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葉深深真是除了笑之外沒什么可說的了。這一頓年夜飯吃得也憋屈,葉母燒了一桌菜,兩人把申俊俊抬出來坐在桌前吃飯,結果他嫌葉母把自己愛吃的菜擺在葉深深面前,自己夾不到,當場摔了筷子。 葉母趕緊對葉深深解釋說:“俊俊身體不好,心情也煩躁,醫生說調整下就好了?!?/br> “是啊,得多出去走動,心情才會好呀,對不對?”葉深深笑著說,“過幾天我出錢給俊俊買一輛全自動的輪椅,這樣他就可以自己出去大街小巷四處逛了。全自動的輪椅比有腿的人跑得還快呢,坐著又舒服,逛一天都不累,對吧?” 申俊俊頓時把手中的碗碟往她臉上砸去。 葉深深眼疾手快地站起身避過,摔了滿桌子的湯水。她不動聲色地抽出紙巾擦掉手背上的幾點痕跡,瞧瞧弟弟,又疑惑地看著葉母:“我說的都是好話,怎么忽然生氣啦?” 申俊俊手中捏著筷子還要往她臉上砸,葉深深直接把自己的包拎起來就往門口走:“爸,媽,看來俊俊不喜歡我呢,我先走了,明天來給你們拜年?!?/br> 她拉開門就向下走去。后面傳來mama的叫聲,她卻仿佛沒聽到,徑自下了樓,腳步凌亂而飛快地走出這個小區。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久,前面已經是寬闊的主干道。天空陡然一亮,葉深深抬頭看去,路邊廣場已經有人在燃放煙花。所有的家庭都在歡聚,所有的窗戶都是通亮,所有的孩子都依靠在父母身邊歡呼。 只有她一個人站在路邊仰望著煙花,滿眼是淚。 包中的手機響了很久,她想肯定是母親打來的,或許是挽留,或許是讓她回去。所以她一動不動,一直等到那一輪煙花放完,她才摸出手機看了看,顧成殊。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臉上的眼淚擦去,又用力地深吸幾口氣,等確定自己發出的聲音不再哽咽,才接通了電話:“顧先生,不好意思,剛剛在看煙花,有點吵?!?/br> “嗯?!彼坪趼牫隽怂銖娧陲椀穆曇?,頓了頓才問,“你回家了嗎?” “回家了……”她有點虛弱地應著。 他對于她的事情,了解得比她自己還透徹:“你mama把那個小房子賣掉了吧?” “是……我剛剛吃完飯,正要回宋宋那里。她父母都各自再婚了,也沒地方去?!?/br> “也好?!彼f著,卻忽然話題一轉,平淡地問,“今天有沒有荒廢學習?” 葉深深愣了一下,才搖頭說:“沒有,剛剛還在用手機學呢?!?/br> “新年怎么說?” 葉深深詫異地,下意識地回答:“le nouvel an?!?/br> “快樂怎么說?” “heureux?!?/br> “新年快樂呢?” 葉深深的唇角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但眼睛卻涌出薄薄一層溫熱水汽:“joyeux nouvel an?!?/br> “嗯,joyeux nouvel an?!彼牭剿谀沁呡p輕地重復她的話。她將手機貼在耳邊,沿著街道慢慢往前走,在開滿了大大小小煙花的夜空之下,聽著他那邊傳來的鞭炮和煙花的聲音。 他們都沒有說話,也都沒有掛斷。 葉深深輕輕呼吸著,也聽著電話那一端輕輕的呼吸聲。 她在心里想,顧先生知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那些流言蜚語呢? 第101章 總會回到這個地方1 而他又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呢? 遠隔著千山萬水,兩個人隔了半個中國。他又是怎么會知道,她在這一刻的孤單絕望呢? 所有的父母,在對付子女時,都是行動派。 才到正月初三,葉深深的相親歷程就開始了。 父母動用了所有的人脈,身邊未婚的男青年被一網打盡。從工友到七大姑八大姨,再到初中同學昔日鄰居,男的活的就是唯二的要求。 “這算啥呀!我當年為什么從家里跑出來了?因為我媽瘋了!”店長常青青一聽到相親兩個字就興奮不已地分享自己的歷程,“你們知道她想把我嫁出去,想到什么程度?她買菜的時候聽賣菜的說村里有個男的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就在這個城市工作,我媽打聽到那男的二十八歲未結婚后,就急不可耐向人家要電話,催我去和這個有志向能拼搏的青年才俊見面!” 宋宋和程成在沙發上笑得滾成一團。 葉深深一邊畫著店里新款的設計圖,一邊咬牙說:“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去相親的!” 然而,當天晚上,她坐在了一個餐廳,和一個男人開始相親了。 因為mama哀求她的樣子,讓她根本無法拒絕。 她終究沒有告訴母親自己要去法國的事情,怕她阻攔,更怕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悲痛欲絕的神情。所以為了安撫母親,她選擇暫時做一個乖乖女,聽從她的安排,去應付那陌生男人。 反正只是敷衍,何必讓母親多難過呢? 對方確實是個父母眼中的八十分女婿:“我平常下班了一般就回家,看會兒電視逛會兒論壇就上床睡覺。我爸身體不好,我媽特別辛苦,又要伺候我爸,又要把我拉扯大,我要找個孝敬我媽的女生,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有了兒媳婦伺候著就安逸了……” 葉深深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問:“為什么要找媳婦伺候呢?你現在下班回家就可以幫你mama洗碗拖地干家務呀?!?/br> 他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反問:“男人怎么能干家務?男主外女主內,男人當然負責賺錢養家?!?/br> “那我嫁給你之后,就得在家做家務,不能開店了?” 他更加不敢相信了:“你的店不是說很賺錢嗎?不開太可惜了吧。不過反正你是在家開網店的嘛,那你可以一邊開店一邊收拾一下家里,洗衣做飯伺候一下老人什么的又不累……” 葉深深也是一臉迷惘:“按你這么說的話,那你mama洗衣做飯伺候家人也不累啊,為啥現在要娶個媳婦伺候呢?” 各種悖論,這個親沒有辦法相下去了。 男的丟下一句:“靠,沒人要的貨色還挺橫”,起身就要走。 葉深深眼疾手快地攔住他,反問:“沒人要的貨色是什么意思?”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就是你啊。我聽說你以前是青鳥的員工,當路董的小三結果被開除了。后來跟著路董那個男人跑到北京去,包養了半年多,現在人家另有新歡你就被趕回來了,不過那男人給你挺多錢的,所以我來瞻仰一下是不是大美女,順便看看那個店值不值得我接手?!?/br> 葉深深氣得臉色都青了,厲聲質問:“是誰這么污蔑我?” “污蔑?你家就這么點熟人,早就傳遍了,誰還不知道你底細???這么急著找人嫁掉……”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不會是要找接盤俠吧?” 葉深深只覺得一股灼熱涌上腦門,她想也沒想,一揮手就狠狠在那人的臉上摔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那男人捂著臉頰氣急敗壞,抓住她的手臂就將她推搡在椅子上,掄起手要打下去時,卻被人在半路抓住了手腕,直接扭住往前一推。 力道并不大,卻足夠他趔趄連退好幾步,忙亂中他抬手拼命抓住身邊經過的服務員,誰知用力太過,拉得服務員手中的盤子傾倒,上面一盆guntang的鴿子湯直接從他臉上燙下去,沿著脖子一直灌了進去。 相親男頓時被燙得嗷嗷叫,氣急敗壞地亂舞雙手,揪住服務員勉強站起身,轉身想要找那個推了他的人算賬。 誰知抬頭一看,面前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的男人比他高了足有一個頭,看也不看他,只過去將葉深深扶起來,問:“沒事吧?” 葉深深揉著自己在椅背上撞到的肩膀,抬頭看他,嘴唇顫抖,卻只輕輕說了一聲:“顧先生……” 顧成殊凝視著葉深深蒼白萎敗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灼熱。他想要現在就拉住她的手,帶著她立即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些污濁的人群,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回來,再也不讓她露出這樣的神情。 葉深深見他抓過相親男的那只手還嫌惡地虛懸著,便從旁邊扯了一張紙巾遞給他。 顧成殊接過來,皺眉擦了擦手。 地上那個相親男見對方身材比自己高大這么多,自己打架沒有勝算,便捂著臉裝腔作勢地大聲呻吟,哭喊著:“燙死人了!哪個混蛋燙我!” 后面領班過來,一看大過年的這種混亂場面,不由得痛苦不已。 摔了湯的服務員氣得恨不得在他身上踹兩腳:“我好好在這里走,還不是你自己撞過來的?” “是那個人推我的!你們趕緊抓住他,找他算賬!”相親男覺得臉上脖子上被燙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便干脆躺在了地上,繼續大喊,“我要報警,報警!” 顧成殊看著那個賴在地上的相親男,伸手取出錢包。 葉深深按住他的手,冷冷看了那個男人一眼,說:“顧先生,鴿子湯我們可以賠?!?/br> 言外之意,其他的她不會管。 領班照價拿了鴿子湯與盤碗的錢,相親男還賴在地上,故意大聲呻吟:“我被燙傷了!我要求去醫院檢查!” “屁的燙傷!只是皮上有點紅而已!” 那個摔了湯的倒霉服務員見有人幫他賠償湯碗,對葉深深與顧成殊自然就產生了好感,對賴在地下的男人更加厭惡,“而且明明是你摔倒后朝我撞上來,我才沒保住手中的湯!這么大地方你什么地方不好撞偏偏撞我身上?我們還沒要你賠錢呢!” 酒店的工作人員氣不打一處來,紛紛唾棄。周圍的食客也都看著他指指點點,議論他要當眾打人家女孩子,結果被人見義勇為推開,如今還妄圖碰瓷的無賴行徑。 眼看一場混亂,顧成殊也不想再管這些糾紛,拉住葉深深的手,帶著她走出了這家店。 街上的風吹過來,有點寒意。所以葉深深任由他牽著自己,這樣,好歹他高大的身軀可以幫自己阻攔一下帶著冰雪的風,好歹他寬厚的掌心能讓自己得到一點點暖意。 “我回來處理一點事情,去店里查看情況時,聽宋宋說你在這邊相親?!彼忉屃艘幌伦约簽槭裁磿霈F。 然而葉深深一點都不在意,她只是跟著他,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不管他怎么來的,不管自己怎么走的,只要他帶著自己往前走,就算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也能很安心。 而他停了下來,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看著滿街的燈籠,年味尚未散盡的街道,說:“我們走吧?!?/br> 葉深深茫然抬頭看著他:“我們,走?” “是啊,現在,立刻,收拾好東西去法國,對你學語言也有幫助?!彼M量輕松地說。 葉深深沉默著,許久,才點點頭,說:“走吧,我以后,永遠永遠不想回來了?!?/br> 顧成殊低頭看她,唇角露出一絲冷笑,說:“為什么不回來?你一定得回來。衣錦夜行有什么意思,總有一天,讓那些看輕你的人都看一看你將來驕傲的樣子,才算揚眉吐氣?!?/br> 葉深深看著他臉上鋒銳的傲氣,壓抑的心口也仿佛被鋒利的薄刃劈開一般,豁然明朗起來。 “含血噴人的路微,散播流言的閑人……他們要是發現你就此消失,狼狽不堪地從他們鄙夷的目光和噴濺的口水中逃離,再也不敢出現,那才叫稱心如意?!彼曋?,堅定不移地說道,“而你,唯一對付他們的辦法,只有以自己的實力和成就狠狠還擊,讓他們徹底了解到,你與他們之間的區別?!?/br> 她咬住下唇,點點頭,強抑住心口狂涌的血潮,說:“是,我會回來的?!?/br> 到那個時候—— 她將自己的目光轉向旁邊,青鳥在本市的旗艦店內,新春大賣的人潮正在洶涌——路微,你一定會后悔的。 倉促改期的機票,是當晚零點的一個航班。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黑夜,直到十小時后他們到達巴黎,才能依稀迎來黎明。 她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帶上了那本《關于服裝的一切》,除此之外,身無長物。 所以在離開的時候,以為她只是短期旅行的宋宋看看在外面等她的顧成殊,小小心地問她:“深深,你要去哪里玩?玩幾天回來?” 葉深深笑著擁抱她,眼淚卻漫了出來:“盡快?!?/br> “那……隨時聯系?!彼嗡纬龘]揮手,“店里的事情,很多都要靠你呢?!?/br> “放心吧,無論在哪里,我都會打開電腦和手機,等你消息?!?/br> 知道宋宋肯定會通風報信的,但在前往機場的車上,葉深深還是給母親發了消息。畢竟,母親是最有權知道女兒行蹤的人。 “mama,我會去法國,在一個著名工作室中任職。不必擔心,我會回來的?!?/br> 正月初三的機場,接近凌晨的候機大廳,空蕩冷清。過安檢的時刻已經到來,她見母親一直沒有打電話來,便跟著顧成殊走向登機口。 就在走上登機通道時,顧成殊的目光瞥向后方,然后停下了腳步,輕輕叫她:“深深?!?/br> 葉深深轉過頭,看見站在三四層玻璃走廊之外的母親。葉深深在上方的登機口,而她在下方的大廳內,從一個三角形的小角中,她們看見了彼此。 母親用手拍著玻璃墻,臉上滿是眼淚,絕望而崩潰地朝她喊著,然而葉深深知道她并沒有喊出什么實質性的話語,因為她口型一直都是重復的,深深,深深,深深……二十多年前,她不肯舍棄的女兒,如今終究舍棄了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