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陸云昭關上門,那些議論就都被阻隔在外頭。雅間里頭,擺好了酒席,菜色琳瑯。綺羅坐下,拿起筷子就吃東西:“不是說來參加詩會的嗎?怎么倒像是來喝酒吃飯的?!?/br> “詩會還沒開始,先吃些東西。這魚湯很是鮮美,你要不要嘗嘗?”陸云昭拿著瓷碗給她盛了一碗乳白的魚湯,遞過去。綺羅就著他的手聞了聞,才接過去,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喝完,她抹了抹嘴巴:“我被你們養成一個大胖子,以后沒人要,就賴給你了?!?/br> 陸云昭聞言一愣,掏出手帕的手頓住。綺羅也驚覺自己失言,連忙裝作吃東西。屋里靜了一會兒,落針可聞。 “綺羅,我……”陸云昭開口打破沉默,卻剛好有人敲門。 一個穿著月白精布襕衫,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門外,唇紅齒白的,生得有些女相。 陸云昭把他讓進來,對綺羅介紹說:“這是我的同窗,周懷遠。跟我同一年考入應天書院,當年的頭名?!?/br> 綺羅聽到這個名字,猛地被口中的食物噎住,伏在桌旁咳嗽。陸云昭連忙過去拍她的背:“怎么這般不小心?” 綺羅想起前世坊間有流言,說陸宰相私底下也好男色,常與一周姓官員同衣同睡,被一名諫官往死里彈劾。這周懷遠……與那周姓官員,莫不是同一個人? 周懷遠的聲音如清風一般舒暢:“你就別打趣我了。我這頭名如今寂寂無聞,你可是聲名遠播。對了云昭,昨日有人來挑釁你。擺了個棋局,要求盲下,每下一步還要吟一句詩出來。你不在,我和幾個同窗都去試了試,但無人能贏過他?!?/br> 陸云昭問道:“對方是什么人?” 周懷遠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怕來頭不簡單?!?/br> 此時,外面起了喧嘩聲,周懷遠凝神聽了聽,便道:“那人果然又來了?!?/br> 陸云昭跟著周懷遠開門出去,見對面的雅間門前排著十幾個護衛,雖然穿著便衣,但手中握劍,身上有肅殺之氣。一個長衫的中年男子緩緩走到欄桿前,搖了搖手中的折扇:“今日與昨日一樣,若是有人能贏我家公子,悅來樓內所有的酒菜我們都包了。應天書院聞名四海,才俊輩出。應該不至于連一個能贏我家公子的人都沒有吧?” 昨日輕敵敗下陣的幾個書生走到陸云昭的身邊,不甘心地說:“云昭,此人很有些本事,還是你跟他比比吧!” 陸云昭沉默著,并不答應。對面那位中年男子見此情景,回頭對雅間內的人低聲道:“公子,陸云昭不應戰。接下來該如何?” 雅間里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攜著凌厲的氣勢:“不必勉強?!?/br> “是?!敝心昴凶诱讼?,卻聽對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應天書院陸云昭來會會公子!” ☆、第9章 博弈 陸云昭錯愕地看向站在身旁的綺羅,綺羅狡黠地笑道:“表哥,反正輸了又不吃虧,贏了還有不花錢的東西吃,你干嘛不比呢?你不比,別人會把我們應天府看扁的?!?/br> 周懷遠連忙附和道:“是啊云昭,表弟說得有道理,你就去吧?!?/br> 陸云昭無奈。綺羅都已經把他的名字報上去了,不應也得應。 中年男子命人在一樓的大堂里頭擺起一個巨大的圍棋棋盤,黑白子的排布連二樓都能看得清楚。兩邊各站著一個護衛,背著手,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陸云昭俯瞰棋局,用心背記,不一會兒就說:“我看好了?!?/br> 對面的中年男子溫和地笑道:“我家公子說,吟一句詩下一子,吟詩定個主題,用前人之作便可。詩竭了或是棋走錯了,都算輸??碗S主便,詩題由陸公子來定?!?/br> 陸云昭想了想說:“詩句中含春字如何?” 中年男子躬身詢問了雅間里的人,然后道:“陸公子,請?!?/br> 根據抽簽,陸云昭執白子,雅間里的人執黑子。剛開始雙方吟詩走棋都很快,勢均力敵??陕?,既要記走了哪些棋,又要想詩句,速度便慢慢緩了下來。圍觀的人都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再低頭看一樓的棋盤,仍算是平手,難解難分。 對弈了兩個時辰,二人所用的詩句也越來越偏僻。每出一句詩,便有人四下詢問出處,有的干脆拿著本朝和前朝的詩集在猛翻。 此刻,陸云昭剛落完一子,坐在雅間中苦想下一句詩。他的棋藝雖不算獨步天下,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對方似乎也毫不遜色,下到現在未曾出錯不說,而且死死地咬著他不放。 沒有人知道,陸云昭很小的時候便受大名鼎鼎的清蓮居士親自教導,加上他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便顯露了過人的天賦。后來居士舉家南遷,隱姓埋名,他被迫要轉入京城的書院繼續學習,卻被郭松林阻礙,這才來了應天府。 居士曾經說過,當世資質在他之上的人,不足五個。這人能夠與他戰成如此局面,究竟是什么來頭? 雙方膠著,四下圍觀的人屏息凝神,連個大氣都不敢出。這時,一個護衛匆匆忙忙地跑上樓,進到對面的雅間里去。 中年男子連忙說:“不好意思,我家公子有些急事,比試先暫停一下?!?/br> 過了一會兒,雅間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紫地織金菱紋錦袍的人走了出來。他生得高大偉岸,五官猶如刀鑿斧刻,雙目似破空的蒼鷹一般威風凜凜。護衛們整齊地列隊跟在他身后,他側頭對中年男子交代了幾句,又掃了陸云昭所在的雅間一眼,徑自下樓離去。原本堵在樓道上的人,被他的氣勢所攝,不約而同地避讓到兩旁,讓他先行。 綺羅正坐在雅間里擔心地看著陸云昭,并沒怎么注意外面。 中年男子拱手一禮:“我家公子說,他知道的所有關于春的詩句都已經用完了,還是陸公子更厲害!依照約定,今日酒樓里的所有花費,都記在我家公子賬上?!?/br> 人群歡呼起來,周懷遠等人都進來祝賀陸云昭。只有陸云昭心里清楚,自己不過險勝了這個人一句詩而已。 回去的路上,陸云昭有些心不在焉,綺羅也不敢出言打擾他。今天那個人,應該算是很厲害了吧?畢竟她從來沒有在陸云昭的臉上看到那么多的汗,似乎要費盡心力才能應付。 兩人快走到朱府,見到曹晴晴正在朱府門前焦躁地走來走去。曹晴晴比綺羅大四歲,如今已經是個十三歲的少女,長得雖不算是國色天香,但也算個小美人了。 “云昭哥哥!”曹晴晴一看到陸云昭,就提著裙子飛奔過來,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卻又不敢。她滿眼都是陸云昭,綺羅站在旁邊就跟一團空氣沒什么兩樣。 “曹小姐有何事?”陸云昭有禮地詢問道。他這幾年都住在書院里,但是逢年過節也必定會去曹府拜訪。他始終記得自己落難之時,曹通判的收留舉薦之恩。 “我娘,我娘要把我嫁給京東西路轉運使蘇家的四公子……我,我不想。爹和娘都十分看重你,你幫我說說話,行嗎?”曹晴晴抿著嘴,淚珠都在眼里打轉,顯得可憐兮兮的。 陸云昭雖然是曹家的義子,但也沒有干涉曹家姑娘婚嫁的道理。綺羅搖了搖頭,暗嘆曹晴晴不懂事。那邊陸云昭坦率地說:“這件事,云昭恐怕幫不上小姐的忙?!?/br> 曹晴晴忽然伸手一指綺羅,叫道:“今天若是她朱綺羅被迫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你也會這般無動于衷嗎?” 怎么扯到她身上來了?綺羅扶了扶額頭,抬手示意陸云昭由她來說:“曹jiejie,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表哥不是你的親哥哥,就算是,若是曹夫人有意與蘇家結親,又豈是他幫你說話就可以轉圜的?蘇家門楣清貴,曹夫人也是一門心思為你打算的?!?/br> “你懂什么?只會說風涼話!”曹晴晴對綺羅吼了一聲。陸云昭上前一步,擋在綺羅面前:“綺羅說的,也是云昭的肺腑之言?!?/br> 曹晴晴被堵得沒話說,跺一跺腳,哭著跑遠了。 “唉,我們估計是把曹大小姐給得罪了?!本_羅看著她離開的方向,重重地嘆了口氣。 陸云昭聽到,不禁失笑:“你也會怕得罪人?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br> “她畢竟是你的義妹,曹通判跟我爹的關系也一直很好……何況她喜歡的是你,你不知道嘛?!本_羅撇了撇嘴,小聲道。陸云昭曲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快進去吧。今天聽了那么多詩,應該能寫得出來了吧?” “嗯,那我進去了?!本_羅轉身往府里走。 陸云昭直到看見她的身影消失,才舉步走向街外。兩個人不動聲色地跟了上來,他皺眉道:“我說過,不要跟著我?!蹦莾扇藚s不肯走,還是不緊不慢地跟著。 “你們究竟要如何?” 其中一個跪下道:“公子如今名聲太響,恐怕有人嫉恨生事,對公子不利。我等只是奉命保護公子安全,希望公子不要為難我們?!?/br> 陸云昭沒有理他,繼續往前走。鐘毅與他在街角碰頭,拿最近莊子和鋪子的收益給他看。自他聲名大噪,詩集書畫都成了搶手貨,有了些薄產,都交給鐘毅打理。 陸云昭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鐘毅說:“公子真的要買城西的那片空地嗎?現在地價的確是很便宜,可是沒有任何的發展……公子是因為表小姐說的,才要買嗎?” 陸云昭臉上有了點笑容。那丫頭前陣子聽說他要買地,居然說做了個夢,夢里城西那一帶數年之后會成為寸土寸金之地。他當然是不相信什么怪夢,但還是讓鐘毅去把她說的那塊地給買了下來,免得她不開心。 鐘毅嘆了口氣,公子自小就極有主意,做的決定很難被什么人左右。表小姐的一番戲言,居然也能被公子如此認真地對待。公子真是極為重視她。 “鐘毅,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查一個人?!?/br> 鐘毅看陸云昭的表情不對,關心地問:“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今日在悅來樓跟一個人對弈,幾乎戰成了平手?!?/br> 鐘毅從陸云昭出生就照顧他,是他的親信,自然也就知道清蓮居士的事。公子這些年來,可從未有什么對手……他拜道:“那小的這就去查?!?/br> “此人身份應該很高,若是遇到困難,也不必執著?!?/br> “是?!辩娨愎Ь吹赝碎_了。 金烏西墜,院子里踏地金黃。綺羅摸著被陸云昭敲過的地方,心神恍惚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寧溪跑過來,低聲道:“小姐,京中的國公爺出事了?!?/br> 朱明祁出任度支使這些年,雖無建樹,但也算是穩妥。哪知這次被臺諫官李茂給參了一本,說戰事剛平,南方有災情。朝中上下都提倡節儉,偏偏靖國公府尤愛奢靡。國公的子女出行講究大排場,府中的姨娘公開斗富。這一本參下來,頓時龍顏大怒?;噬献钜姴坏萌虽亸埨速M,遂罷了朱明祁的官,讓他回家靜思己過。 長公主進宮求見皇上幾次,都無功而返,一下子就氣病了。哪知皇帝一回頭,又給朱明玉來了一張調令,要他進京述職,實在是圣意難測。 郭雅心一邊命丫環婆子抓緊收拾東西,一面安慰朱明玉:“官人不要憂心,皇上召你進京,應該不是壞事?!?/br> “國公府表面看著風光,可當年父親并不擁護現在的皇上,大哥也一直謹慎小心。這次的事情,擺明了是有人針對。今次回京,母親要我們住回國公府……我總覺得不妥?!敝烀饔駬牡赝判?,“你……真的不要緊?” “母親大概是思念你了,所以才讓你住回國公府。你不回去,便是不孝?!惫判目吭谥烀饔竦膽牙?,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我有什么要緊?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br> 朱明玉環抱著她,心中始終無法踏實。 當年,朱明祁娶了趙阮之后,又接連納了兩房姨娘。不久老國公爺去世,朱明玉守孝三年,郭雅心才嫁給她。嫁進來半年便懷孕了,當時長公主是很高興的??珊⒆幽涿畹貨]了,府里還來了個法師,硬說郭雅心是不祥人。 朱明玉自然不信那些,但到處都是流言蜚語。郭雅心因此受到極大的壓力,身體每況愈下,朱明玉想分家出去住,長公主卻不肯。直到三年之后,郭雅心才又好不容易地懷孕。朱明玉立刻通過岳父郭松林奏請外調,這才從國公府分了出來。后來,郭雅心到了應天府,艱難地生下綺羅,卻被大夫告知,此生恐怕再難生育。綺羅也是從小體弱多病,四歲的時候還差點病死,這兩年才健康了。 國公府對于朱明玉來說,不啻于龍潭虎xue這四個字。他又怎么放心再把郭雅心和綺羅送進去? “官人,一切等回京再說吧?!惫判膿崞街烀饔窬o鎖的眉頭,柔聲勸慰,“現在想這些也無濟于事??倸w是一家人,艱難的時候還是要同舟共濟的?!?/br> 朱明玉終是點了點頭,無限憐惜地說:“夫人,委屈你了?!?/br> ☆、第10章 表心意 綺羅那兒也是一團忙亂,徐mama已經拉著寧溪等幾個丫環在收拾東西了。徐mama說:“這次調令下來得急,要老爺趕在半個月內進京述職,小姐恐怕來不及跟表公子當面道別了,就寫一封書信吧?!?/br> 綺羅心里隱隱有些擔憂。這些年日子過得簡單快樂,全因為爹身邊只有娘一個??墒侨チ藝痛蟛灰粯恿?,上有長公主,大伯,大伯母。大伯還有三個姨娘,總共生有六個子女,五個都比她大,還有一個才三歲的小弟弟,人口之復雜難以想象。 她把做好的錢袋附在信中,要徐mama派個人給陸云昭送過去。那個錢袋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這些年陸云昭去外地游歷總要給她帶禮物回來,她沒有別的東西回贈,只能送個親手做的東西聊表心意。 可這東西落在旁人的眼中,意思卻大不一樣了。尤其是徐mama,她看著綺羅跟陸云昭從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陸云昭對綺羅又與旁人很是不一樣,難免動了些別的心思。 今秋陸云昭要考發解試,前三是探囊取物了。來年禮部試要是考個一甲……憑他的學識相貌,說親的人還不踏破門檻?他雖然出身不好,但是這些年喜歡他的姑娘可絕不少。 徐mama心里頭著急,跑去問朱明玉和郭雅心,郭雅心嫌談這些還太早,朱明玉卻斟酌著說:“我們不能護著皎皎一輩子,若是云昭能答應下來,以后皎皎便多一份依靠。你可是介意他的出身,配不上皎皎?” “自然不會。那孩子著實穩妥聰明,對皎皎也很好。我不希望皎皎將來嫁到顯貴人家受氣,云昭這樣的反而好。但皎皎才九歲……云昭卻已經是個大人了?!?/br> “所以才要問問他的意思?!敝烀饔癜研靘ama招到面前,交代了幾句,徐mama便拿著東西去書院了。 晚些時候,徐mama從書院回來,郭雅心連忙問她:“如何?” 徐mama把一支銀鐲子交給郭雅心,面露疑惑:“表公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給了奴婢這個,要奴婢交給夫人。然后說他這幾年沒打算成親?!?/br> 郭雅心接過來一看,是二姐曾經的貼身之物??稍普训脑?,是什么意思呢? 朱明玉想了想說:“云昭給這個鐲子顯然是已經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但皎皎畢竟還小,他只把她當meimei,恐怕還沒想到男女的事情上頭。他的意思大概是等皎皎大一些,再談婚事不遲。他愿意等皎皎幾年?!?/br> 郭雅心恍然大悟,小心地把鐲子收好了。 許先生知道綺羅和寧溪要離開應天府,心中極為不舍。他打心底里喜歡這兩個聰慧有禮的女孩子,但天底下無不散之筵席,他送了綺羅幾本書,又叮囑了幾句,便結束了最后一堂課。 綺羅一家正式離開應天府,箱子裝了幾輛牛車,一些用久了的丫環婆子也一并帶走。朱景禹現在是應天書院的上舍生,書院里頭課業繁重,先生不肯放行。他只能托人送回來一封信,要朱明玉代為慰問祖母,他就不能一并回去了。 朱明玉在應天府為官幾年,施行仁政,廣結善緣,許多當地的官員都來送他。曹通判更是與朱明玉連飲了三杯,扶著他的肩膀說了許多話,最后時辰到了,兩人才依依惜別。 應天府距離京城并不算遠,只五天的路程。綺羅前世沒機會入京,只聽過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里之內,并無閑地。粉墻細柳,芳草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