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杏兒再嘆,手里動作沒停,卻是低聲勸慰道:“娘娘,何苦說這些氣話,為今之計還是要全力脫困,都走到這里了,萬不可心軟或放棄??!” 白芷萱仿佛被人當頭棒喝,沸騰的血液逐漸冷凝,瞬間讓她清醒。 是了,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這時候哭哭啼啼追憶往昔無異于自掘墳墓,緊跟著白家的所有人都要給她陪葬。 她不能倒。 白芷萱揮開杏兒的手,轉身披衣下榻,赤著腳走到桌案前提筆蘸墨,轉瞬就寫完三行字,“杏兒,你去紅姑那里走一趟,本宮有事要交給她去辦?!?/br> 杏兒把手擦干凈,正要把信紙裝封并加蓋火漆,不小心瞄到了內容,頓時悚然一驚,“娘娘,您要見瀾王?” 白芷萱勾唇冷笑,已然恢復了以往的凌厲模樣。 “夜府那邊已經埋了引線,瀾王府這邊也該松松土,不然怎么知道觀潮那天到底是誰搞的鬼?” ☆、第13章 密會 又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夜懷央照舊摸上了重霄閣。 說來她并不會武功,只不過平衡感比較好,膽子又大,所以才能在兩棟樓之間來來去去,楚驚瀾屢禁不止,一度拆了橫木封了門窗,夜懷央卻總有辦法化解,兩人無形中已經斗了好幾輪了。 今天夜懷央是有正經事找楚驚瀾,不過他好像不在,她想著來都來了不如等一等,于是自行坐在了雞翅木矮幾旁,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閣樓里的擺設。 不得不說,小到桌椅交案,大到博古架和屏風,雖然看起來都不是嶄新的,卻有種古色古香的美感,那鏤空雕花和剔犀紋理尤其顯得精致,是難得的佳品。 看了一圈,目光回到身前的矮幾上,夜懷央伸出手去撥弄楚驚瀾的筆架,不經意瞄到一個方形的石盒,沒有蓋子,里面盛了些黑色的灰燼,像是剛燒過什么東西。她用指尖撥開上面那層粉末,拈出一小塊沒燒完的碎紙,仔細觀察了一陣,她突然瞇起了眼睛。 簪花箋,這是宮里的東西。 思慮片刻,她走到欄桿邊招來了自家侍衛隔空詢問道:“可瞧見瀾王的車架何時離開王府的?” 侍衛低頭想了想,飛快地答道:“小姐,今天好像沒見到瀾王府有馬車出去?!?/br> 既與人有約,又沒乘馬車,難不成是因為那個地方只能孤身前往?夜懷央臉色微凝,卻沒再多問什么,擺擺手讓侍衛回去了,自己又坐回矮幾旁,一只手斜撐著腦袋,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枚碎片,思緒乘風而起,一路飄到了宮闈深處。 此時內皇城正值宵禁,除了巡邏的禁軍以外再無其他人走動,整齊的靴聲有節奏地拍打在青石板上,隨著火把的光亮蔓延到各個角落,徹夜不絕。 城門下的班房里卻是另一番情景,十幾名士兵正圍著爐子吃火鍋,油亮的湯汁還冒著泡,竹篾隨便往里一插,出來時必定帶著一塊熱氣騰騰的黑山羊rou,鮮香肥嫩,汁水四溢,吃得他們大呼過癮。 到了換班的時候,另一隊士兵搓著手從外頭進來,見到有rou吃眼睛都亮了,二話不說抓起筷子就來搶,一群人頓時鬧成一團,嘻嘻哈哈的甚是熱鬧,就在這個無人看守的空檔,一道頎長的身影悄然穿過內皇城的側門,然后迅速隱入了林徑之中。 月涼如水,遍灑長階,映出亭子里那道熟悉又陌生的纖影。 “你來了?!?/br> 白芷萱慢慢轉過身,眨也不眨地望著那個身穿玄色練裝的人,縱使他背光而立面容模糊,她卻瞬間辨認出來,心尖不由得顫了顫,情緒莫名驅使著她走近,一股冷冽的松香飄進了鼻尖,頓時勾起了久遠的記憶。 這么多年了,他一點都沒變。 “驚瀾,好久不見?!?/br> 楚驚瀾看著那張風華絕代的容顏,淡淡致禮道:“貴妃娘娘?!?/br> 白芷萱聽到這個稱呼立刻大受打擊地退了兩步,皎潔的月光照得她的臉一片慘白,五官都失去了光澤,端地楚楚可憐。 “你果然還在怨我……” 楚驚瀾暗自冷笑,心中飄出無數條死在白家手里的人命,再三忍耐才將那股血腥之氣壓下去,平靜地開口問道:“不知娘娘約本王夜半前來究竟有何要事?” “我、我聽說你回來了,想見一見你……”白芷萱期期艾艾地說著,眼中晶瑩閃爍,“北地貧瘠,氣候又相當惡劣,我每天都在擔心你過得好不好,如今看到你還是昔日的模樣,我心里這塊石頭總算是落地了?!?/br> “既然已經見過,本王告辭?!?/br> 楚驚瀾轉身欲走,白芷萱忽然從后面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披風高高揚起,晃得萬千花影模糊了一瞬。 “你對我就一點情分都不留嗎!” “情分?”楚驚瀾回身將她揮出一步開外,面無表情地說,“本王與你的情分早在白家倒戈相向的時候就一點不剩了!” 白芷萱死死地拽著他的袖子,眼角銀光滑落,“是,千錯萬錯都是白家的錯,可說到底,那些事情是族中前輩的決定,我根本不知情,得知你重傷的那天夜里我一直跪在父親門前求他,嗓子喊啞了,頭磕破了,可他呢?他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了宮里!你現在把我跟他們相提并論,我又何其無辜?” 她聲音極低,一度哽咽到說不下去,嬌小玲瓏的身子在風中顫抖,盡管夜色闐黑看不清楚,但他憑著抓在自己袖間的那雙手就能感覺的到。 白芷萱見他面色略有松動,心中一喜,緊接著掀開了羅袖。 “進宮之后我想盡辦法打探你的消息,卻被他們層層封鎖,絕望之余我開始胡思亂想,以為你已經重傷不治,一心只想隨你而去,可每次都被她們救下……” 楚驚瀾垂眸,發現皓腕上覆著三條猙獰的疤痕,單看肌膚扭曲的程度便知當時傷得不輕,他眸心一跳,似有所觸動,白芷萱敏銳地觀察到了,立刻攥住他的衣袍靠近了些。 “我知道許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但求你給我個機會,讓我為白家贖罪好嗎?” 楚驚瀾沉默須臾,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冷硬,也沒有再推開她,只淡漠地問道:“你想怎么贖罪?” 白芷萱忙道:“你要我怎樣便怎樣,哪怕取我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彼捳Z一頓,面上浮起哀戚之色,“只是……只是子豪還小,求你莫要為難他……” 說來說去還是觀潮的事。 流言傳了這么久,早就飛進了皇帝的耳朵里,即便不足以讓他對白家失去信任,總歸還是有所影響,再加上刺殺失敗,白家最近過得甚是艱難,這才有了今夜之約。 “你以為整件事是本王設計的?” 白芷萱不語,目光有些躲閃。 “既然不相信本王,又何必再多說!” 楚驚瀾驀然甩袖,抬腳便往來時的小路走去,白芷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看見了一閃而過的痛意,心中有了計較,隨后毫不猶豫地追上去拽住了他,聲淚俱下地說:“驚瀾,我不是那個意思,從前你很疼愛子豪,當然不會對他做出什么事,這我是知道的,我只怕……只怕你無意中落入了其他人的陷阱!” 她的話雖然說得隱晦,但無疑是把矛頭指向了夜家。 楚驚瀾身形一滯,面色顯然有些變了,似在回想著什么,白芷萱從旁看去,越發肯定心中所想——他果然不知情,一切都是夜家的陰謀! 雖然她已經得到了答案,但還是要像模像樣地挽留下楚驚瀾,好在楚驚瀾沒有多作停留,捋下她的手就走了,她殷切地追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見到他回頭,掛著淚珠的臉龐驟然亮了起來。 “這件事本王會給你一個交代?!?/br> 白芷萱點了點頭,眼底水光泛濫,看起來甚是凄楚可憐,然而等楚驚瀾徹底消失在路的盡頭之后,她緩緩抹去臉上的水漬,幽冷地笑了。 楚驚瀾啊楚驚瀾,你還真是像從前那般溫柔心軟呢。 夜色似水,緩慢流淌,明月不知何時遁入了云霄,繁星也失去了蹤影,街角徒留幾束微光照亮了回家的路。 瀾王府的門房掛著兩盞琉璃燈,燈下飛蛾靜臥,疏影橫斜,兩道風一般的身影經過,打破了院內的寂靜。 楚驚瀾一路穿過棧橋和水榭,剛進重霄閣就把外袍甩在了一邊,唐擎風下意識接住,卻聽見他冷冷地說:“扔了?!?/br> “是?!?/br> 唐擎風雖不敢多言,但心里是松了口氣的,先前在宮里看到楚驚瀾那般對待白芷萱,差點以為自家主子心里還記掛著那妖精,現在見他是這種反應便知自己想岔了——連她碰過的東西都不愿沾,必然是厭惡到極點了。 可王爺為何裝作不知情,故意引導白芷萱去對付夜家?他想了半天沒想通,抬頭一看人已經不見了,他只好把話咽進了肚子里,摸著鼻頭出去了。 另一邊,楚驚瀾獨自來到了閣樓,一身冷意尚未退去,見到伏在矮幾上睡得正熟的夜懷央,臉色越發冷至冰點,伸手便將她拎了起來。 “夜懷央!” 她悠悠醒來,先是揉了揉眼睛,爾后迷茫地瞅著他,似未睡夠,腦袋直往他肩膀上磕,他不耐煩地抽出一只手抵住了她,對視半晌,她突然打趣道:“別這么冷冰冰地盯著我,冬天已經很冷了?!?/br> 楚驚瀾眸中星子驟然碎裂,寸寸奪人心魄,“本王說過不許你再從凌云閣過來,你當本王的話是耳邊風?” “不過來又怎知道您大半夜還有閑情逸致與佳人幽會?”夜懷央突然湊到他胸前聞了聞,繼而輕笑出聲,“不錯,沒把那女人的味道帶回來?!?/br> 聞言,楚驚瀾的目光徹底沒了溫度。 究竟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他不再與夜懷央說話,斷然擰過她的身子把她推到了欄桿邊,然后關門下樓,走之前還聽到她略帶怨氣的嘀咕聲:“我還困著呢,怎么爬回去啊,好歹讓我從門口走啊……” 楚驚瀾臉一黑,重重地摔門而去。 ☆、第14章 中箭 歲末將至,家家掛紅籠,戶戶貼楹聯,一片喜慶祥和,唯獨夜家差了那么點意思,一是因為夜懷禮即將返回關中,二是因為江南茶莊那邊出了點問題。 眾所周知,江南地勢平坦,沃野千里,素有魚米之鄉的稱號,尤其盛產茶葉,市面上叫得出名號的上等好茶大多出自于此。夜家早就看準了這條商路,在三州五城購下大片茶田,從夜懷央的曾祖輩一直經營至今,已頗具規模,甚至成了貢茶的首選茶莊。 每年開春是貢期,因為北上路途遙遠,所以在過年之前茶莊就要準備好進貢的茶葉,本來今年的那份早已封盒填箱,前幾天卻突然起了邪火,把整座倉庫燒得一干二凈,管事心知事情嚴重,不敢擅自隱瞞,連夜發了加急信送到王都。 夜懷央收到信后立馬派人去其他茶莊搜羅同等質地的茶葉,由于價出的高,所以很快就補滿了八成,剩下那兩成是夜家茶莊獨有的珍品,每年就產那么幾兩,有價無市,所以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可以媲美的替代品,眼看著過完年就要進貢了,一個弄不好就要掉腦袋,所以夜懷央日日盯著,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 相對于夜家這邊的忙亂,瀾王府可謂是風平浪靜,楚驚瀾鎮日待在書房處理要務,陸珩在池塘里養起了魚,只有唐擎風注意到隔壁好久沒有動靜,打探之下才知道出了這么大的事,夜懷央回本家處理去了,把瀾瀾也帶走了,所以這邊就空置了。 之后他向楚驚瀾如實稟報了這件事,豈料楚驚瀾只是略微點了點頭表示知曉了,再無其他反應,他躊躇良久,終于忍不住發問:“王爺,夜家茶莊被燒之事會不會是白家做的手腳?” “多半是?!?/br> 聽到如此篤定的答案,唐擎風更加猶豫了,“那……用不用屬下去跟夜姑娘說一聲?” 楚驚瀾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王答應跟夜家合作了么?” 唐擎風一窒,垂首道:“沒有?!?/br> “既如此,那何必要通知夜懷央?讓他們兩大世家斗一斗也好,消磨了彼此的實力,日后更容易對付?!?/br> “……是,屬下知道了?!?/br> 這件事就這樣擱置了,又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不知不覺,夜懷禮啟程去關中的時候到了。 俗話說長兄為父,自從夜臻夫妻歸隱之后就一直由夜懷禮看顧兩個弟妹,雖然有時候嚴厲了些,但心里是很疼愛他們的,夜懷央何嘗不明白,所以到了這個時候她更要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讓夜懷禮放心地離開。 眼下最令人頭疼的就是茶莊的事,夜懷央怕夜懷禮擔心,特意吩咐下面的人三緘其口,沒想到臨別之際夜懷禮卻隱晦地叮囑了她幾句,仿佛早就知曉這件事。 “央兒,為兄知道你聰慧機敏,心智勝過旁人百倍,但凡事不可硬撐,一旦有困難要告知為兄,天塌下來也有為兄扛著,明白嗎?” 夜懷央點點頭,心口猶如被海浪淹過,分外潮濕,“哥哥,你都知道了……” 眼下即將分別,夜懷禮也懶得花時間追究此事了,只冷哼道:“若是在關中便罷了,我人還在家里,內外諸事你想瞞著我是不是有點太難了?” “是有點難?!币箲蜒肴滩蛔⌒α?,被他瞪了一眼之后立刻收斂,繼而正色道,“不過你放心吧,茶莊的事我會處理妥當的,一定不會誤了今年的貢期?!?/br> “這倒是其次?!币箲讯Y的聲音忽然沉了幾分,似乎蘊含著某種深意,“起火的原因派人詳細調查了嗎?” “正在查?!?/br> 兄妹倆頗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看樣子是想到一塊了,夜懷禮也就不再多言,只囑咐道:“小心行事?!?/br> 夜懷央淡淡地嗯了聲,旋即把頭轉向了車窗外。 其實她心里一片雪亮,此事定與白家脫不了干系,畢竟是她先動的手,白家的反擊也在意料之中,只不過斷然不能告訴夜懷禮,若讓他知道自己跟楚驚瀾有來往定會勃然大怒,到時候事情只會變得更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