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哦,什么事?” “大約在我高三的時候,丟過一把吉他,雖然舊了點,但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蔽覒醒笱罂吭陂T上,笑著問她:“紀伯母查我的時候,可以順便幫我找一下那把吉他現在在哪嗎?” 我這句話說完大概過了三分鐘,門外還是一點動靜沒有。 我直接跑到琴房的窗口,推開窗戶往下看,花園里開了滿地的洋水仙,兩道人影正穿過花叢往門口走去,我一眼認出徐姨,另外一個大概就是林采薇,她比我想的高挑得多,這些貴太太在我心目中都是穿香奈兒戴珍珠項鏈的,端莊優雅當擺設的,她卻穿x型大衣,腰脊挺直,雙手插口袋,很有將門虎女的氣勢。 我腦中閃過一個作死的念頭。 于是我也這樣做了。我直接打開整扇窗戶,高聲叫道:“紀伯母?!?/br> 林采薇回過頭來。 女人好看起來跟男人是不一樣的,我親眼見過的人里面,最好看的男人應該是齊楚、陸宴、紀容輔,其中陸宴的好看最外放,燦爛耀眼,但也只是英俊而已。而女人漂亮起來,真是艷光四射的,她和紀容輔一樣,琥珀色眼睛,眼型更像紀容澤,接近丹鳳,更大一點,然而還是看得出年紀,五官都在往下走,我有段時間吃日料,日式庭院文化里,把中國的茶梅叫山茶,把山茶又叫椿花,山茶開在大雪天,又整朵掉落,在日本文化里很受歡迎,所以日本俳句里很多寫椿花的。 林采薇就像落下來的山茶花,仍然是整朵的,美的,甚至美得驚人,然而花瓣已經快敗了。 我這種外貌協會,真的很難討厭林采薇。 即使她看我的眼神幾乎要射出刀子來。 “林先生,”她站在花園里,神色鋒利地看著我,高聲道:“我一直以為容輔是有分寸的人,但他這次的選擇,實在出乎我意料?!?/br> “也出乎了我的意料?!蔽乙哺呗曅χ嬖V她:“再見,紀伯母,下次光臨,請先預約?!?/br> 她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我直接回到鋼琴邊,給她彈了一首《啊,朋友再見》。 林采薇很生氣,然而我比她更生氣,我生氣的一個后果,就是今天紀容輔回家的時候,要面對一場暴風雨。 第50章 食譜 我彈了一天吉他,下去找東西吃,徐姨已經走了,挺好,晚上可以放開了吵,這里的別墅間隔遠,也不怕鄰居聽到。 說到鄰居,我想起了葉寧家有火腿,燉湯應該不錯,揣上兩個柿子去找葉寧了,韓式料理里有用紅柿代替糖入菜的方法,其實各國各地菜系里都有用食材代替調味品的傳統,像火腿油煎豆腐,就完全不用一點調味料,各種味道都從火腿里來。 這么冷的冬天,適合把火腿切方塊,下干貝,瑤柱,海螺rou,燉奶白色湯,然后下豆腐,一點白胡椒提味,豆腐吸收了鮮美湯汁,又guntang,很適合在這種天氣里吃著玩。這做法其實是一位粵菜大廚的高湯方子,原本還有老鴨老母雞豬rou豬皮這種,燉出來的高湯是做鮑汁的,鮑汁又可以來煎豆腐,我這么懶的人,干脆省去中間步驟,做了兩次反響也都不錯。葉寧帶回來的雖然是意大利火腿,但是畢竟是貴,味道估計也差不到哪去。 我一面構思著晚上的食譜,一面走到了葉寧家門口。這里的別墅長得都差不多,帶門廊,其實這應該算夏淮安家,葉寧的畫雖然好賣,要買得起這里的房子,除非成梵高。 門沒關,我上次來這里就拿個東西,看了一眼,其實葉寧的家都挺漂亮,畢竟畫家,審美在那里,光線色彩,構圖,都是一等一的好,難看不到哪去,其實我更喜歡葉寧的油畫,我家里那面墻應該算他油畫代表作,他性格其實很懶散,在那之后也沒人能讓他畫出這種尺寸這種難度的畫了。對于這一點我很困惑,按理說搞創作的人不應該被期限和壓力限制,但我和葉寧最好的作品都是在deadline直接完成的。 他家的玄關是圓形,鋪的地磚花紋有點像小時候用圓規在紙上劃出來的圖案,但又不同,據說是凱爾特結,配色也不錯,頂燈用得好,玄關中心一張圓桌上擺著個白色鹿頭,鹿角如同樹的枝椏一般舒展開來,顏色漸深,最后變為純黑。 我上次來,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枝梅花,插在日式花器里,很有意境,這次來倒沒什么幺蛾子,客廳規規矩矩擺著白色郁金香,綠色的葉子,圓柱形玻璃花瓶,比花還高出一截,澄澈透明,郁金香旋轉著擠在玻璃中,像陳設的展覽品。 客廳里還有個陌生人。 我大概還是覺得虧心,第一眼看到她嚇了一跳,還以為林采薇殺個回馬槍在這等我,然后才明白過來她是誰,看來孿生姐妹確實有默契,連打擂臺都是一起來。 林采芩其實不如林采薇好看,五官是像的,但是神色十分宛轉內斂,看起來倒跟林采薇不像了。她就是我印象中的貴婦該有的樣子,穿淺色的經典款套裝,衣服,飾品,一切都恰到好處,柔美優雅??匆娢?,先溫婉地一笑:“你好,我是夏淮安的mama,他們都出去了?!?/br> 看來葉寧這小子還是靠不住,明明消息靈通,不通知我,自己先躲了出去。 “您好,我是葉寧的朋友,過來看看而已?!蔽艺咀×?,隨時準備往外退。 “我問過他們了,他們說半個小時就回來了?!彼趾蜕频貙ξ倚Γ骸澳阕聛淼劝??!?/br> 說實話,坐對我來說就差不多等于半躺,林采芩這種腰板挺直的坐姿我一年大概用兩三次,基本用來見簡柯這種人。 “還是算了吧,我回去等也行?!?/br> 我實在怕了,林采薇就對我有莫名敵意,這位雖然看起來更加溫文爾雅,但是畢竟雙胞胎姐妹,我不敢信。 林采芩笑了起來。 “你就是林睢吧?”她大概從我進門就看出來了:“我聽我jiejie說過了,你們鬧得不太愉快是吧?” “紀伯母還在這?”我往后看了看撤退路線。 “她已經回家了,氣得不輕?!绷植绍说故枪骸拔姨嫠愕纻€歉,她這人脾氣壞了點,心其實不壞,容輔的情況你也知道,和家里不算親近,她作為母親,心里著急,難免失了分寸?!?/br> “夏伯母言重了,我也有錯?!蔽蚁騺頃慈讼虏说?。 “林先生不著急走的話,就跟我陪我聊聊吧?”林采芩溫柔笑著邀請我:“我說話我jiejie還是聽得進去的,我在這干等著也無聊,就來當個和事老,你們有什么誤會,大可以說給我聽聽,我看林先生這樣文質彬彬,實在不像什么壞人?!?/br> 真是抬舉我。 話已至此,我不坐下來陪她聊聊,倒顯得我還記仇似的,其實我壓根沒受什么委屈,倒是林采薇快氣炸了。 “林先生是哪兒人?我聽說祖籍是蘇州的是吧?!?/br> “小時候在蘇州,后來跟著養父母去了別的地方。紀伯母想必都告訴你了?!?/br> “她這人有時候是這樣的,容輔也不太喜歡她這點,不太尊重隱私,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教育有點偏頗,雖然年紀大了,很多做事的道理還要跟著年輕人學學呢?!?/br> 我沒料到她姿態放得這樣低,倒覺得自己太針鋒相對了。 “夏伯母客氣了,我不是這意思?!钡乙矝]說為什么不是這意思:“我聽葉寧說夏伯母也會畫畫?” “是的,我母親,我姥姥,都是國畫大家,我和我jiejie小時也學過,可惜沒繼承到天賦,現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容輔和淮安都不怎么喜歡畫畫,就容澤還有點興趣。所以我一見葉寧這孩子就很投緣……” 那倒是,葉寧倒沒說夏家人怎么為難他,反而他自己家對他挺狠的,到現在都把他放養著,任他自生自滅,也是挺狠得下心的,這家伙洗個碗都能把手劃了,只差要人喂飯了,好在夏淮安比較靠譜,照顧得他比較周全,其實我一直是建議他去上海的,他不聽,還說“說不定哪天我爸就讓我回家了呢?!?,真是活在夢里。 “夏淮安跟容輔是同學吧,一起出國的?夏伯母真是好眼光,現在兩人都挺優秀的?!?/br> 林采芩笑起來。 “還說呢,我jiejie今天還埋怨我呢,說當初不該把容輔送出去,現在和家里不親?!彼劬πζ饋硎菑潖?,像紀容澤:“其實容澤在家里長大的,現在也不錯?!?/br>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但是顯然不該現在問。 其實在我看來,紀容澤紀容輔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很微妙,這兩兄弟一開始的定位,從名字上就看得出來,現在這狀況多半是因為紀容澤的身體,所以紀容澤離群索居,應該跟這也有關系。天之驕子從云端跌下來,本就需要強大的內心克服挫敗感,結果家人反而先放棄自己了,換了誰都要對親情失望的。 我只能附和著說:“嗯,紀容澤在國學上很優秀的?!?/br> 和長輩聊天就這點不好,即使是再平易近人的長輩,有些話終究不能提,她有她的身份,我也有小輩的規矩,大家都是隔靴搔癢,敷衍而已,純粹浪費生命。 不知道是不是聽見我腹誹,林采芩接過了話頭。 “其實容澤是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年輕人受點挫折是好事,心境會成熟很多?!彼此茰赝?,其實說出的話都很驚人:“容輔從商有天賦,又不愿意從政,容澤現在從政是最好的,身體其實也不影響,反而是加分項……” 我被她這話里意味嚇到了,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她剛剛說送紀容輔和夏淮安出國是她的主意,我聽到這已經完全信了,自己僅有的一個獨生兒子,七歲送出國去,她既然說得出前面那番話來,做出這種事也不為奇。 如果我沒有聽錯,她話里的意思,是,紀容澤的殘疾,從政是加分項? 我不懂政治,知道她說的也許是事實,但是這事實未免也太冷酷殘忍。 這就好像十個人里面必有一個女性名額,所以跑去跟盧逸嵐說,你從政是加分項,未必會被打,但是用這個意思去跟紀容澤說,只怕會被他當場掐死。 紀容澤可是說出那句“我也從嵇康”的人,高傲到寧愿在盛世中隱居,林采芩的意思是讓他利用自己的身體去從政? 她是紀容澤的姨母,又是書香傳人,她說她很欣賞紀容澤,是個優秀孩子,她就是這樣欣賞的? 我說不出我有多震驚,還沒說出話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本能地想逃離這里。顧及禮貌,還記得跟她道別:“夏,夏伯母,我還有點事……” 林采芩仍然坐著,雙手優雅地放在膝蓋上,柔美的女人姿態,安靜地打量著我,我本該是俯視她的,然而此刻卻感覺自己如同一塊渺小的石頭,被她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我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反社會人格。 “林先生,”她仍然對我笑:“其實第一眼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壞人,我jiejie擔心你是沖著容輔的身份來的,我卻并不擔心。我覺得你甚至比容輔都要天真多了。從你現在的反應也看得出來,你是把容澤當成了朋友吧?” 她這樣夸我,我還是想逃,但是從我這角度看,她不過是個身材纖細的中年婦人,連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我要是這樣落荒而逃,未免太沒有志氣。 “但是恕我直言,”她眼中仍然帶著笑,深灰色眼睛如同林中的曉瘴一般:“你這樣的性格,很難有大成就?!?/br> 我收回我剛才的話。 她態度這樣平和,我幾乎要以為她說的不是什么冒犯人的話了。事實上,這句話在別的地方說出去,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是肯定要打架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br> “我說這話,并非是有什么目的,”她見我已經要走,仍然對我笑:“只是長輩對晚輩的一點忠告,我知道這話說來冒犯,但是不得不說?!?/br> 這態度實在讓我想起簡柯。 sv臺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周,簡柯那邊卻毫無消息,大概他也覺得,如果過來跟我低頭,就沒法給我上那關鍵的一課了——那一課重要到即使我在27歲之前都出不了第二張專輯,還是必須要上。 這世上就有這種“長輩”,一心都是“為你好”。 “請賜教?!?/br> “林先生其實骨子里跟容澤有點像,容澤這孩子,小時候其實很聰明的,這幾年不知道怎的,文人氣越來越重,自己給自己立了許多規矩,束手束腳的,什么也做不了。作為長輩,我心里其實是失望的?!?/br> 林采芩的母親姓李,姥姥姓吳,要是當年畫過竹林七賢圖的吳瀾之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外孫女竟然把“文人氣越來越重”當做一個貶義詞用,不知道會是什么心情。 “哦?夏伯母失望什么?” “自然是失望容澤作繭自縛,林先生,你和容澤一樣,你們活得都太窄了?!彼酃饷翡J得過了分,微微昂著頭看著我,雙手交疊著,又笑了起來:“我知道,林先生一定要在心里笑我庸俗氣了,但我確實是把林先生當做晚輩家人,想指點一二,才說這些的,我和我jiejie的看法不同,也許有天我們還會在家宴上再見呢,林先生?!?/br> 她比林采薇聰明,自然知道我們還有再見的日子,我這么喜歡紀容輔,非生死不能放手。我這么英明神武的人,紀容輔要是放手了,只能算他眼瞎。 她這話多少減去我敵意,但其實我也沒什么敵意。 她還算坦誠,我也不打太極。 “夏伯母想多了,大家觀點不同,沒有高下之分,你笑我窮酸,我笑你庸俗,這種事沒有對錯的。但我個人覺得,做人還有點底線不是壞事?!?/br> 林采芩笑了起來,她看我的眼神溫和而包容,就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 “林先生,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底線人人有,但卻不能太高,底線太高,放棄的東西就越多?!绷植绍四抗鉁厝幔骸耙且驗榈拙€選擇放棄得太多,豈不是把世界讓給了沒有底線的人,容澤和林先生天資都這樣高,既然給了你們這份天資,難道是給庸人讓路的嗎?” 我大腦里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到可以反駁的話。 “我想,”我艱難地開口:“夏伯母并不知道我經歷過什么,所以這些話,我無法認同?!?/br> 林采芩笑了起來。 這世上的事就這樣奇怪,林采薇氣勢洶洶,氣質冷酷鋒利,像極夏淮安。而林采芩這一笑,卻跟紀容輔一模一樣,讓人有一瞬間的錯覺,仿佛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原諒。 “林先生,這世上最大的事,莫過于生死。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么,但是我想林先生應該知道我經歷過什么。要是在我們這一代人面前談經歷,不是有點班門弄斧嗎?”她眼中的笑意消失:“林先生,我可以告訴你,我見過太多優秀的人,比葉寧優秀的畫家,比你有天賦的作曲家,車載斗量,星華璀璨。但是他們都悄然無聲地死去了。帶著自己一身無人繼承的才華,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我不知道林先生讀不讀史,林先生應該知道,在時間面前,一切都輕如鴻毛,如果林先生始終抱守著自己的底線,而不是把切實的、觸手可及的東西放在第一位,我想二十年之后,我很難在家宴上再看見林先生?!?/br> “你查我?”我沒想到我一天要問出兩句這樣的話。 “先跟林先生道個歉,我并非故意查你,只是容輔前段時間忽然插手電視臺審核的事,所以我留意了一下而已?!?/br> 像有一個細小的冰核在我背上的脊椎里凝結起來,然后寒意散開來,侵入四肢百骸,我像那天在云南冰冷的草海里泡了一個小時,整個人的血液都是冷的,幾乎想要嘔吐。 “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 林采芩笑容中帶著一絲嘆息。 “林先生還不明白嗎?我跟你說這些,一是希望通過你,破解容澤的難題,容澤從家里搬出去已經三年了,你是他這三年來唯一能去他家做客的人。他既然認你是同類,你想通了這些,自然可以勸他。二是我覺得,像林先生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如果始終不跟容輔家里和解,又一輩子也無法在事業上取得成就,就算心胸再開闊,也未免疾世憤俗,年輕時自然顯得別有一番傲骨,然而年歲漸長,還是沒有一番事業,而容輔卻如魚得水,漸漸攀上頂峰,天長日久,林先生如何自處……”她平靜地看著我眼睛:“我是容輔的長輩,我jiejie也許不懂這道理,但我卻很明白,長輩的作用,是替你們指出以后會面對的問題,讓你們自己去做出選擇,我相信你會做出合適的選擇的,不是嗎?林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