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按理說,以年輕的姿勢來到地府,那就說明他一生中最暢快的時候便是這個模樣的時候,”孟婆想了想道,“但是同尋常的年輕人不一樣,他來到奴家跟前不哭不鬧,只是安靜地將那一碗湯喝掉,奴家見著奇怪,便捉住他跟他多說了幾句……” “你也是閑的?!?/br> “好奇嘛,”孟婆嬌滴滴地說,“奴家問他,小和尚,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然而你卻以這樣的姿態踏上黃泉路,顯然并非完全放下,而如今又這般爽快地喝了奴家的湯,這般矛盾又是為何?” 燭九陰不語,孟婆又道:“那小和尚看了我一眼,還沖我笑,哎呀呀那笑得是真可愛,他道,‘拿不起,放不下,一生最快樂的時候便是年輕時遇見了他,然而魂歸黃泉之后,最想忘了的也是他’——” 燭九陰愣了愣,半晌道:“這和尚,慧根不凈吶!” 燭九陰說完便覺得自己這話好像曾經對誰說過——仔細想了想,又發現想不起來了,大約是生平嘴賤次數過多對象也特別繁雜,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 孟婆:“嗯,這小和尚可是有故事呢,我又問,既然對塵世有如此諸多怨念,為何心甘情愿踏上黃泉路?” 孟婆:“他又回答,‘我親手送那人上路,從此再無人臟我墳前土,輪回路,輪回百世亦不會再見,如此這般,心中便暢快得很’——” 燭九陰一臉懵逼:“……這和尚殺人啦?” 孟婆聳聳肩,露出個誰知道呢的表情。 “現在的和尚名聲都是被這些人敗壞的啊,殺人放火欺負龍,簡直了?!?/br> 燭九陰一臉感慨,心想那老禿驢當年把老子封印在畫卷里也如同殺了老子沒什么區別……咦,這一老一小兩個心狠手辣的禿驢組合不會是一個魔廟里出來的妖僧吧? 燭九陰正想問孟婆那小和尚有沒有說自己從哪個寺廟而來,就在這時,孟婆前排著的隊伍稍稍sao動,不少人都看似膽怯地退讓到一旁,原本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地府大門被活生生地讓出二人并肩的走道——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從遠處走來,定眼一看,來人正是白無常謝必安與黑無常范無救。 ——眼下排隊之人皆由他們親自鎖來,眼下如此懼怕他們便也不是不能理。 燭九陰看著他們走近,微微蹙眉想了想,片刻之后便從孟婆之后走出來,直接攔在了黑白鬼差二人跟前——兩位鬼差看見眼前的男人,如同見了瘟神,謝必安眉毛恐懼地抖了抖,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身邊范無救先開口道:“大人,您還在?!?/br> 那語氣仿佛就是在說:大人,你他娘居然還沒滾。 謝必安一臉崇拜地看著范無救。 “是啊,事沒辦完怎么走?”燭九陰邁開步子,一腳踩在三生石上,守在橋前鬼差見神圣的三生石上的腳印抖了抖,卻不敢上前,燭九陰將它那模樣看在眼里,無所謂地笑了笑,“倒是你們倆,不是讓你們去看著本君養的小寵物么,怎地又回來了?無悲城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趕跑了?” “沒有,大人您的寵物犯狂犬病了,見著我和老范一陣狂吠,”謝必安不無嘲諷道,“特別是知道咱倆是您打發來的以后,哈士奇變藏獒,您見過沒?” 燭九陰臉上放空了幾秒。 常年養成的甩鍋性子讓他想說“你們倆被趕出來關本君屁事”,想了想不小心想到上一次他和張子堯對話時后者扯著他的衣角說話的模樣,頓時到了嘴邊的話又吞咽了回去,他慢慢吞道:“你們被趕出來啦?” 你說呢? 鬼差二人面無表情地看著燭九陰。 燭九陰“哎呀”了聲,臉上難得見了一絲絲心虛,他將搭在三生石上的腳放了下來——在他身后那鬼差小心翼翼地長吁了口氣——于是燭九陰又把腳放了回去,在那被戲耍得臉上都沒了表情的鬼差放空的注視中,燭九陰變了變表情,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一臉聰明道:“你們二人膽子挺肥,敢誆你燭九陰大人?” 謝必安眉毛都快飛腦門里了。 范無救平靜地對視燭九陰:“真真假假,大人親自去看一眼便知?!?/br> “凡人怎么看得見你們鬼差?”燭九yindao,“還能把你們趕出來?你以為本君養的真是條狗么還能這般使——” “前些日子,那少年被外來的邪鬼附身,當夜高燒不退,噩夢纏身,恰巧窗前經過一名法力高強的大人物,順手替他拔了穢,只是手法粗魯生硬,讓一些邪氣留在少年體內,陰錯陽差使得他開了陰目?!狈稛o救面無表情道,“好巧?!?/br> 燭九陰:“……” 謝必安笑了,他一只手搭在范無救的肩膀上,看著滿臉尷尬的燭九陰他笑得像是一只狐貍:“大人,那般粗魯替您家寵物拔穢的大人物,你不會剛好認識吧?” 燭九陰從容淡定:“不認識?!?/br> 謝必安:“那只外來的邪神呢?” 燭九陰依然從容淡定:“叫本君給弄死了?!?/br> 謝必安抱拳:“不愧是燭九陰大人?!?/br> “本君又不是華佗在世,也不是什么專治疑難雜癥的神仙,那種情況下除了能把它殺了還能怎么辦?”燭九陰掀了掀眼皮子,“所以……他都知道了?” “看上去對您半夜去偷看他睡覺挺不滿的?!敝x必安道。 范無救道:“無悲城近日情況紊亂,大人若放心不下,何不親自去看,又省得叫上一堆人圍繞在那少年身邊——” “本君不就叫你們去了嗎?”燭九陰一臉不耐煩聽說教。 謝必安一愣:“那素廉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燭九陰哼了聲:“臭不要臉的牛,自己要賴在那騙吃騙喝……” 范無救道:“素廉大人原來不是大人叫去的?!?/br> 燭九陰翻了翻眼睛:“當然不是?!?/br> 范無救點點頭:“難怪那少年對素廉大人和顏悅色?!?/br> 謝必安笑得眼睛都快成一條縫了:“回來的路上咱還在納悶,怎么一樣是被人派來的就我和老范被嫌棄,莫不是長得不符合那小少年的眼緣,這樣看來——哎呀——原來是出生不同?!?/br> 范無救到是一本正經:“解鈴還需系鈴人,大人須知,若有矛盾便要親自解決……” 謝必安點點頭:“哪能總趁著人睡著了才爬窗戶進去偷看?!?/br> 燭九陰:“……” 燭九陰被調侃得老臉都快掛不住了。 嘟囔了一聲“行了行了”便要伸手去趕這鬼差二人組,完了攏著袖子轉身隨便找了個理由遁了,路過了那奈何橋,不一會兒便跑得影子都沒了。 站在橋邊的人平白無故免費看了場戲,喝湯的舉著碗,舀湯的舉著勺,這會兒還伸長了脖子各個津津有味,見燭九陰走了還戀戀不舍—— 孟婆:“那位大人怎么啦?” 謝必安:“作孽太多,碰著來收他孽帳的了?!?/br> 范無救看了謝必安一眼。 謝必安:“看什么看?” 范無救:“我沒作孽為何也要被你收帳?” 謝必安用手戳戳他:“老子是為誰吊死的?” 范無救:“我為什么會淹死?因為某人遲到?!?/br> 謝必安:“哎呀……” 孟婆笑道:“都是冤家,可不也是要被放在心上了,那收帳的人才收得成帳么?你們倒是該見識見識當年我遇見那小和尚,收不成帳,便索性將那人殺了……” 范無救面無表情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謝必安拍拍他的肩膀:“不殺你?!?/br> 奈何橋邊,孟婆攤前,那隊伍又開始緩緩蠕動往前。 忘川河邊依舊陰風怒號。 …… 陽間,無悲城內。 跟素廉證實了前一夜所遭遇皆非夢境,張子堯看著手中那本佛經發起了呆,腦海中全是那個自稱叫“善”的小沙尼趴在床頭同自己說話的模樣。 自己還同它有問有答,歡快暢談。 打了個寒戰,張子堯爬起來恭敬地將那經書放到一邊,擦了把臉便連滾帶爬地出門去安排馬車準備連夜離開無悲城—— 經過昨夜那樣一鬧,聽說自己開了陰陽眼,張子堯走在無悲城內只覺得自己仿佛到了豐都鬼城般疑神疑鬼,只覺得連路邊吃草的馬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都不太對…… 屁股著火似的加錢安排馬車今晚連夜就走,安排好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張子堯琢磨著明天就要走了,今日便再去看一眼那些城墻下的小孩,打定了主意,便又要去買包子——來到那條這些天早已熟悉的街道,最開始常買的那家包子鋪又在歡天喜地的收攤,旁邊的商鋪照例愁云慘淡,這一次張子堯專程注意到了這生意好的這家店鋪里頭,蒸籠旁邊,那個衣衫襤褸、瘦成皮包骨的小孩果然站在那里,安靜地看著他…… 張子堯頓時覺得辣眼睛似的挪開了視線,那店鋪老板見這少年在自己門前止步不前,有些奇怪地問他做什么。 “借來的運,總歸要還,”少年微微蹙眉道,“老板,你店里那小孩還是早些讓他走吧?!?/br> 聽了張子堯的話,那老板像是聽見了什么晦氣的話似的,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原本便也沒指望他聽了勸能有多歡快的張子堯不等他回答,轉身便走向隔壁包子鋪,照例是掏腰包將整個包子鋪的包子全買下來,然后自己搖搖晃晃地拎著抱著折騰去了城門邊。 張子堯幾乎成了城門那邊最受歡迎的人。 見到他來,不僅是那些小孩歡天喜地的,就連城墻外的墨獸也哼哼唧唧,大腦袋放在城墻上磨啊磨,掉下碎石沙土無數,大尾巴在地上拍啊拍,城墻那邊卷起一陣沙土…… 張子堯將包子分給那些小孩,留下幾個,隔著墻扔給那墨獸,沒收張開大嘴吃了包子,又將腦袋探下來要張子堯摸—— 死皮賴臉的模樣,明明是張子堯親手畫出來的東西,脾氣卻詭異地不知道像誰。 少年踮起腳,拍了拍墨獸那大腦袋,一邊叮囑:“往后你要在這好好守著無悲城,來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便把他們咬走,出了事你就找兩個穿黑衣服和白衣服的人——” 張子堯說著停頓了下,忽然也覺得萬分不舍,聲音低了下去嘟囔了聲:“要乖乖的?!?/br> 那墨獸仿佛知道張子堯就要離開,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不愿他走,張子堯縮回手,正想說些什么,這時候,從他身后穿來個膽怯的聲音—— “小哥哥,你要走了?” 張子堯一愣回過頭去,這才發現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個小鬼,他身上穿著黑色的衣服,衣服看不出原本的花紋,深褐色的眼,包著個臟兮兮的頭巾,五官精致,除卻鼻尖有點灰,臉蛋上倒是干凈。 看上去長得還挺貴氣,像是什么落魄貴族家的小孩。 是個陌生的面孔。 此時此刻,他手里捧著咬了一口的豆沙包,熱騰騰的包子上有幾個臟兮兮的手印。 張子堯目光在他臉上一掃而過,下意識微微蹙眉,然后又舒展開來,他稍稍蹲下身,對那小孩和顏悅色道:“是啊,今晚我就要離開了?!?/br> 那小孩拽了拽他的衣角。 張子堯看向他的手—— 他似乎被嚇了一跳,仿佛怕弄臟了張子堯的衣服似的縮回了手,張子堯笑了笑,站直了身體往角落里走,那小孩便顛顛兒地跟在張子堯身后,奈何腿太短,他索性一只手抓包子。另外一只手伸出來抓住張子堯的衣袖。 奈何少年衣袖似乎有點滑手,不一會兒便從他手中滑走—— 他頓了頓,又不死心似的,干脆將豆沙包叼在嘴里,兩手一撲,牢牢牽抱住身前少年的手! 兩人拖拖拽拽來到角落里,張子堯挨著城墻邊坐下,那小孩便蹭到他身邊,吐了嘴里叼著的豆沙包似被燙著模樣沖著空氣“呼哈呼哈”地喘了兩口氣,然后轉過頭來瞅著張子堯,一雙深褐色的瞳眸閃閃發亮:“無悲城不好么?你為什么要走?” 張子堯沉默了下。 “因為沒有留下的理由,所以索性便離開,”張子堯道,“離家太久,想回去看看?!?/br> “那以前你有留下的理由嗎?” “大概算是有,本來就是因為機緣巧合來到這個地方,”張子堯自顧自笑道,“后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感覺呆在這里也不開心,所以干脆就要離開了?!?/br>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