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王都南門。 年關將至,出入的百姓已經不多了,又逢大雪,城門外的官道上一片蒼茫,幾乎連路都看不清,更別提人影了。 一輛簡陋的馬車停在背風的斷壁旁,車漆已暗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輿架和輪軸用的也是極為廉價的材料,風輕輕一吹,從上到下都在搖晃,簾子被車夫使勁按住才能勉強不被吹跑,看起來甚是凄涼。 顧詠穿著一件灰白色的夾襖端坐在車廂內,雙手攏在袖中,取暖之物只有個巴掌大的小爐子,膛內的幾顆小炭頭閃著微弱的紅光,發出的熱量還不夠熱杯水的,以致邊上的仆人不斷呵氣搓手,他卻只是安然閉目養神,仿佛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過了許久,仆人忍不住了,主動開口勸道:“先生,這天氣實在太惡劣了,我們再耽擱下去,等會兒怕是要被風雪堵在半道上了?!?/br> “再等等?!鳖櫾伒煌鲁鋈齻€字,眼睛都沒睜開,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仆人見狀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時不時掀起簾子瞟一眼,期待著來人盡快出現。 或許是老天聽到了他愿望,城門那頭忽然響起了嗒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聲音漸重,不久,茫茫大雪之中浮現出一人一馬的輪廓,踏著冰屑飛馳而來,很快就到了馬車邊上。 “顧先生,在下來晚了?!?/br> 來者是個年輕人,翻身下馬之后朝著車窗拱了拱手,單薄的衣裳下肌rou賁起,一看就是練家子。仆人瞧他長相頗兇,心里便有些發怵,顧詠卻沒有任何異樣的神色,還對他還施一禮,極具儒者風范。 “麻煩小兄弟在這風雪交加的天氣跑一趟了?!?/br> 年輕人心里一暖,剛肅的面容泛起了笑意,“顧先生哪里的話,能為您這種德才兼備的長者送信是在下的榮幸,只是以防被人跟蹤就繞了些遠路,所以才來遲了,還望先生海涵?!?/br> 顧詠溫聲道:“小兄弟言重了,老夫多等些時候不要緊,安全為上,切不能拖累了你家大人?!?/br> “先生大義,在下敬佩?!闭f完,年輕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顧詠,“這是大人讓我捎給先生的,請先生看完之后立刻焚毀?!?/br> 顧詠拆開信封一看,上面只寫了幾行小字——今日無法相送,來日定當親迎,賢兄且回鄉安住,朝中一切就交給愚弟吧。 閱完之后顧詠似乎頗為欣慰,臉上褶子都擠在了一起,花白的胡須亦微微顫動,隨后將信紙攢成團扔進了爐火之中,并轉過頭對年輕人說道:“請小兄弟幫老夫傳一句話,時局險惡,賢弟當多加小心,三殿下便托付給他了?!?/br> 三殿下是他們這幫老臣子以前對楚驚瀾的稱呼,既然他如此說,看來那人亦是楚驚瀾的舊臣。 “在下記住了,這就回去轉達給大人?!蹦贻p人稍稍退了一步,然后恭敬地鞠了個躬,“恕在下無法遠送,愿先生一路平安?!?/br> 顧詠笑著頷首,旋即放下了簾子,車夫甩起長鞭,馬車終于晃晃悠悠地啟程了。 前路依舊風雪迷眼,路面亦冰凍難行,即便馬蹄包著粗布仍會打滑,所幸沒走多遠就遇上兩行清晰的車轍印,積雪都被碾開了,想必剛有人從這里過去不久,車夫欣喜地趕著馬兒駛了過去,到此總算平穩了些。 仆人好奇地朝外頭望了望,隨后向顧詠回稟:“先生,前頭的樹下停了輛馬車?!?/br> 顧詠道:“既然借了人家的道,理應向其致謝,經過時稍微停一下吧?!?/br> 車夫得令,緊緊攥住了韁繩,隨后逐漸放緩速度,到那輛馬車時旁邊剛好停住,顧詠正欲隔著車簾向主人致謝,不經意看見了車輪上的鹿角徽記,頓時定住了目光,就在他怔愣之際對面的簾子也掀開了,露出一張冷峻而熟悉的臉。 “顧老?!?/br>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差點令顧詠老淚縱橫,當下便深深地伏低了頭,顫聲道:“老臣——拜見王爺!” 自打楚驚瀾回朝至今,礙于朝野耳目眾多,所以他多番相約都無法得見,就連制定計劃時都是那位大人在中間傳話,沒想到在他即將離開這里之時居然見到了楚驚瀾,教他如何不激動? “無須多禮,本王今日是來為您送別的?!背@瀾面色淡然,話語卻如一陣暖風吹散了縈繞在周身的冷意。 顧詠大喜,一時又有些惶然,忍不住急道:“王爺,老臣如今是戴罪之身,您不應前來相見……” “不來見顧老一面,本王于心難安?!背@瀾看著他,目似清波,皎然生輝,“您的犧牲本王銘記在心,水遠山長,惟愿珍重?!?/br> “有王爺這句話老臣已經知足,只盼能活到海清河晏那一天,親見王爺大業得成,老臣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話里的意思昭然若揭,楚驚瀾卻未回應什么,只向他拱手致意。 到那個時候,不知又會多出幾個像顧詠這樣為大局而犧牲的臣子。 顧詠知他內心是沉重的,所以也沒有再說下去,再次行了個跪拜禮之后便向他告別,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返鄉之路。之所以如此果斷是因為他知道,早晚他們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屆時一切都不同了。 馬車漸行漸遠,很快就被大雪掩去了蹤跡,這邊的翠帷也悄然垂落,兩角系著的銀制鈴鐺晃出了清脆的響聲,本來極為悅耳,不料摻進了細細的咳嗽聲,楚驚瀾登時回過身來,將邊上那人的斗篷攏緊了些。 “都說了讓你別跟來了,萬一風寒加重了怎么辦?” 一張白皙的小臉從他懷里抬起來,旋即漾開一絲薄笑:“本來就要來接大哥,又正好替你打掩護,怎能不來?” 原來,夜懷禮恰好也在今天休假回到王都。 這件事夜懷央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趕巧,前幾天從東凰宮回來之后她就病了,許是在冰冷的玉磚上跪久了,加上汗水一激,冷熱交織導致染上了風寒。楚驚瀾一天三頓盯著她喝藥,偏偏沒什么成效,都好些天了還是咳個不停。 今日她執意要來接夜懷禮,楚驚瀾攔她不住,只得叮囑月牙為她穿厚實些,又讓人把火爐絨毯等東西搬上車之后才讓她出來,但風雪實在是太大了,稍稍吸氣,帶著冰碴子的涼氣就飛進了嘴巴和鼻子,凍得她嗓子發癢,愈發止不住咳嗽。 楚驚瀾抬手取來茶盞,夜懷央就著喝了幾口溫水,咳意暫時壓下去一些,隨后便沖外頭揚聲道:“辭淵,你去前方看看?!?/br> 按時間推算夜懷禮也該到了,可別是被大雪攔在半路上了,這天寒地凍的,官道上又渺無人煙,可禁不起耽擱。 辭淵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剛要揮起馬鞭朝前奔去,一團灰蒙蒙的影子突然出現在紛紛揚揚的冰雪之中,他凝目遠眺片刻,繼而欣喜地回稟:“小姐,大少爺到了!” 夜懷央的臉龐驀然一亮,急忙推門下車,只見一輛印著同樣徽記的馬車從官道那頭勻速駛來,青幔厚屏,載雪覆霜,在她期盼的眼神中越來越近,直至身前,徐徐停下。隨車而來的風勢未曾減小,夾雜著冰屑雪籽,刺得臉生疼,她稍稍掩面擋了一陣,再睜眼望去,那個俊逸挺拔的身影已經下了車向她走來。 “哥哥!” 夜懷央開心地撲上前去,少女嬌態畢露,夜懷禮也隨之展開雙臂將她迎入懷中,雖然身披冰冷鎧甲,眉眼盡染霜雪,卻透著一股柔和的氣息。 “天氣這么冷,你不在家里好好待著,來接我做什么?!?/br> “因為我想你了啊?!币箲蜒胩鹛鸬匦χ?,模樣甚是可愛,夜懷禮見狀,一顆心仿佛跌進了絨絮里,柔軟地跳動著,共鳴著。 上次鬧得那么厲害,最后他還不告而別,這次他以為夜懷央不會再來接他了,可她竟是一點芥蒂都沒有,還笑著說想他,好像不曾受過任何委屈,教他怎能不心疼? 夜懷禮暗自嘆了口氣,斂去起伏的情緒,緩緩收攏雙臂將夜懷央抱緊,不經意地抬起頭,瞧見前方那個昂然挺立的人影,臉色驟然冷凝,滿腔柔情收得干干凈凈。 他怎么會在這? 兩個男人直立不動,視線在空中交匯,迸出細微的火花,夜懷央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仰起小臉看了看他們,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哥哥,我們一起回本家吧,伯父伯母還等著……” “不必了?!币箲讯Y冷冷地打斷她,“我還要去兵部述職,你跟他回去吧?!?/br> 說完,他松開手朝自己的馬車走去,步履極快,夜懷央想去拉他卻被帶得一個趔趄,不小心吸了一大口涼氣進去,霎時彎下腰嗆咳起來。 夜懷禮聽她咳得狠了立時剎住了腳步,回過頭卻見到楚驚瀾一個箭步跨了過來,堪堪接住失力墜地的嬌軀,捧起她的臉一看,已是滿頭冷汗。 “央兒?” 夜懷央張了張嘴,發不出半點兒聲音,喉嚨似被粘在了一起,一陣陣地扯著疼,夜懷禮立刻大步邁了回來,剛握住她的手便發現盡是綿密的汗水,剎那間,他臉上那張冷硬的面具盡然碎成了渣子。 “快上車回城!” 作者有話要說: 大哥回來辣~撒花~ ☆、第63章 對峙 夜懷禮怎么都沒想到自己會有踏進瀾王府的一天,成親的時候避過去了,現在卻因為夜懷央病了而不得不來。 沉香渺渺,燭燈靜燃,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在一片沉默中格外戳耳。 就在夜懷禮與楚驚瀾共同等待在外間的時候看完病的陸珩出來了,作為一名醫者,他看到病人病情加重自然很不高興,所以話說的也就重了些,兩人默默地聽著,后來夜懷禮就一言不發地往里沖,結果被唐擎風擋在了門前。 “讓開,我要帶央兒走?!?/br> 楚驚瀾緩緩起身走到他面前,沉聲道:“她哪都不會去,本王會照顧好她?!?/br> 夜懷禮驀然泛起了薄怒,“讓她在這種天氣出去亂躥,你這叫照顧好她?” 聞言,楚驚瀾冷冷地責問道:“她冒著風雪出去是為了接誰?你倒好,說翻臉就翻臉,把她一個人甩在雪地里,可曾想過她的感受!” “我為何翻臉你不清楚么?若不是因為你,我們兄妹二人又何至于此!” 夜懷禮一想起夜懷央之前所受的諸般委屈就大為光火,俊目之中似有火焰在跳動,直直地沖著楚驚瀾而去,也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大有新賬舊賬一起算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br> 楚驚瀾沉了臉,場面一觸即發,就在這時,窗外忽然電閃雷鳴,將這暗沉的天幕劈開一道細小的裂口,不消片刻,傾盆大雨來襲,瓦檐就被黃豆大小的雨點子敲得叮咚亂響,低低的咳嗽聲被掩了過去,卻沒有逃過兩人的耳朵。 夜懷央醒了。 對峙的僵局瞬間被解開,兩人先后推門而入,瞧見夜懷央正撐著胳膊從床上爬起來,立刻大步邁過去扶住她。 “央兒,起來做什么?快躺好?!?/br> 夜懷央喝了藥又睡了一覺,小臉粉撲撲的,閃著動人的光澤,比上午看起來好了不少,只是喉嚨仍然有些疼,所以說話聲音特別輕。 “哥哥,我沒事,想起來坐坐?!?/br> 楚驚瀾拿來兩個軟枕塞在她背后,然后習慣性地握住了她的柔荑,道:“什么時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 “剛醒的,正要叫你你就進來了?!?/br> 在月洞門后守著的唐擎風聽見這話頓時抹了把汗,暗想小祖宗你醒得真是時候,再晚一會兒外頭這兩位該打起來了。 殊不知夜懷禮此刻氣也沒順下來,他們交握的十指更是猶如芒刺一般扎著他的眼睛,他只想把夜懷央的手拽出來就好,沉默許久,終是把這口氣壓了下去,剛要說話卻聽見夜懷央道:“哥哥,你不是還有事么?快去忙吧,不用在這守著我的?!?/br> 楚驚瀾挑了挑眉,斜眼看向夜懷禮,果然見到他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方才在城外他說要去兵部明顯是托辭,即便是真的,在這個當頭他也不會去了,可夜懷央這看似懂事的話卻無形中讓他落了下風——若是就這么走了,豈不是將她拱手讓給了楚驚瀾? 氣越發不順了。 夜懷禮只當看不見楚驚瀾那滿含嘲笑的眼神,溫聲哄著夜懷央:“央兒,大哥帶你回家好不好?” “為什么?”夜懷央不解地問。 夜懷禮只想把她帶離楚驚瀾身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隨口扯了個理由:“你這都病了多少天了也不見好,老這么咳下去嗓子壞了可怎么是好?大哥想讓本家的大夫給你看看,你聽話,跟大哥回去?!?/br> “可陸大夫原來是宮中的太醫,本家的大夫還能比他醫術高超嗎?”夜懷央的長睫撲扇了兩下,忽然沮喪地垂低了,“其實都怪我自己不好,若不是那天在東凰宮跪了一個時辰,也不會染上風寒?!?/br> “你說什么?”夜懷禮冷清的面容上驟然現出一絲鋒芒,凌銳逼人,夜懷央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默默抿緊了唇,如何也不肯再說,那委屈的模樣愈發讓夜懷禮心緒難平。 東凰宮是王皇后的寢宮,她向來愛惜自己賢德的名聲,怎會刻意為難央兒? 思及此,夜懷禮握住夜懷央的雙肩問道:“央兒,她怎會無緣無故招你進宮?我不在的時候你又做什么事了?” 夜懷央垂低了眼簾,燈影穿過幔帳斜斜灑過來,映得她神情一片模糊。 “皇后讓我監視王爺的一舉一動,那天我是去匯報情況的?!?/br> 夜懷禮聞言大震,聽著她如此平淡的口氣,又看了看楚驚瀾那張波瀾不驚的臉,頓時明白了一切,繼而指著她怒斥道:“你簡直混賬!宮里是什么地方?那里頭住著的個個都是人精!你也敢如此糊弄他們?” 夜懷央不說話,兩串晶瑩靜悄悄地劃過臉頰,夜懷禮猛地僵住了。 從小到大,他只見過她在八歲那年哭過,是被人擄走之后返家的那天,一進門就抱著娘的脖子哭得聲嘶力竭。從那之后,無論是他教她騎馬時摔破了膝蓋,還是在外頭受了委屈,他再沒見過她掉眼淚。 縱使生氣也不該這樣吼她的。 夜懷禮心中涌起陣陣悔意,還摻雜著滅也滅不盡的怒火,幾乎絞成了一個死結,不知如何才能解開,正是煩憂之際,夜懷央冷不丁地撲進了他懷里,細白的胳膊緊緊纏住了他的腰。 “哥哥,你把我逐出夜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