勇氣和毅力,終究是是可以渡過河洲去碰觸心上人的;《擊鼓》卻橫隔著俗世的戰爭和生死,更加無望的多?!?/br>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卑㈩櫮钪@首詩句,仿佛千年前那位無名小卒沉郁的感情被自己牽連在齒間,“許這是人世間最美麗的誓言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太妃,美麗的荔枝眸中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太妃,你說是么?” 江太妃瞧了她一眼,道,“我卻覺得不怎么樣!” “怎么會?”阿顧愕然?!疤?,你為什么這樣說呀?” 江太妃淡淡道,“我這樣說自有我的道理:生、死、離別乃是大事,不是由我們本身所支配的。這世間,相比起命運的力量,人力是多么的渺小,可我們偏要說‘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離’,就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說著這段話的時候,她面上的神情幽淡,不像是在跟阿顧說詩,仿佛倒像是在說她自己的人生感悟似的。 阿顧微微怔住,咀嚼著江太妃的這段話,如同含著一顆橄欖,回味無窮。只覺其中蘊含著許多余韻。 江太妃將手中詩書一合,笑道,“好了,今天的《詩》就講到這里!” 阿顧愕然,“太妃,我聽著這首《擊鼓》,覺得你還沒有講完呀,還有很多東西可以說呢!” 江太妃一笑,“你倒是有幾分靈性的!這首《擊鼓》值得一講的東西還有不少,我今日講的不過是十分之一哩!” “既如此,太妃為什么不繼續講下去呢?”阿顧道,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天色,“我今天聽課的時間并不長呀,還可以繼續往下聽的?!?/br> 太妃微微一笑,“阿顧,你執著于詩書,日后要要考狀元么?” 阿顧瞠目,“自然不是?!贝笾芸婆e選士,女子是不能參加的。女子讀詩書,只是為怡養性情,若說什么狀元之事,實在是太遙遠不搭界了。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太在乎這些詩書?” “這……”阿顧囁囁不能對,她似乎覺得江太妃的話有些道理,但心中茫然,總不能真正信服。 太妃將《詩經》擱在一旁書架上,微微一笑,“詩書上的學問都是死的,天地萬物之間,皆有學問。只有在身邊行為萬物之間,懂了道理,才能夠不為迷霧所惑,一生清清白白。而這些,是要你一生花費心力慢慢學的?!@,才是我想要教給你的真正的第一課?!?/br> 阿顧怔忡片刻,拜道,“愿聞太妃其詳!” 江太妃瞧著阿顧微微迷惑的眼眸,垂眸一笑,轉手指著案上茶盞,“阿顧,我這兒的兩套茶盞,你覺得哪一套好些?” 房中的玄漆螺鈿山水案上擺著兩套茶盞,一套是上貢刑瓷蓮花盞,一套是上貢越瓷鴻雁盞,供到宮中的用品,自然都是上好的。這兩套俱都是上好貢瓷所制,蓮花盞色白純凈,揭蓋上的一朵蓮花小巧玲瓏,逶迤舒展;鴻雁盞色則造型古樸,綠的十分通透。兩套茶盞各有各的好處,阿顧凝視半響,只覺得她都覺得很是喜歡,若定要自己擇一個更好的出來,自己竟是不能。囁嚅了半響,終究羞慚道,“太妃,我答不出?!?/br> 江太妃淡淡一笑,“大周瓷器,最上等的便是刑越二瓷,刑瓷色白,素有白如雪之稱;越瓷色青,素有千峰翠色之譽。二者齊名,都是很好的。但茶羹色碧,因此我剛剛烹茶的時候,用的是越瓷盞。深碧的茶湯配青色越瓷,相得益彰,刑瓷在這上面就差了一些;但刑瓷也有自己的好處兒,若是到了夏日,用櫻桃酥,卻只有刑瓷的白色能襯的出櫻桃酥的紅艷冰爽。而剛剛我招待你們母女,用的就是適合飲茶羹的鴻雁盞,只是你小孩子家家,年紀小,我覺得越瓷太過清冷,這才取了玲瓏可愛一些的蓮花盞。這刑越二瓷各有各的好處,本也分不出真正好壞來。主要看的是場合和個人愛好,你說不知道,倒也不算錯。只是有一句話,你要記得:大千世界,包羅萬象。要有開闊的心胸和包容的心思,才能夠真正欣賞它的美?!?/br> 阿顧怔了半響,在此之前,她亦是存了拘泥定見,以為自己若要讓阿娘和皇祖母滿意,當前要務就是抓緊詩書習字,如今聽了江太妃的一席話,方知道自己確實狹隘了。她從湖州來到太初宮,摒棄了過去時光進入新世界,太妃推開了自己面前的一道門,阿顧走了進去,看見賞心悅目的風景。 凡一般女師,能夠教導出來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才女。江太妃要教養的,卻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貴女。 大周承平百年,除了那些累朝世族以外,大部分勛貴已經傳承了三四世,權貴子女身上的草莽氣息已經被洗凈,但是底蘊卻還不是那么深厚。一個真正被人認可的貴女,要學習的知識太多太多。詩書曲賦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項,卻絕不是全部!江太妃是一個真正的妙人,她教導阿顧,卻并不按部就班,墨守陳規,而是自然隨性,應時隨地靈活變化,每日里在閑談坐論之間,與阿顧就身邊細物之事生發究解,將一些道理上升到自然和哲理的高度上去。詩書自然也是教導的,卻并非如阿顧啟蒙的《千字文》一般按著一本書來,隨著自己的喜好,擇《詩經》、《楚辭》與其他名篇中的精華篇章,隨意講解,穿插在烹茶插花之間,雖無案牘之勞形,卻如春風化雨一般滲透入阿顧的五感之中,依著自己的性靈,時常有獨出機杼的理解,不動聲色的點撥著阿顧的性情心靈。 阿顧明白,這些需要學習的知識非常龐雜,旁人或許也專精一些,卻絕不如江太妃這般學識廣博,觸類旁通,且可以將不同門域的知識信手拈來的整合在一起說出來。便如今日太妃所教阿顧的辨器知識,陶姑姑之流或許也能夠告訴阿顧青白二瓷的各自特點,在什么場合適合使用哪一種茶具,但是卻無法講出其中蘊含的美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