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皇上,陳年往事臣已經記不太清了,今日拿下獸首乃是意外,并非臣之技法有多高超?!?/br> 楚?;疵挤逦P,勾勒出一道濃黑的薄翳,身形再一轉,整個人都沉入了夜色之中,衣擺迎風獵獵翻飛,透著連火光都無法熨暖的陰冷之氣,莫名令人膽寒,可就在這時,旁邊冷不丁地傳來了叩頭聲,聲音略重,連泥土都下陷了幾分。 “啟稟皇上,一切皆因微臣不慎驚動猛虎而造成,更連累王爺陷于險境,微臣難辭其咎,懇請皇上責罰?!?/br> 邊上的謝淵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雙手攏在袖中,極力隱忍才沒有上前去把謝邈拖開。 這個蠢貨,知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不要緊,可別拖累了謝家! “這么說來你確實有罪?!背;从娜晦D身,卻把目光投向了謝淵,似笑非笑地說,“不知謝卿認為該如何處置你的侄兒?” 謝淵心里咯噔一跳,忙不迭伏下了身子道:“臣惶恐,小侄差點害死王爺,理應按罪論處,臣固然于心不忍,但國法當前,臣身為兩朝老臣又蒙皇上重用,豈能在這種事上偏私?只是小侄之過與臣沒有教導好有極大的關系,還請皇上公正處置,允許臣代小侄受過?!?/br> 說罷,他磕了個響頭,伏地不起。 謝邈聽完這一番話臉色沒什么變化,眼神卻漸漸沉了下去。 謝淵的話聽起來冠冕堂皇大義凜然,不知內里的人還以為他是位多么正直又愛護小輩的人,實則不然。按理來說,正常人的第一反應通常是為小輩脫罪,即便脫不了罪也要想盡辦法減輕處罰才對,可他整段話里壓根沒有為謝邈辯駁過半句,反而定死了謝邈莽撞害人之罪,結尾那句話更是做足了表面工夫——若皇帝真的公正處置,又怎會讓他代謝邈受過? 到底是條老狐貍,狡猾至極。 在場的幾個人基本上都心中有數,卻沒有人揭穿他,楚?;锤潜患て鹆伺d奮的感覺,只見他把手中箭矢往謝邈肩頭一搭,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那銳利的箭鏃就在謝邈的頸動脈上來回摩擦,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劃破皮膚,鮮血狂涌,令人看得汗毛都立了起來。 “謝卿此言有理,但朕覺得既然皇弟沒事,也就不必重罰他了?!背;崔D過頭望向那只老虎,似乎突然來了主意,輕輕松松地笑言道,“這樣吧,這老虎本就是皇弟該領的彩頭,可這皮被血浸污了也用不了了,不如就讓謝邈彌補皇弟一張皮吧?!?/br> 此話一出,再配合他的動作,頓時驚出謝淵一身冷汗——難不成他是要扒了謝邈的皮? 也怪不得他會如此想,先前宮里一個小太監不慎打破了御書房的花瓶,最后就是活生生被割下皮rou死的,其他類似炮烙凌遲的殘酷刑罰也不少,都不算是新鮮事了,只不過后宮里面向來黑暗,謝淵聽了也沒在意,如今竟然用到了前朝的臣子身上,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料到的,當下就有點著急了,若是讓別人知道他的親侄兒在眼前被處以極刑,他卻沒能攔下來,那他今后還怎么在朝中混下去? 電光火石間,謝淵也沒想太多就急急開口了:“皇上,還請您……” “皇上,臣既是無意中射殺這只白額吊睛虎的,自不敢討什么彩頭,只是擾了皇上的興致,臣自知有罪,請皇上責罰于臣?!?/br> 楚驚瀾沉穩的聲音劃過眾人耳簾,清若裁風,鏗鏘有力,謝邈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見他面上一片凜然,如臨百仞之淵而絲毫不懼,不知不覺,他的心神亦肅定下來,正欲再次請罪,楚?;磪s將那箭簇往邊上一擲,勾著唇笑了。 “這是怎么了?一個個的都來請罪,不就是宰了只老虎么?” 三人皆噤聲不語,偌大的草坪上彌漫著令人窒息的靜默。 楚?;葱Φ糜l深邃,瞅了他們半晌,道:“這樣吧,朕替你們想個折中的法子,謝邈行為魯莽,傷及皇親,官降二級,皇弟因此受了驚嚇,不如就在家里好生將養著,近日也不必參政了?!?/br> 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謝邈臉色微僵,楚驚瀾卻是沒什么表情,剛要磕頭謝恩,楚?;从终f話了。 “哦對了,這彩頭還是要領的,不然也太不像話了?!彼p指一彈,召來兩個宮人吩咐道,“去拿兩個水晶杯來,各盛一杯虎血給王爺和謝大人,讓他們去去晦氣,省得過幾天狩獵再撞上這不長眼的畜生?!?/br> 兩人微滯,旋即頓首道:“謝皇上開恩?!?/br> 要他們當著這么多下人的面茹毛飲血已是赤.裸裸的羞辱,可謝恩仍不可少,因為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楚?;纯粗藢⒛潜瘸舻幕⒀鐢碉嫳M,狹長的雙目微微一閃,唇邊同時滑出一縷森然笑意,之后便徑自掀帳而入,步履中都透著幾分暢快。 謝淵亦隨之起身,深深地看了謝邈一眼,旋即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剩下的兩人都算是剛剛死里逃生的,神色卻不盡相同,謝邈轉頭朝楚驚瀾望去,想從他臉上找出點蛛絲馬跡,可楚驚瀾只是漠然揮袖而去,連短暫的眼神交流都不曾有過。 暮色漸濃,一輪玉蟾高掛,毓蘭殿中仍是燈火通明。 夜懷央已不知在房內走了多少圈,就在地磚快被她踏爛之時外頭終于傳來了門閂轉動的聲音,她匆忙往外奔去,正好撞進熟悉的胸膛里。 “別慌?!背@瀾的聲音從頭頂晃進了耳朵里,沉沉的令人安心,“我回來了?!?/br> 夜懷央一顆心歸了位,不由得深呼吸了幾口氣,猛然聞見一股血腥味,當即就彎下身子嘔了起來。楚驚瀾眉峰一擰,立刻喚來月牙照顧她,自己則迅速回房洗漱去了。 “晚上還好好的,怎么又吐起來了?”月牙拈著絲帕為她擦去穢物,隨后側過身子拿來一盞溫水給她漱口,眉眼間仍含著nongnong的憂色,“小姐,您該不會是懷孕了吧?” 走廊邊某個瘦削的黑影立時剎住了腳步。 “別胡說?!币箲蜒胼p斥,聲音有些發虛。 “要不讓陸大夫來給您看看吧,老這么挺著哪行啊……” 夜懷央不說話,直起身子就往里走,顯然還惦記著楚驚瀾有沒有事,月牙見狀嘟了嘟嘴,也拿她沒辦法,于是把東西收拾好就出去了,順道關緊了房門。 伴隨著嘩啦啦的水聲,楚驚瀾從浴池中拔身而起,隨意裹了件絲衣就出來了,胸前還掛著幾顆水珠,夜懷央走過去埋進他懷里,也不管是不是蹭了一臉的水,只聞著清爽的皂角味心里便舒暢了不少。 “你是不是哪里受傷了?” 想起剛才的血腥味,夜懷央后知后覺地翻開他的衣裳四處查看,他卻捉住她的手按在胸前,低聲道:“沒有,獸血罷了?!?/br> “那就好?!彼o繃著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此刻才覺腿腳酸軟,渾身無力。 楚驚瀾知她定是著急壞了,索性攬著她在圓幾旁坐下,然后伸手撫上她的后背,讓她慢慢平靜下來。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撞上那只老虎了?是不是謝邈引來的?” 心稍微鎮定下來夜懷央就像連珠炮似地問個沒完,楚驚瀾安撫性地吻了吻她,簡明扼要地說:“謝邈只是替罪羊,幕后黑手另有他人,是沖著我來的?!?/br> “那……楚?;淳瓦@么放過你們了?” 楚驚瀾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摸上了她柔滑的臉頰,道:“謝邈被降了職,我最近也無須參朝議政了?!?/br> 夜懷央秀眉一剔,眼中溢出絲絲怒色,爾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從袖間掏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紙團放在楚驚瀾掌心,道:“天棲樓才遞來的消息,你快看看?!?/br> 楚驚瀾展開紙團一看,眸光微微凝住,繼而輕笑道:“還真是及時雨?!?/br> “那當然,我手下的人哪有辦事不利索的?”夜懷央傲然一笑,旋即瞇起了鳳眸,“是不是該讓擎風那邊動手了?” 楚驚瀾默然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dadashen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106 01:18:04 阿呆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106 20:20:47 變態皇帝又來啦~ ☆、第73章 燙傷 大地回暖,風清氣爽,行宮周圍俱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如此一來自是少不得琴棋詩茶作樂,于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后,皇后廣發花帖,邀請諸位女眷參加茶話會。 說來往年楚?;炊际菐е总戚娴儒觼硇袑m游玩,把皇后留在宮中主持內務,今年或許是母憑子貴,破天荒只帶了她一個人來,這般盛寵之下皇后過得越發滋潤,胎相也越發穩定了,所以便有閑心辦茶話會了。 申時初,女眷們陸續入席,雖然皇后還未駕到,但園子里已經有宮女在迎客了,手捧玉盞步態輕盈,每及旋身折腰,臂上系著的綠色絲絳便會隨風搖擺,顯得甚是靈動可人。 行宮本就修建在半山腰,這里的園子當然也不及御花園那般空闊,但見數十張方形案臺散落其中,隔著海棠花樹和半月形屏風,距離不一,由此形成了好多個小圈子,里頭還隨意擺了些樂器和字畫供人玩賞,極具雅韻。 這種情形自然適合閨中密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玩樂,或是有親眷關系的世家貴女們聯絡感情,而像夜懷央這種身為一家之主的貴女本就是個特殊的存在,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就沒時間交朋友,當上瀾王妃之后別人更是躲著跑,所以她在的那塊區域難免冷清了些。 要說有誰不怕惹禍上身的恐怕也就只有謝蕓了,她挽著裙擺在夜懷央面前坐下,泰然自若,落落大方,還徑自端了杯茶來飲,不知有多熟稔,仿佛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夜懷央也像是習慣了她的做法,一邊喝茶一邊望著山下的風景,直到她說話才轉過身來。 “多謝王爺救了我哥哥?!?/br> 她聲音雖小,卻言辭懇切,看得出是真心實意來道謝的,夜懷央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淡淡問道:“你哥哥的傷勢好些了嗎?” “好些了,只是咬得太深傷到了筋骨,怕是還要再休養一陣子才能好?!敝x蕓垂下眼,想起那道血淋淋的傷口仍是后怕不已,“我聽哥哥說那只白額吊睛虎極為兇猛,莫說他本就心存忌憚,即便是放開了手腳去對付它恐怕都難以取勝,如果沒有王爺那一箭,定是要交代在那里了?!?/br> “事已過去就不要再想了,照顧好你哥哥不要落下病根才是?!?/br> 謝蕓點頭應著,忽然察覺今天夜懷央的態度似乎溫和了些,沒有像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她驟然抬眸,有些詫異又有些欣喜,然而還沒從夜懷央臉上看出點什么東西來,掌儀宮女端肅的嗓音就從后方傳了過來。 “皇后娘娘駕到——” 眾人紛紛起立相迎,一片道禮之聲,皇后扶著王婉婷的手從花.徑中款款走來,頭戴鑲寶雙鸞點翠簪,身穿鏤金絲牡丹鳳尾裙,手里還握了串五色珠鏈,只見她羅袖一揮,香風撲面而來,溫潤清和的聲音尾隨而至。 “諸位無須多禮?!?/br> 隨后她就微扶著腰坐到了鳳座之上,身側的大宮女立刻在她背后放上了軟墊,如此一撐,肚子越發凸顯,看著都不像才懷胎三月的了,有的女眷立刻諂笑著拍起了馬屁。 “臣妾瞧娘娘這胎的形狀像是雙生子呢!” “可不是?都說男孩肚子尖女孩肚子圓,這都冒出頭來了,定是個小皇子無疑!” 皇后掩唇輕笑,并沒有回應她們,只是溫柔地撫了撫肚子,眼角眉梢俱是遮不住的悅色,顯然對這些話還是很受用的。 眾人見狀,阿諛奉承的話更加源源不絕,夜懷央和謝蕓坐得最遠,這會兒都轉過頭不再往那邊看,安靜地觀景飲茶,有層層疊疊的屏欄花簇擋著也無人注意到她們,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謝蕓卻不知怎的輕飄飄地嘆了口氣,若不是夜懷央就坐在她身邊恐怕都聽不到。 “有了孩子,死水翻起清波,枯木亦可逢春,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br> “在這種地方發這種感嘆可不太合適?!币箲蜒肽曋胺阶邅淼哪悄愑?,鳳眸微微瞇起,隱現防備之色,而謝蕓似乎完全沒察覺到,怔怔地盯著杯中模糊的倒影,低聲吐出一句話。 “如果我和阿珩的孩子活下來了,現在都會滿地跑了?!?/br> 夜懷央驀然睜大了眼睛,還沒完全消化掉她這句話,搖著緙絲荷花團扇的王婉婷已走到了跟前,吊起眉梢看著她們,然后哂笑道:“我說怎么沒見著王嫂,原來是跟謝家jiejie躲在這個幾角旮旯里喝茶呢,瞧瞧這模樣,還真是悠閑啊?!?/br> 謝蕓回過神來,忙不迭起身行禮:“見過律王妃?!?/br> 夜懷央卻是半點兒都沒動,只掀起眼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有事么?沒事就別擋著我欣賞風景?!?/br> “你——”被她這么一噎,王婉婷頓時惱羞成怒,“你竟敢對本王妃如此無禮!” “無禮的恐怕是你吧,長幼有序,你既然稱我一聲王嫂就該對我見禮,可你上來就打斷了我與別人聊天,還這般陰陽怪氣的,這就是你律王府教出來的規矩?” 夜懷央心里記掛著謝蕓剛才說的事,只想把王婉婷趕緊打發走好問個清楚,所以語氣不免重了些。王婉婷本來就是來找茬的,誰知又被她以禮節之名擺了一道,當下便氣得發抖,隨后發現各家貴女不停地往這邊張望,她愈發覺得下不來臺,恰好端茶的宮女從旁路過,她猛地把盤子一掀,整壺guntang的茶水就這樣朝夜懷央和謝蕓潑去! “啊——” 宮女嚇得大聲尖叫,瞬息之間,夜懷央只覺得有人在桌子下頭推了自己一把,然后就摔倒在鵝卵石小徑上,緊接著一波密密麻麻的水點子灑在了左手臂上,短暫的幾秒過后,刺痛伴隨著灼燒感席卷而來。 因為茶話會是不允許帶著家奴進來的,所以此時夜懷央身邊也沒人,她咬唇忍過一陣疼痛,用右手將自己撐了起來,顧不得眼前亂躥的人影,勉力轉頭望向謝蕓,只見她背上一片濡濕,躺在那兒半天都沒動,怕是傷得更嚴重。 王婉婷! 夜懷央的目光如同淬了火一般射向王婉婷,她不由得退了幾步,捏著絲帕的手也在發抖,似乎沒料到自己一怒之下會闖出這么大的禍,就在這時,皇后和其他人也都已經趕來了,看見這一幕都大驚失色。 “快去請御醫!”皇后急聲吩咐著,又看了眼僵立在旁的王婉婷,難忍驚怒,“把律王妃給本宮帶下去,等候處置!” 嬤嬤和宮女霎時涌了過來,王婉婷慌了,一邊推著她們一邊大喊:“娘娘,我知錯了,我不要被關,您饒了我吧!” 皇后巋然不動,面容冷似冰霜,隱隱現出幾絲沉怒。 隨后王婉婷就被拖下去了,她一路掙扎,尖銳的聲音在夜懷央耳邊不斷回蕩,似鋼鋸般消磨著她的神智,她低喘著氣,任由宮女拿著涼水往身上澆,冷熱交織間她似乎看到皇后嘴角輕勾了下,快得像是錯覺,她還想看仔細些,又一陣劇痛襲來,頓時令她失去了知覺。 不知睡了多久。 小時候也不是沒病過,人燒得昏昏沉沉,只要睡著了就不會感覺不適了,可像這樣被活生生痛醒還是頭一回,夜懷央掙扎著張開了眼睛,視線還處于模糊之中,一只帶著薄繭的手掌已經溫柔地覆了上來。 “央兒?” 她揉了揉眼睛,蒙在上面的那層白紗似被揭開了,露出一張熟悉的俊顏,卻罩著重重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