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臥房內,女醫官還在為夜懷央處理傷口。 記得半個時辰前剛把人送來的時候她身上的血浸透了幾層衣裳,濃烈的腥味令人窒息,女醫官還以為是被狼咬傷了動脈,要剪開衣服檢查,誰知楚驚瀾緊抱著她動都不動,似被魘住了一般,直到唐擎風在后面喊了一聲他才恍然驚醒,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懷中人兒并讓到了旁邊。 所幸檢查過后沒有發現被狼咬傷的痕跡,那些血應該是她用匕首刺進狼腹時流出來的,楚驚瀾聽到匯報后臉色并沒有好看多少,喉結輕滾,溢出微啞的聲音:“看看她的腿?!?/br> 青燈影長,光暈淡灑,女醫官一雙素手在夜懷央腿間翻飛,輕柔而小心,浸血白綢一圈圈落下,露出狹長而猙獰的劃痕,楚驚瀾驀然抿緊了薄唇,五指僵硬地壓在帷幔上,輕縮的指尖隱隱透出某種沖動。 “拿針來?!迸t官迅速清理掉血污然后朝側面伸出手,跟著又招來幾個醫侍,“你們把王妃的手腳壓住了,莫讓她亂動?!?/br> “本王來?!?/br> 楚驚瀾撥開面前一干冗雜人等,撩起袍擺直接坐到了榻邊,然后把夜懷央的身子輕輕挪到懷里箍好。女醫官話不多說,手起針落直直扎進了夜懷央的皮rou里,一陣劇烈的疼痛生生喚醒了零星的意識,她不受控制地掙扎起來,楚驚瀾怕她咬傷自己,直接把手腕送到了她嘴里,很快就被咬得鮮血淋漓,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綃帳暗影下神情一片模糊。 “王爺,您的手……” 醫侍驚呼出聲,連帶著女醫官也遲疑了片刻,楚驚瀾卻出聲喝道:“還不快給王妃縫合傷口!” 話音剛落,夜懷央又是一聲呻.吟,他眼角陡沉,溢出的寒光幾乎穿透眾人的身軀,女醫官立刻垂下頭繼續縫針,背后已然滲出了冷汗。 足足縫了十幾針。 女醫官動作還算利索,轉個頭的工夫已經在收線了,醫侍隨后奉上藥瓶,寬口青瓷,里頭盛著濃稠的褐色軟膏,女醫官用棉簽裹了一大團均勻地抹在夜懷央的傷口上,又晾了一陣才把繃帶纏好。 “王爺,傷口處理好了,您可以把王妃放下了?!?/br> 楚驚瀾仿若未聞,只靜靜凝視著那張蒼白的小臉,過了半晌才出聲,字字清寒如霧,在空氣中凝了又散。 “她傷勢如何?” 女醫官沉聲答道:“回王爺,王妃所受的并非是致命傷,但由于拖了太久失血過多,恐怕要好好養上一陣子,且短時間內不可再動左腿?!?/br> “何時能醒?” “這不太好說……”女醫官面露猶豫,稍后又補充道,“不過王妃年輕,身體底子好,等遲些時候進了藥或許就能醒了?!?/br> 楚驚瀾眸心輕微地晃了晃,未再多問些什么,寬袖一揚,女醫官便自覺退下去了。 唐擎風在外間也已等待多時,見女醫官出來就知道里頭完事了,于是起身走過來隔著桃木屏風低聲道:“王爺,您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先去歇息吧?!?/br> 里頭沉默了許久,直到有什么東西揚起又落下,鋪陳在石磚上的淡黃色柔光被攪亂,緊接著那具挺拔的身軀就踩著細碎光點走了出來,長身立于唐擎風面前,冷然如山。 “去把裴元舒叫來?!?/br> 極輕極淡的數個字,唐擎風卻從中聽出了以往不曾有過的冷峻,也不敢再勸,轉身便投進了無邊黑夜之中,不消片刻,裴元舒就被請到了外間。 他的臉色明顯也不太好看。 就在不久之前,他親眼看見楚驚瀾抱著渾身是血的夜懷央從漆黑的山道中走出來,還沒來得及詢問下她的傷勢就被被迫坐進了后方的馬車里,在趕去燕州的這段路上他的心始終懸著,生怕夜懷央出了什么事。 一路車馬疾行,他們終于在半個時辰后到達燕州,陌生的宅子里有著整齊完備的醫官和藥物,能夠給予夜懷央最好的治療,他稍微緩了口氣,自覺站到院子外等著去了,到現在已是身心俱疲,再沒法分神去想別的事,所以進來之后就只問了一句話。 “王爺,王妃怎么樣了?” 楚驚瀾輕掀眼簾望過來,素來清湛的目光籠上了一層灰霾,一張口,聲音喑啞不堪:“暫且無虞?!?/br> 裴元舒長出一口氣,黯然道:“是微臣的錯,微臣不該把她單獨留在山洞里?!?/br> “不,是本王的錯?!背@瀾轉頭望向窗外,廊下搖曳的紫竹燈就這樣晃進了他眼底,晃出一片深濃的悔色。 那封信里頭明顯只寫了些普通的事,與其說是匯報不如說是敷衍,他心里清楚,只是無法控制那些如野草藤蔓般瘋長的懷疑,所以才忍不住想試一試她,誰知會讓她陷入這般險境,這一刻,他已是悔痛交加。 裴元舒心里也是亂糟糟的,所以也沒想太多,只輕聲自嘲道:“當時王妃分明是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的,卻哄著微臣趕緊下山,其實就是想為您爭取時間,微臣竟也信了,就這么把她扔在了那里,如今想來,微臣當真是愚不可及?!?/br> 聞言,楚驚瀾胸口巨震,猛地回過身去,只聞一陣叮咣亂響,無數瓷器玉盞被掠翻在地,他亦匆匆扶住了桌角,狼狽之中竟是滿臉痛色。 在那種時候她心里想的念的還是他! 楚驚瀾閉了閉眼,心里已是翻江倒海,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裴元舒見他如此失態亦慌了神,不知自己方才說錯了什么話,剛要開口補救卻見楚驚瀾沖他擺了擺手,爾后徑自踏進了里屋,一貫孤傲的背影此刻卻格外的蕭索。 床上的人兒還在昏睡,嬌小的身軀陷在被衾里,只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顯得孱弱無比。 楚驚瀾在門前站了許久,然后才遲緩地坐到了床邊上,腦海里翻來覆去的都是她陷入昏迷前看他的那個眼神。 到底不該設這該死的局,那封信讓他起了疑心,可她受傷卻直接剜去了他整顆心。 楚驚瀾俯身將夜懷央擁至懷中,啞聲低語道:“央兒,是我錯了?!?/br> 夜懷央雙目緊閉,回應他的是木門發出的吱呀聲,有人捧了藥碗碎步而入,輕放于床頭的茶幾上,磕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王爺,王妃的藥煎好了?!?/br> 來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小醫侍,瞧見床上相擁的兩人不禁臉頰發燙,暗想王爺和王妃真是鶼鰈情深,熟料楚驚瀾突然冷冷地瞥了過來,她嚇得臉都白了,連忙低下頭出去了,關門的時候不經意往里頭瞄了一眼,卻看見楚驚瀾端起碗含了口藥汁直接喂進了夜懷央嘴里,她一時看呆了,竟忘記要走。 只是夜懷央的情形不太好,牙關緊咬,大半藥汁都順著唇角流到了枕頭上,楚驚瀾卻是前所未有地溫聲哄著,希望她能聽見只言片語,配合他吞下湯藥。 “央兒,聽話,把藥喝下去?!?/br> 說完,楚驚瀾覆上薄唇輕吻著她,然后用舌尖一點點撬開她的牙關,她似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貝齒微張,他大喜,立刻又喂了口藥進去,這下全都落入了她腹中。 身后有人拎走了偷看的小醫侍,然后悄然掩上了房門,而素來耳目靈敏的楚驚瀾竟沒有察覺到,只癡癡盯著臂彎里的夜懷央,她沉睡一秒,他卻如過三秋。 作者有話要說: 王爺心疼得要爆炸了 ☆、第52章 蘇醒 在安排撤離路線時,楚驚瀾沒有選擇南下渝州而是選擇了離王都更遠、更靠近北地的燕州不是沒有理由的,歸根結蒂可以概括為三個字——神策軍。 關于這支軍隊的事還要從十年前說起,那時楚國邊境硝煙四起,北有夷族作亂,西有戎狄侵擾,先帝命其胞弟楚容領兵討伐外賊,他便率領麾下的神策軍千里跋涉至西境,與兵強馬壯的戎狄血戰數月,最終將其滅亡,西境方有今日之安寧,而經此一戰,神策軍的赫赫威名已傳遍了四野八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可惜楚容在靈霄關一役中被敵人捅破了腹腔,沒過多久就憾然離世,楚驚瀾繼承了他的遺志,親自帶領十萬神策軍攻破了戎狄都城,并斬下蠻王頭顱以慰他在天之靈,偃戰之后,更是親手將他的棺槨運回了千里之外的王都,自此,神策軍以楚驚瀾馬首是瞻。 旁人都道神策軍一戰成神,卻不知其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十萬人馬除開死傷病退的只剩下六萬多,后來又因為北地缺兵少將而撥走了一批,最后留在王都的僅有三萬人,而在楚?;磦卧焓ブ嫉腔?,立刻聯手王謝兩家以謀逆之名將這三萬人殘殺殆盡,曾經所向披靡的神策軍就這樣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凄慘無比。 楚驚瀾初聞噩耗悲痛難忍,一度嘔血不止,振作起來之后便開始暗中聯系舊部,所幸當初有一批神策軍調去了北地,雖然被打散了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可謂得來全不費工夫,于是他就借著北地的掩護秘密練兵至今。 射殺鄧天貫的就是他們。 盡管這次來的人不多,只有區區千人,可要從北地偷摸溜進靖州也不是容易的事,而燕州就在中間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里乃是楚容之子楚崢河的封地,上至巡撫下到縣官沒一個敢惹他,所以暗度陳倉把神策軍送入靖州的就是他。 這些年在燕州他看似是個無所事事的浪蕩子,但實際上他與楚驚瀾一樣,都為遭受重創的神策軍而心痛,他不想他爹的心血就此埋沒,所以一直暗中支持楚驚瀾的行動,給神策軍供應糧餉,并做好一切必要的掩護。 此時此刻,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楚驚瀾的書房里。 “你看看你,好不容易來我這里一趟卻成天板著個臉,靖州那邊的事不是都已經解決好了嗎?鄧天貫的殘部和常欣打得正歡就讓他們打去好了,你回王都把情況匯報完了自有朝廷派兵去收拾他們,你還cao心個什么勁?” 唐擎風在邊上聽得直滴汗,這世上恐怕也只有楚崢河敢這么跟楚驚瀾講話了。 果然,楚驚瀾并沒有發怒,只冷著一張臉問道:“你過來做什么,神策軍安全離開燕州了嗎?” 聞言,楚崢河劍眉聳得老高,一副深受質疑的模樣。 “有我在這你還怕他們回不去北地?我過來做什么……當然是找你出去快活的啊,燕州九城十二路,好玩的東西多了去了,你成天憋在府里有什么意思?真是跟我老爹在外頭打了幾年仗,脾氣性子都跟他一個樣了!” 提到楚容,楚驚瀾面色稍霽,但依然沒理會他那吊兒郎當的話,只凝聲問道:“我讓你找的醫官你找了么?” “找了啊,這不,今天來找你就正好把人給捎過來了……哎,你干什么去?” 楚驚瀾沒說話,輕一甩袖直接步出了書房,楚崢河眉梢一揚就要跟上去,結果被滿臉苦色的唐擎風攔在了原地。 “郡王,王爺怕是去看王妃了,您就別給他添亂了?!?/br> 這話聽起來有些僭越失禮,可楚崢河并未生氣,反而奇怪地問道:“他跟那個女人不是奉旨成婚么?什么時候這么上心了?” “哎,屬下也說不清楚,您回頭自個兒問王爺吧?!?/br> 唐擎風說完就急匆匆地追過去了,楚崢河盯著他們兩人的背影,眼中驀然閃過一絲興味之色,撫著下巴思索了片刻,決定改天會一會這個瀾王妃。 月上枝頭,疏影橫斜,一方窄院之中已是人聲寥落。 今天已是夜懷央蘇醒的第五天,此前一直守在床畔不曾離開的楚驚瀾在她醒后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只讓醫官按時向他匯報情況,如此又過了幾日,夜懷央的病情總是有所反復,他一怒之下便撤了幾個醫官,方才聽到楚崢河說帶了新的人來,便忍不住想來探探她的情況。 九曲回廊,幽深逼仄,他疾行至此才發現沒有掌燈,步履卻未曾停頓,徑直邁向了前方的光源處,當他走到近處,輕掩著的門扉后方竟傳來了突兀的男聲,他倏地僵在了外頭。 “你身體還虛著,有什么事非得現在說?何況這般見面實在不合禮制……” 聽得出男子的聲音有些窘迫,那頭的人卻不以為意,還輕飄飄地笑了。 “幾日不見,元舒又變回老樣子了,我還以為經此一難你已經大徹大悟了呢?!?/br> “什么大徹大悟,禮不可廢!”裴元舒瞪直了眼睛看著她,似有點急了,“你再不說是什么事我可要回去了?!?/br> “沒什么,就是想向你親口道謝?!币箲蜒肱擦伺脖豢噹Юp住的左腿,動作甚是吃力,“醫官說幸好事先緊急處理過,要不然恢復起來可就慢了?!?/br> 現在這模樣也沒多快??! 裴元舒如此想著,面上露出無奈之色,道:“道謝就不必了,我只盼著回到王都以后你能在懷靈面前多說些好話,我也能少挨些罵?!?/br> 夜懷央挑了挑眉梢道:“你怎么不干脆讓我幫你瞞下這件事?” “本來把你一個人扔在山澗就是我不對,況且男子漢大丈夫做了便是做了,無謂遮遮掩掩的,有違君子之道?!?/br> 夜懷央抿著唇笑了,蒼白的臉頰浮起一團紅暈,但很快又被急遽而來的咳嗽洗刷干凈,月牙連忙遞來溫水,她吞了幾口勉強壓下咳意,背后已是虛汗淋漓,倚在床榻邊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裴元舒見狀忙道:“不早了,你快些休息吧,我……” “元舒?!币箲蜒胼p聲打斷了他的話,爾后緩緩抬起頭來,鳳眸中一片藹然清明,“你告訴我,那天在山下你看到了什么?” 裴元舒面色微變,剛才因男女共處一室而產生的拘謹和緊張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戒備。 他當時看到了安然無恙的楚驚瀾和影衛,還看到了干凈得沒有一個敵人的吳山,若不是之前親身經歷了被圍攻的場面,他幾乎要以為鄧天貫才是被埋伏誘殺的那個人。 鄧天貫也的確死了,死得十足蹊蹺,他們這一行人冥冥中如有神助。 如果他是個鄉野村夫或許會就此信了,可惜他不是,他知道楚驚瀾背后一定藏著些什么,但他不想去探究,正如他不想遵從楚?;吹拿钊ニ艡C陷害楚驚瀾一樣,他的心中自有公理正義。 夜懷央知道以裴元舒的聰明才智肯定能瞧出個中端倪,但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此時此刻,她需要他立場鮮明。 “不管你看到什么,我都不希望它們原樣呈現在皇上面前,你明白嗎?” 裴元舒忽然靜了下來,直直地瞧了夜懷央好一陣子才道:“你今天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她沒有說話,蓮燈影落,晃進層層輕綃薄帳里來,映出她沉靜如水的雙眸,凝凝練練,盡是算無遺漏的精明。 可怪的是他并不討厭這樣精于算計的她。 裴元舒暗自輕嘆,尚未說話,身后虛掩著的門被人猛然推開,回過頭,一臉沉怒的楚驚瀾出現在面前,他大驚,抖著腿就跪了下去,膝蓋還沒挨地就聽見寒涼至極的兩個字。 “出去?!?/br> 一陣徹骨寒意襲來,裴元舒大氣都不敢出,施完禮便從旁奪門而出,步履略有些狼狽,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榻上那個青山秋水般的人,只稍稍抬眸,明湛而平靜的光澤就這樣落進了楚驚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