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張子堯聞言,愣了愣,他臉上露出了個奇怪的表情,輕輕地將手中那畫了半天的畫卷舉了起來—— 燭九陰定眼一看,隨即完全僵硬——只見那畫卷之上,墨痕一共四筆,分別描繪出他龍尾部分飄渺瀟灑騰飛于空的姿態,之后…… 再無他物。 也就是說光這四筆,張子堯在畫紙前面畫了足足半個時辰。 燭九陰:“……” 張子堯:“……” 燭九陰:“你是不是在耍本君?” 那提問的話語之中,多少已經有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然而聞言,卻只見少年輕輕搖頭,同時他拿起了點龍筆,在畫卷所繪龍尾輪廓之間輕輕滑過一筆填充紋路,緊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墨跡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從最開始的濃郁逐漸變淡,最后越來越淡,居然像是被吸收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畫完輪廓之后就這樣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張子堯難得露出歉意的笑,抬起手撓撓頭,嗓音之中卻難以掩飾與其笑臉完全不符的nongnong的失望,“也許真的是因為我畫技不精……” 燭九陰看著站在桌邊不停地撓頭、不知是對結局失望還是對自己失望的少年眼角微微泛紅,怔愣之后不禁感到莫名其妙,這孩子哭啥哭,這時候感到想要賴地打滾發誓殺盡天下禿驢的人難道不應該是他燭九陰嗎? 扒拉在畫卷邊的龍爪松開。 “喂,小蠢貨,我說你……” 當真菜得摳腳啊世間怎么會有如此菜得摳腳的繪夢師—— ……咦。 嘖。 尖銳的指甲輕輕地戳了戳畫卷邊緣,就好像他這一戳是戳在站在桌子邊、抬起手開始揉眼睛的那小孩的手臂上似的那樣小心翼翼。 突然之間,燭九陰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因為他似乎在一瞬間猜到了自己的問題會得到的答案—— 原來面前這人類,好像真的很想將他燭九陰釋放出來?然后?然后用真龍之力,將他想要救的那去世之人,從黃泉路上喚回……? 大概還是因為待在畫卷里太久被灰塵嗆傻了的緣故,見張子堯這模樣,燭九陰有點心軟。 ……心軟。 他燭龍老兒,民間小本里的大反派,上古時期就存在的邪君,玉皇大帝的眼中釘、喉中刺,曾經腥風血雨放水淹城眼都不眨,如今居然對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孩心軟了。 還是張家后人。 抬起龍爪撓了撓下巴,堅硬的龍鱗發出“刮滋刮滋”的聲響,燭九陰想起,曾經聽太上老君那個禿瓢說過,人老了以后就會不知不覺地變得心軟…… 難道本君這是老了? 啊不,本君明明風華正茂…… 果然還是傾向于被灰塵嗆太多年嗆傻了。 “喂,小孩,不要沮喪?!?/br> 燭九陰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肚皮向上沒羞沒臊地在云霧中飛舞,此時他內心活動很豐富,所以聲音聽上去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本君早就聽說你們張家人現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就連點龍筆搞不好早晚也要落入旁系他姓手中……你畫不出來龍,其實本君一點也不意外,所以你也不要沮喪,何不順水推舟,坦然接受家道中落、后繼無人的事實?” “……” “怎么樣,這樣想是不是覺得開心許多?” “……”張子堯將點龍筆掛在腰間,“你這是在安慰人?” “難道不是?”燭九陰反問。 沒等張子堯回答,只見畫中墨跡忽然暈染開,那條龍的身影逐漸模糊。 張子堯似覺得驚奇般微微瞪大眼,隨即便看見畫中那模糊的墨點重新匯聚,緊接著那神貌俊朗的高大男子又出現了,他坐在巨松枝頭,整理衣角。 張子堯:“你怎么變回來了?” “你既畫不出來,又不肯給本君撓肚子,本君保持那副模樣做甚?”燭九陰反問,“給你當寵物養么?” 真是一條賴皮龍。 燭九陰的問題張子堯回答不上來,因為這會兒他正覺得憋屈,鬧不明白他憑什么畫不出燭九陰的龍身。 而此時,只聽見燭九陰在畫卷里旁若無人地繼續嘟囔:“你猜接下來點龍筆會跟誰姓?趙錢孫李王?本君喜歡錢,聽著就吉利,像是能做大事的姓……” 張子堯聽著燭九陰在那碎碎念點龍筆改朝換代的事情,倒是也不生氣,只是小心地捧起畫卷來到窗邊,將畫卷放到陽光底下。畫卷里的人猝不及防被曬了個正著,百年來被關在畫卷里悶得快發霉,這么一接觸陽光他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當場愣在原地。 “今天太陽不錯,”張子堯雙手撐著臉趴在窗棱上,“不能把你畫出來,就帶你曬曬太陽吧?!?/br> “你怎知本君想曬太陽?” “我爺爺還在的時候說,古物放在架子上久了,偶爾就應該拿出來曬太陽?!?/br> “你爺爺死了?”燭九陰的聲音聽上去挺可惜,難得有個上道的,怎么就死了呢? 趴在窗棱上的少年挑眉,伸出手戳了戳畫中人的肚子,好脾氣道:“……沒有,活蹦亂跳的。他出遠門了。北方‘不滅燈’傳人給他遞了帖子,請他去幫忙了。爺爺還在就好了,說不定他能知道為什么點龍筆沒辦法把你的身子畫出來?!?/br> “你爺爺走前什么都沒告訴你?” “沒有,早說書房里有你這么一號人,我讓畢文連這屋一起燒了?!?/br> “……” “開玩笑的?!?/br> “不好笑?!?/br> “不能把你從畫卷中解放出來,對不起?!?/br> “……你這小蠢貨,猝不及防一言不合就道歉,你以為這樣本君就會心軟嗎?真煩人?!?/br> “嘿?!?/br> 說話之間,畫卷中和畫卷外的人突然安靜下來,沉默,倒是難得不尷尬了。兩人一人托著下巴微微瞇起眼撅著屁股趴在窗棱上,像是貓兒似的曬太陽;另外一人懶洋洋地靠坐在畫卷中的松樹枝頭,一雙漂亮的紅眼望著畫卷中一個角落,也不知道若有所思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畫卷中的燭九陰突然“嗯”了聲,似乎有所聞般微微抬起頭看向畫卷外。 同時,從不遠處張府大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將這份難得的靜謐打破。 張子堯微微一愣,雙眼睜開,直起身子,還沒來得及鬧明白門外那是怎么了,隨即便看見小丫頭春鳳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那張稚嫩的包子臉上雙眼通紅,見了張子堯,就像是見了救命稻草:“少爺少爺!不好啦!” 燭九陰驚訝道:“呀,你使喚的丫頭也同你一樣愛哭啊?!?/br> 不顧這畫中賴皮龍的嘆息,張子堯只管順手將畫卷卷起,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里那副急死人的漫不經心模樣,對撲過來的小丫頭道:“怎么了春鳳,外頭怎的如此鬧騰?” “少爺少爺,出事了,”春鳳憋紅了臉,“您還記得前些日子,子蕭二少爺畫的那幅《翠驚湖光》么?!” 翠驚湖光是什么? 張子堯被問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大概是說那幅被吹上天堪比爺爺年輕時候《鳳棲梧桐》的“翠鳥戲水圖”,想必眼下也是他二叔為了給畫賣個好價錢,取了這么個洋不洋土不土的名字。 “記得,怎么了?” “當初縣官大老爺花了百兩黃金從咱家求了這幅畫去,為了給京城里的大官做壽,聽說那人還是個王爺!皇親國戚!” “說重點?!?/br> “那畫送出去的時候倒是風光無限!結果哪曉得這才幾天的功夫,那王爺偶然逛書房想要再看看這畫兒,打開一看卻發現里面的翠鳥不見了!這才快馬加鞭差人來問怎么回事,縣官大老爺哪里知道怎么回事,這下子丟了里子又丟面子,怒不可遏,這會兒差人來圍了咱們府!非要討個說法!說、說、說……” “說什么了?” “說咱們哪怕是退了那畫兒的錢都不成,要是不交代清楚,那可就是羞辱皇族的大罪!是、是江湖騙子!要拿少爺您去京城問罪呢!我聽那些人的口氣,少爺您去了指不定還能不能回來?!” 第八章 春鳳說完,像是極為害怕,又回想起了方才被人指著鼻子辱罵“騙子”的一幕,小姑娘常年跟在大夫人身邊哪里見識過這樣的場面,頓時越想越委屈,不等張子堯發話,先“哇”的一下大哭出聲,鼻涕眼淚都噴了出來! 張子堯被她哭得腦袋疼,萬萬沒想到這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他那兩個寶貝兄弟一人被他的畢方嚇得臥病在床神智不清;另外一人回來就把自己關進祠堂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在干嘛。他那個二姨天天哭天搶地,二叔唉聲嘆氣,爺爺剛去北方,眼下家里就他一人在主事兒,偏偏卻又出了這檔子事…… 張家人筆下畫的雀鳥因有靈性,日出而鳴日落而息這事已不新鮮,然而從畫卷中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事卻聞所未聞。 張子堯抬起手撓了撓頭,有些捉瞎,皺著眉將手卷掏出來往嚎啕大哭的小丫頭手里一塞,不顧門外那些官府的人還在叫囂,他轉身就快步往祠堂走去——走的時候沒忘記順手將放在窗棱上的畫卷帶上。 張子堯來到祠堂門前,只見門前還擺放著一動未動過的午膳,張子堯用腳尖將那午膳盒往旁邊挪了挪,趴在門上敲了敲,然后不管里面的人聽見沒,自顧自道:“張子蕭,你在不在?” 沒反應。 張子堯鍥而不舍地繼續再敲:“張子蕭,你!在!不!在!” 還是沒反應。 倒是被張子堯拎在手里的畫卷有了反應:“這么久沒反應,肯定是死了罷?!?/br> 張子堯來了脾氣,用拍門的手狠狠拍了拍畫卷,然后在里面的人氣急敗壞“你打本君干嘛又不是本君畫的翠鳥飛了”的謾罵聲中,他拎起拳頭,開始“哐哐”砸門,也不管里面的人聽不聽得到,只管自顧自地沖里面吼:“張子蕭你給我聽著,沒那個金剛鉆兒就別攬瓷器活,你就聽你爹天天慫恿你做這做那浪費一手好功夫吧!帶不帶腦子!這不!出事了吧!沒錯,你畫的那小鳥洗澡圖出事了!那鳥活生生從畫里跑了,不見了!京城里的大官兒找上門來了,說咱們全家都是騙子!要拿咱們問罪!!而且還是去京城問罪,我的老天爺,你這輩子去過京城嗎?這第一次去就是帶著手銬腳鐐……” 吱呀! 古老的祠堂門從里面被打開,發出的刺耳聲音打斷了張子堯的咆哮。 門縫后面,一張極為蒼白外加陰沉的臉出現了,張子堯被嚇得猛地后退一步,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張子蕭面無表情地問:“你說《翠驚湖光》怎么了?” “???你出來了……哦,那畫,出問題了啊,里頭的翠、翠鳥不見了?!?/br> 張子堯有點結巴。 不同于看張子毅完全就像是在看一個傻蛋,雖然也是很討厭這個人,但是這不妨礙張子堯知道張子蕭這個弟弟還是有真本事的,比如上次畢方的事兒,若不是張子蕭攔著,張子堯可能真的會一個沖動把囂張兮兮的張子毅給殺了。 之后往往想起這事,張子堯還后怕不已。 外加張子蕭平日里做事相比起張子毅也是低調許多,話也少,張子堯對這個弟弟向來奉行“繞道走”原則,所以聽說張子蕭把自己關進祠堂,張子堯也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人們跟他反映沒辦法進祠堂燒香,他也裝傻充愣說“張子蕭還能讓老祖宗餓著啊”把那些人打發了去…… 說句實話,其實在平日里沒有開啟狗膽包天模式時,張子堯還是有點怕他這個陰陽怪氣的弟弟的。 就好像這會兒,被張子蕭用那種陰暗的雙眼盯著,張子堯只覺得涼氣從腳底冒到天靈蓋,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就好像做錯事兒的人不是張子蕭是他自己一樣。 “張子蕭,你少給我來這套,你說句話,光看著我干嘛?”張子堯捏緊了手中的畫卷,像是能從中榨取到一絲絲的勇氣似的,“現在官府的人都站在張府外頭了,非要討個說法,我聽下人說了,這次光賠錢都不頂事兒,問罪的那可是京城里的大……” “不關我的事?!?/br> “哈?” 張子堯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那畫沒問題,我用了心思畫的,是這些年來真正的心血結晶,”張子蕭直直地對視上了少年的雙眼,用平淡無起伏的麻木聲音說,“所以不可能出問題,有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反正不關畫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