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潮濕多霧的倫敦,這個季節更是霧氣迷蒙。剛剛入暮,車站外便已經是一片難以辨認的黑暗。 她在車站將布匹托運了,一個人抱著包坐在候車大廳中,茫然望著外面。 車站的時鐘顯示,今天是二十日。 明天二十一日,顧先生的生日。她給他買的袖扣還在自己的包中,可是卻好像沒時間也沒機會送出去了。 她抿住嘴唇,曲起膝蓋,將自己的下巴抵在膝上。心口堵塞得厲害,卻不知怎么紓解。她知道伊文話里的意思,顧成殊是在倫敦的,只是不肯見她。 為什么呢?理由是什么呢? 她拼命抑制自己心口的酸澀,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她拿出手機,慢慢地編輯短訊,發給伊文:“伊文姐,我有個東西要交給顧先生,請問你能將他的地址給我嗎?” 過了半分鐘左右,伊文發來了一個地址,是個私人住宅的門牌號。 車站的廣播開始催促乘客,她即將乘坐的那趟車馬上就要出發了。 葉深深抱著自己的包站起來,木然站在人群之中,看著一個個陌生的面容向著檢票口而去。 而她終于與所有人逆行,向著外面走去。 像當初顧成殊在機場一樣,她撕掉了自己手中的票,塞進了垃圾桶,大步走出了車站。 葉深深不是個固執的人。顧成殊看著自己手機上的來電消息,在心里這樣想。 她只打了三個電話,就放棄了。 第一和第二個,在下午四點半時。第三個,在晚上六點多時。 然后,就再也沒有響動了。 其實他并不忙,事情早已在回來的時候處理完,約人見個面,邊吃飯邊談項目。這個項目很有趣,對方講的時候也很有激情,企圖感染他的情緒,但他的態度顯然讓對方有些失望。 其實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心不在焉,真不是對方的錯。 收下策劃書,他坐在車上時,又看了一次手機。 晚上十點半,葉深深應該已經回到巴黎了,再沒有打電話給她。 伊文找他確認的時候,跟他說,葉深深在倫敦。那時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薄霧暮色之中,忽然覺得這討厭的天氣也變得不一樣起來。因為,可能有一個對他而言很不一樣的女生,正行走在這個城市的霧靄之中。 但他終究還是說,我沒有空,讓她回去吧。 他知道現在應該是她最忙碌的時刻,此時會來到倫敦,估計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可他已經不想去關注了,隨便什么吧,反正,陪在她身邊的,一定會是沈暨。 這念頭讓他越發抑郁,將策劃書丟在副駕駛座上,他不想回家,于是開車隨便在郊外兜了兜風,看見一條狹窄的河流,還下車去在橋上坐了一會兒。并不清澈的水面上,蒙著nongnong的霧氣,潮濕厚重的氣息讓他感覺到,很快就要下雨了。 果然,他剛離開那座小橋,雨就淅淅瀝瀝下起來了。春末的雨絲,細小而密集,用無休無止的沙沙聲籠罩了整個世界。 他開得很慢,甚至還故意繞了一點遠路,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反正對于那個每周只有人來打掃兩次的空蕩蕩的居處,并沒有任何的依戀。 所以他回到家中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將車子停入車庫之后,他隔著窗戶瞥見門前似乎蜷縮著一團黑影。 估計又是流浪狗在這里避雨吧。他隨意地想著,從車庫上樓去了。 就在走到樓梯口時,他的腳步忽然停住了。他呆呆地站在樓梯上,忘記了自己想要上去,還是下來。 第130章 生日快樂,顧先生 他站在柔和的燈光下,一動不動,聽到了自己胸口,急劇的心跳。無數的血從他的心臟中迅疾地流出,在全身轟鳴般地洶涌,在這樣的午夜,讓他幾近暈眩。 他機械地,極慢極慢地轉過身,又順著樓梯慢慢走下去。 穿過大廳,他的手按在門鎖上,他聽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失控,仿佛正站在火山口,只要他一打開大門,外面便會是灼熱的熔巖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徹底埋葬。 他的手竟輕微地顫抖起來,直到他再也無法忍耐,深吸一口氣,將大門一把拉開。 在這下著細雨的午夜,葉深深蜷縮在他家門廊上,抱著自己的包,正在沉沉地睡著。 她睡得那么安靜,即使黑暗籠罩了她,即使外面的雨絲已經飄進來沾濕了她的衣服,她依然無知無覺,安睡在他的門前。 顧成殊怔怔地看著她,在黑暗中俯下身,借著暗淡的天光,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緊閉著眼睛,臉頰靠在墻上,呼吸細微得如同一只沉酣的貓。被雨絲飄濕的一兩綹發絲粘在她的臉頰上,脖頸上,顯得她的肌膚更加蒼白,不帶絲毫血色,如同雪花石膏的顏色,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發光。 他呼吸紊亂,在這一刻所有一切仿佛都被拋到了腦后,他只能順從自己的心意,迷蒙地低聲輕喚她:“深深,深深……” 葉深深輕輕地“唔”了一聲,卻沒有睜開眼睛。 顧成殊輕拍她的肩膀,說:“進來吧?!?/br> 葉深深抬起手,無意識地將自己肩上的這只手抓住,然后,才恍惚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人。 他的輪廓在黑暗中呈現,是她無比熟悉的顧先生。 葉深深張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最終,只呢喃般地叫了一聲:“顧先生……” 她放開他的手,想站起身,然而維持坐姿睡了太久,她的雙腳已經全部麻木了,剛剛站起來就再度癱軟了下去。 顧成殊終于伸手扶住她,見她一臉痛苦地按摩自己的腳,便抬手將她抱起,走到里面將她放到沙發上。 葉深深有點難為情地摸著自己的腿,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顧成殊打開了燈,照亮整個大廳,又將門關上,去廚房燒上了一壺熱水。 “找我有什么事嗎?”他在她對面坐下,已經恢復了平靜。 葉深深還是低頭揉捏著自己的雙腿。其實腿麻已經好了,可是她覺得自己局促極了,除了這個動作之外,沒有其余的辦法來掩飾自己。 他見她不說話,便也保持沉默。廚房的水壺叮的一聲輕響,已經燒好了,他給她倒了一杯熱水,讓她捧在手中暖一下手心。 她接過水杯,可憐兮兮地抬頭看他:“謝謝顧先生……” “什么時候來的?”他平淡地問。 “只來了一會兒?!彼p聲說。 來了一會兒已經睡得這么熟了?但他并不戳穿她的謊言,只問:“這個時候還跑到這里來,決賽有把握嗎?” 葉深深趕緊解釋說:“我、我來薩維爾街找一匹布料?!?/br> 顧成殊似乎并沒有興趣問原因,只問:“找到了嗎?” “找到了……” “那為什么不回去?”他的嗓音變得更加冷漠。 葉深深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也控制自己因為身上濕冷而難以自禁的顫抖。 她將自己的包打開,將那個盒子拿出來,深埋著頭不敢看他:“因為,我怕我回去了,可能就無法把生日禮物交給你了?!?/br> 她這虛弱無力的辯解聲,聽在顧成殊的耳中,卻讓他不由自主地連呼吸都停滯了片刻。 他看著面前的葉深深,她狼狽不堪地蜷縮在自己面前,卻還倔強地將生日禮物捧給他,即使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原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怔愣著,剛剛那些刻意維持的冷漠,在這一刻全部都消散在無聲無息的暗夜之中。心底最深處,有一根脆弱的弦,如今像是被人的指尖彈撥著,輕輕一觸便久久振動,無法停息地發出輕顫的回響。 他身體僵硬,慢慢地抬起手接過她手中的盒子,打開看了看。 一對黑珍珠的袖扣,看起來,與她那顆鏈墜,或許剛好可以湊成一對。 這個想法讓他的身體猛地灼熱起來,但隨即,他的眼前又幻覺一般的,閃過那些曾經親眼目睹的畫面。 她用身體擋住的沈暨的面容;她與沈暨貼著耳朵親昵耳語;她與沈暨在燦爛的燈下繾綣相擁而眠……如同冰水貫頂,那胸口涌起的灼熱在瞬間被澆熄。 所以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將盒子關上,隨手丟在茶幾上,說:“謝謝?!?/br> 葉深深的笑容變得十分勉強,她看看墻角的時鐘,又說:“好像已經過了十二點,今天是二十一號了,祝顧先生生日快樂?!?/br> 顧成殊扭開自己的頭,避開她那難看的笑容。長出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說:“禮物收到了,我送你去酒店吧。明天早上早點回去,估計那邊事情還很忙?!?/br> 葉深深茫然地點了點頭,跟著他站了起來。 心里一片冰冷迷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經等到了顧先生,明明把禮物親手交給了他,明明已經親口對他說了生日快樂,可是,心里卻越發抑郁難過。 跟在他的身后,葉深深一步步走下樓梯去車庫。 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濕,潮潮地裹著身體,讓她不自覺地打起冷顫來。她看著前面顧成殊的背影,如海岸邊的高崖一般堅固而冷漠,連回頭看她一眼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她恍恍惚惚地看著那峻削的線條,直到雙膝一軟,那氣血尚未活絡過來的雙腿不受控制,讓她直接摔倒在了樓梯上。 顧成殊聽到聲音,立即回頭看她,卻發現她跌坐在樓梯上,按著腳踝竭力抑制自己不要痛呼出來。幸好車庫只比抬高的大廳高個兩三級臺階,不然她若從樓梯上摔下去,必定要出事。 顧成殊走到她身邊,將她的手拉開一看,腳踝處顯然已經扭傷,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 他看著她痛得要命卻還固執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示弱的倔強神情,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覺,只沉默地再度將她抱起,讓她在沙發上坐好,然后到廚房拉開冰箱取了冰袋出來,敷在她的腳踝處。 葉深深低著頭,一聲不吭。她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扼住了,即使勉強說話,也只會發出嘶啞的悲聲,還不如沉默好了。 而顧成殊幫她冰敷著傷處,在一片靜默之中,忽然說:“第三次了吧?!?/br> 葉深深不解其意,抬頭看他。 在寂靜得如同凝固的屋內,燈光太過明亮以至于照得一切失真。 顧成殊的聲音輕輕在她耳邊響起,也帶著一絲恍惚:“你總是這么隨隨便便地讓自己受傷?!?/br> 葉深深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眼睛,也擋住那些會讓她流淚的刺眼燈光。 第一次,是在機場。他在她不顧一切地對路微許下誓言時,將受傷的她扶起,為她的膝蓋涂抹藥水。那是她對惡魔先生的第一次心動,在金紫色的夕陽下,她明知道對面這個人不是自己可以喜歡的人,可是因為夕陽的魔法,她的心還是不受控制的,漏跳了一拍。 第二次,是在工作室。他幫她將受傷的手背仔細包好,兩個人被關在停電的小區中,在搖曳的燭光下,他們談起彼此的童年與傷痕?;璋祷秀钡臓T光仿佛擁有使人脆弱的力量,那時她第一次看見他軟弱的樣子,也是她第一次握住一個人的手,不想放開。 如今,這是第三次了。 她總是在他面前受傷,他總是幫她處理傷口。 其實,所有的艱難險阻,也都是在他的幫助下,她才能順利跨越,所有能傷害到她的東西,都是他在為她阻擋,讓她可以一路走到這里。 所以葉深深仰望著他,壓抑著自己急促的氣息,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艱澀地說:“沒關系,反正顧先生你會幫我的?!?/br> 顧成殊看見了她眼中那些近似于哀求的光芒,他知道她在等待著自己的肯定,只要他一句話,她就能如釋重負地放下一切,愉快微笑出來。 然而他不能。 他將自己的臉轉向一旁,淡淡地說:“事到如今,你不應該再依靠我?!?/br> 這么冷漠的話語,從淡色的雙唇中吐出,不帶一絲溫度。 葉深深的臉瞬間蒼白,她眼中那些明亮的光一點一點地褪去,直到最后雙眼連焦距都消失了。她垂下頭,用睫毛掩蓋住自己的眼睛。 顧先生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