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此時,自行消失好一段時間的素廉也從亂石后面探出腦袋,看著帳子中氣氛不太對終于從亂石中緩緩走出來,攏著袖子站在松樹底下,抬頭看了看樹梢上哪恨不得把自己埋進樹葉里的龍,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跳出了畫卷—— 他走到張子堯身邊,想了想,從袖子里掏出塊疊的整整齊齊的帕子,無聲地遞給張子堯。 張子堯低頭看了看那纏滿了繃帶的小手里捏著的帕子,是他之前給素廉的那塊。 “你別哭?!彼亓闷届o的語氣說,“有我在,天又不會塌下來?!?/br> 張子堯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他接過素廉的帕子:“沒哭,我就是心理不好受——我差點害死人了……前些天還在感慨,世間怎么會有張三這樣為了一己私利就要害了別人的人,現在同樣的事情到了自己的身上,我才發現,其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張三了,我、我搞不好同他一樣卑鄙?!?/br> 素廉沒說話,他站在張子堯身邊聽他自顧自地說完,然后抬起手摸摸他的頭,重復道:“你別哭?!?/br> 張子堯捏著帕子苦笑:“為什么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在安慰我???” 素廉一臉認真:“我今年一百零七歲了?!?/br> 張子堯:“……” 素廉:“你們凡人真是脆弱,動不動就要哭了,真可怕?!?/br> 張子堯:“都說我沒哭了,我就是心里難受——” 素廉歪了歪腦袋:“那人死不死,同你有什么關系?” 張子堯被問得一愣,他抬起頭看了看素廉,猶豫道:“可是我親眼看著她——” “同你沒關系?!彼亓f,“就像是當初我被關在盒子里不愿出來,也同你沒關系,你為什么千里迢迢袍道太行山脈,就為了找到個讓我從盒子里出來的法子呢?” “……” “你真愛多管閑事,”素廉停頓了下,又認真道,“但是不討人厭?!?/br> 雖然在素廉亂七八糟的安撫中張子堯心中的負面情緒還真的有稍稍驅散,但是誰也攔不住他現在是真的想哭了,他張了張嘴正想教育一下眼前這性情冷漠的災禍神關于三觀的問題,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這個時候,帳子的簾子被人從外面掀開,是張子蕭走了進來。 “張子蕭?你怎么又來了?” 張子堯有些慌張地看了眼素廉,心中正慌應該怎么同自己的兄弟解釋這個漂亮小孩從哪蹦出來的——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邊的素廉那金色的瞳眸之中已經有道肅殺之光一閃而過,下一刻,帳篷外的火把“噗”地熄滅了,一把燃燒著火焰似的劍出現在素廉手中! 風火之聲呼呼作響,他將手中的劍直指張子蕭,薄唇輕啟,從牙縫里擠出言簡意賅一字—— “滾!” 張子堯被嚇了一跳,沒鬧明白素廉突然之間哪來這么大抵觸情緒,這時候又聽見身后松枝嘩啦啦地響,張子堯回頭一看,先前還坐在樹梢上看熱鬧的那條龍一下子消失地無影無蹤,只留下袍子的一角露在樹梢外—— 然后“跐溜”一下,那衣角也被拽了回去。 張子堯:“……” 張子堯顧不上去管這龍又發什么瘋,只當他是不想叫人看見,轉過身連忙攔住這邊已經抗拒道拔劍相向的素廉—— “牛牛別沖動,這個不是什么壞人,他是我兄弟,啊雖然他很討人厭但是至少罪不至死你快……” “他不是?!彼亓淅涞?。 “什么?”張子堯一愣,“不是什么?” 此時,素廉手中烈焰劍尖直指張子蕭鼻尖,而后者不慌不忙,面露微笑,素廉眼中厭惡變得更加深刻:“他不是你兄弟?!?/br> 張子堯一臉猛地抬起頭去看張子蕭。 而此時,只見張子蕭“噗”地輕笑出聲,他越笑越大聲,最后扶著腰彎下腰去,那笑起來的模樣,居然讓人覺得有一絲絲違和——說不上來哪里奇怪——通常男子大笑都是仰天大笑,只有扶搖那樣嬌滴滴的姑娘家,才會這樣輕易花枝亂顫般抖得厲害,笑彎了腰…… 張子堯猶豫之間,張子蕭已經稍稍收斂了笑,抬起手擦去眼角的眼淚:“當真愚笨,上一次我都可以提醒你了,張子蕭已經因為感染風寒死在了去京城的路上,你這小孩怎么還是不開竅呢?” 張子堯:“?????” “你以為我開玩笑的?”張子蕭問。 張子堯:“……” 迎接而來的是張子蕭第二次大笑。 等他笑夠了,張子堯已經面黑如鍋底,首先是因為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卻將他當做自己的兄弟,總覺得自己被人狠狠戲耍了一番;其次是聽聞兄弟死訊,雖然同他關系不好但是心中無論如何也不算好受…… 而此時,“張子蕭”卻仿佛完全不在意張子堯心情如何,他直起腰徑直路過張子堯走向他帳子的里面,途徑那掛在墻上的“山水畫”時還伸出手拍拍畫卷面色嘲諷“躲什么躲”,他走到里屋看了四周一圈,然后叉著腰問張子堯:“沒鏡子?” 張子堯正欲回答,這時候,從頭到尾躲在里屋不肯出聲的扶搖出現了,她頭一次顯得有些膽怯地看了張子蕭一眼,然后轉身將一面銅鏡遞給他——后者看也不看扶搖一眼,自顧自結果鏡子,嘟囔了聲“這么小”,最后也不挑剔,便捧著那鏡子來到張子堯面前笑道:“請你看出戲?!?/br> 言罷。 他將那銅鏡塞到了張子堯的眼前—— 張子堯俯身一看,隨機驚訝地發現,在那普普通通的銅鏡里倒映出來的居然不是自己的臉,而是別的東西——鏡子里先是黃沙漫天,稍后,畫面就逐漸變得清晰,張子堯微微瞪大眼,終于看清鏡子里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娘親元氏,她坐在一根枯木上,在她身邊坐著的是捧著鏡子一臉愁眉苦臉的紅葉。 袁蝶不在。 大概是這個時候還在生紅葉的氣,又因為放下了對元氏的警惕之心,所以任由元氏將紅葉帶走了……此時紅葉正和元氏說著話,紅葉緊緊蹙著眉,像個小大人似的在同元氏說著什么,元氏則臉上帶著微笑,紅葉說一句,她便回答一句。 “他們在說什么?”張子堯問,“你給我看這個做什么?” 張子蕭用手在那鏡面上拂過—— 張子堯就立刻聽見了聲音。 【云姨,為什么娘親那么抵觸我復活袔云將軍呢?】抱著鏡子的小姑娘一臉煩惱,【將軍是好人,他不該死?!?/br> 【你娘是為了保護你……啊,紅葉還不知道吧,任何一個被鏡女巫復活的人,其實都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活人哦,你看云姨脖子上的薔薇印記了嗎?被紅葉復活的人,脖子上就會出現這個,從花骨朵到盛開,再到凋零,整個期間,就像是一個新的生命倒計時——】 【什么意思?】 【倒計時結束,薔薇花凋零,擁有薔薇印記的人就會化作一株薔薇,永遠地留在無悲城……除非——】元氏沉下了聲音,【薔薇凋謝之前,殺掉鏡女巫?!?/br> 鏡中,小女孩似乎極為震驚,她是感覺到了不安,抬起頭看向元氏——而此時此刻,后者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紅葉喜歡云姨吧,紅葉肯定也舍不得云姨化做一株薔薇……所以與其復活袔云將軍讓他殺死你,紅葉不如成全了云姨——】 元氏靠近了紅葉,后者在不斷后退——此時元氏伸手,將之前她送給紅葉的那鋒利的素簪從她頭上拿下來,紅葉猛地往后一縮,完全沒想到身邊的人說變臉就變臉,她死死地拽著手中的那面銅鏡護在胸前——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張子堯也跟著心中一緊! 此時此刻張子堯也來不及再思考許多,他知道此時紅葉他們就在不遠處,猛地站起來正想要往外走,然后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腳卻仿佛被固定在了原地動都懂動不得——這感覺以前張子堯也有過,他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地對著不遠處扶搖怒吼:“扶搖!你干什么?!” 扶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張子堯身邊的張子蕭笑了笑,“哎喲”了聲:“你別吼她,又不是她干的——真是的,吃過虧呀?扶搖這一手束縛術還是我親手教的呢?!?/br> 張子堯震驚地回過頭,只見張子蕭笑著舉起了那面銅鏡——此時銅鏡中,元氏手中的簪已刺向紅葉——張子蕭唇角勾起,面部微微扭曲,那神態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模樣,他的瞳孔微微縮聚,隱約透出金色的光芒,然后那瞳孔一下子分散成了很多零散的黑點—— “刺下去,刺下去——讓滿懷被背叛的憤怒、怨恨的女巫之血從她的胸膛流淌而出——”張子蕭放肆大笑,“張家后人,別多管閑事,你不是想要解放燭九陰么,這怨恨之血就是你要的七色補天石之一,畫龍點睛的最好材料!” 此時此刻,張子堯再也難以掩飾心中震驚,他等著張子蕭吼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畫了《湖光驚翠》將你引向翠色補天石的人,也是將災禍神關在木盒中讓你得到白色補天石的人——”只見那人高高地舉著鏡子,那一雙眼笑成了一雙彎月,“畫龍點睛,畫龍點睛,你大概不知道罷,只要點了那雙赤血龍睛,燭九陰便能從那畫卷中解放出來,雖法力不得恢復二層,然卻能獲自由之身——” 張子蕭輕輕一晃身體,下一秒,他身上的衣服便燃燒了起來—— 素廉一個錯步護在動彈不得的張子堯跟前。 而此時,在他們驚詫的目光注視中,張子蕭那一身素色衣突然變成了火紅的裙袍! 伴隨著捧著鏡子的人輕輕旋轉,火光四濺之間,身著如紅衣如火,黑發如墨,膚白勝雪,唯唇上紅艷似火的美麗女人出現在他們,她擁有一雙如同豹的金色貓眼,瞳孔之中仿佛又有無數打散的瞳孔,萬花筒般復雜深邃,頭上四只精致孔雀金釵輕輕搖墜…… 片刻之后,她停了下來,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張子堯。 在張子堯身后,扶搖麻木著臉跪下,淡淡道:“奴婢扶搖,見過十二巫祖后土地祗娘娘?!?/br> 張子堯微微瞪大了眼。 捧著那銅鏡的女人一動不動,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扶搖這個人的存在,她只是盯著張子堯,勾起紅唇緩緩道:“紅葉必須要死,張子堯,你別多管閑事,平白無故地叫本宮失望?!?/br> 此時此刻張子堯已完全被驚詫籠罩,他看著面前的女人,心中吶喊著“怎么能要犧牲他人得來的顏料”,心中極其抵觸之間,他突然猛地想起來什么似的,這一下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他叫了聲燭九陰的名字,回過頭去—— 隨即看見的一幕卻如同一盆涼水從他的頭上澆下。 燭九陰站立于松枝之上,雙手攏袖,面無表情。 他目光徑直越過張子堯與后土對視,片刻之后,在張子堯難以置信的注視中冷冷對那女人道:“有法子不早出現,叫本君好等,故意的罷?上百年關在畫卷里,你倒是來試試?” 第57章 面對燭九陰的抱怨,后土短暫地笑了聲,額間那銜珠孔雀釵微微搖晃,她緩緩道:“這不是來了么?這上百年本宮可也沒閑著,光是調查當年要把你封印起來的人便是走遍了山川湖?!?/br> “找到了?” “沒有?!?/br> “廢物?!?/br> “注意你的用詞,”后土瞥了燭九陰一眼,“你還有事求著本宮呢?!?/br> 燭九陰冷笑一聲,不再理會這女人,目光轉動,卻不經意地對視上站在一旁的黑發少年,燭九陰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沒想到在他同后土地祗說話的時候,原來少年一直看著自己…… “有事?”燭九陰問。 那有些生疏的語氣讓張子堯的心往下沉了沉,但是他在猶豫了片刻之后還是開口問道:“九九,你想要紅葉的心頭血,完成她說的畫龍點睛?” 他看著燭九陰,就像是垂死掙扎之人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燭九陰沉默了下,那面對后土時冰冷的臉稍稍緩和下來——雖然并沒有緩和多少,而對于張子堯的問題,他只是答非所問道:“本君在畫里被封印百年,日思夜想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怎么出去?!?/br> “即使是以要犧牲無辜的生命為代價?” “本君又做了何萬惡之事活該被封印在畫卷里?”燭九陰露出了個人古怪的表情,稍許片刻,他用平靜的語氣補充道,“總有人是需要平白無故犧牲的?!?/br> “……” “那個人,隨便是哪個都可以,”燭九陰目光變得淡漠,他看著張子堯淡淡道,“總之不會是本君?!?/br> “如果今天后土要的是我的一滴心頭血呢?” “……”燭九陰輕“嘖”了聲,“別問這種無聊的問題,本君要你的心頭血作甚?!?/br> “如果呢?” “沒有如果?!?/br> 一邊說著的時候,他將頭擰開了,不愿意再看張子堯—— 不過也沒關系了。 張子堯覺得他已經得到了答案。 其實張子堯的問題并沒有一個標準的正確回答,事實上燭九陰說得也沒有錯,確實,當初他應該是什么事也沒做錯便無辜被張家祖師爺封印在畫卷之中幾百年——這是張家欠他的。 而張子堯,是他自己因為一路走來與燭九陰過于親近,導致他幾乎忘記了,眼前畫卷之中的人是燭九陰,是那個在民間傳說里無惡不作、唯利是圖、兇暴殘惡的十二巫祖之一的上古惡龍——什么秉性善良,只知道嚷嚷嘴碎,沒有什么是一個豆沙包解決不了的不然就兩個,像大型犬一樣喜歡讓人撓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