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那時候給我上音樂課的是龐莎,現在的歌王陳景、歌后倪菁,都算是我的師兄師姐。給我上表演課的有兩個,一個據說是電影學院退休下來的老頭,一個是個走野路子的年輕人,整容整殘了臉,但是直到七年以后的今天,我再沒見過比他演技更好的人。 教我樂理的是葉霄,華天音樂總監。給我填詞的是白毓,我的吉他跟的是當時黃山樂隊解散出來的吉他手張驍,元睿一輩子的偶像,現在瘋了,住在北京一個療養院里。 所以他們都叫我少爺。 然后很快,陸宴和季洛家戲假成真,同在公司,多多少少聽到風言風語,那年華天跨年晚會,他們組合正當紅,唱壓軸,就在陳景和倪菁的合唱之前上場,我沒有節目,因為一年沒有新歌,也沒專輯。晚會在公司附近的體育館舉行,熱鬧得很,半個大廈都空了,我照常去琴房練琴,這感覺有點像過年沒回家,到處都只剩下你一個人。我在走廊里遇見化完妝出來的陸宴,那時候我們將近一年沒見,他身邊助理簇擁,見到我,眼神里有一瞬間的震撼,像要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我差不多就是那時候放棄他的。 不過說這個也沒意思,在他看來,我壓根就從來沒接受過他。 后來我仍然日復一日地練習,人這種動物很奇怪,有信念的時候,真的是不覺得累的。我小時候在西南,去北京之前,吃的菜都是紅色的。尹奚找我聊過之后,我整整一年沒碰過辣椒,吃很少的鹽,練肺活量,每天跑步跑到快虛脫,練吉他,手指磨出血泡,流血,再愈合再流血,最終留下一層薄繭。 那一年我寫了十首歌,剛好湊足一張專輯,那時候max的人員基本已經確定下來,我,徐藝,karl,葉嵐,還有一個很會跳舞的叫唐升還是什么,演唱會出了意外之后,被charlie頂替了。 max出道在八月,準備先發一首單曲,七月的時候,一切準備就緒,八首合唱都劃分好了各自的部分,我還記得葉嵐和karl第一次進錄音棚的窘況,那時候karl還有個蜜里調油的女朋友,徐藝也總是一臉崇拜地看著我。 七月十二,氣氛忽然變了,有傳言說聶家派了太子爺下來管華天,又有傳言說尹總和太子爺從小一起長大,應該沒什么問題。 七月十三葉霄缺席專輯錄制前最后一次會議,當晚我還和另外四個人一起吃飯,徐藝憂心忡忡叫我師兄,他其實和我同歲,但是在華天當了五六年練習生,對自己毫無信心,即將出道,總擔心節外生枝。 我安慰他們,讓他們相信尹奚。 七月十四,上午我照常跑步,中午在食堂吃飯,尹奚助理親自來找我,說尹總有話跟我說。那時候尹奚對我很好,他其實是話不多的人,我記得有一次,我宿舍的燈壞了,我練琴到很晚,回來時看見窗戶是亮的,推開門一看,尹奚正站在椅子上,打著手電筒給我修燈。 他給我買過幾萬一把的吉他,因為我貼了一張那吉他的圖片在墻上,我那時候整天在食堂吃飯,每天的菜都是單做,偶爾看一次醫生,病歷直接被送到尹奚那里,倪菁開全球巡演,給我帶回來一把伽倻琴,說是尹奚偶然看見,說我一定會喜歡。 他把我當璞玉,我也以為自己是璞玉,我甚至已經記不清那個下午的細節了,像是陰天,又像是晴天,我只記得他跟我道歉,說max人員有變動,要臨時安插進來一名新人,所以老隊員要走一個。 要走的那個是我。 我那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問他:“那我的歌呢?” 他說仍然保留做專輯,只是我的部分換成新人來唱。 我說:“《街燈》也是嗎?” 兩首獨唱,一首《街燈》是我的,一首《藍色蝸?!肥墙o徐藝寫的。 尹奚說也是。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很冷靜,我說不行,街燈是我的歌。然后尹奚說沒關系,公司會給你打造單人專輯,讓你一個人單獨出道,陳景當初出道前也寫過很多好歌…… 我記得當時他臉上愧疚表情,他就是一邊帶著這個表情,一面堅定不移地跟我說我的歌要給那個新人唱。 我那年剛滿二十歲,還不是刺猬,也許是一只鼴鼠或者別的什么可笑東西,大概是水煮白菜吃太多,我連臟話也不會罵,我甚至很平靜,我說我要見那個新人。 尹奚說不行,這是公司的安排,跟那個新人沒關系。 我說我至少要聽到他聲音。 然后他帶我去錄音室,聽了一段周律的聲音,他唱了我的街燈,第一段副歌就走音,不過沒關系,后期會修的,但是他用做作的哭腔唱最后那句“可是誰會陪我入睡?!边@個怎么修? 我記得我那時候聲音開始發抖,我說:“你跟我說你見過聶行秋?這玩意兒就是你第二個聶行秋?” 我記得我在宿舍的衛生間里嚎啕大哭,我記得我用拳頭堵住自己的嘴,但是我還是一直忍不住地哭,我瘋了一樣撕我的筆記,砸我的吉他,我翻出過期的辣醬開始吃,我的味蕾仿佛沉睡了一年然后再清醒過來,然后下一秒我又蜷縮在衛生間的地板上嘔吐起來。 我現在還存著一份我那時候唱的demo,但我一直不敢再聽,大約三年前我聽過一次,還是眼淚都差點下來。 如果我能回到那個時候,我大概會拉起倒在地上的我自己,我會扇他的耳光,讓他振作一點,我會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不,你唱得很好,你比徐藝,比karl,比那個周律唱得更好,你并沒有輸給任何人,你的歌不是因為你無能而被人搶走的,這世上有些人搶你的東西就是不需要任何道理的,這不是你的錯。 但我那年只有二十歲,我并不懂這些道理。我只知道尹奚沒有選我,他選了周律,沒有選我。 max有五個人,五個人要給周律留一個位置,而他選擇了放棄我。 尹奚直到一周后才知道事態嚴重,因為我開始逃聲樂課,我不再去食堂吃飯,他在一個酒吧里找到我,當時我正和一堆年輕的搖滾歌手共吸一根煙。 他帶我回公司,第二天我又出現在另外一個酒吧里。 他壓著我去龐莎的聲樂課,但是我始終不曾張開嘴,我甚至連話也不說了,我開始恥于聽見自己的聲音,我腦中好像總有無數的聲音在嘲笑我,他們說“你們聽這個人唱得多么差啊,他連自己的歌都守不住”。我像一尾上了岸的魚,徒勞地張開嘴,聲帶卻像個啞巴。 我記得龐莎那一瞬間錯愕的表情,就如同她第一次聽見我唱歌時一樣。 我站在聲樂課的教室外,聽見龐莎在里面和尹奚激烈地爭吵。時間忽然變得慢起來,我的心忽然開始沒有感覺了,于是我又從口袋里拿出煙來吸。 我記得龐莎從里面走出來,她那時候已經中年了,微微發胖,常穿很柔軟寬松的衣服,我記得她看著我,忽然開始哭,我茫然地看著她,甚至沒有給她遞一張紙,我的靈魂像是浮上了高空,冷漠地俯瞰著這一切。 龐莎在一個月后辭職。 葉霄在她辭職前半個月左右回來。 我不知道他跟尹奚說了什么,尹奚最終把我的歌還給了我。 他甚至開始許諾馬上給我一張新專輯,只要我戒煙。 后來他求我戒煙。 他開始夸獎我的嗓子,他說我的嗓子很好,他又開始跟我說聶行秋,說新民謠,說都市里會流行什么樣的歌,但我的靈魂仍然漂浮著,我一面吸煙一面聽他說,最后他問我為什么要吸這么多煙,為什么要去酒吧喝酒。 我說:“因為我開心?!?/br> 那是我那天說的第一句話。 其實我不會開心了,我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信任的人背叛了我,我尊敬的人,他并不尊重我。我喜歡的人,他跟我半年沒見面,然后和一個長得很像我的人在一起了。 這世界爛成這樣子,這個世界上的人爛成這樣子,我怎么還會開心呢?也許我的余生都不會開心了。 誰知道呢。 后來尹奚幾乎絕望了,在那之前他一直表現得很冷靜的樣子,他那年多少歲,二十四,也許二十五,我一直以為他很厲害,年輕,能干,什么事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那時候的他還沒有現在這副老好人的面具,他想讓人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住他。 是啊,老好人尹奚怎么會對不住任何人呢? 過了兩個月,或者三個月,max的專輯開始錄制,也開始前期宣傳的時候,他忽然來酒吧找我,說要帶我去見一個前輩,說時間很緊,那個前輩的飛機還剩三個小時就起飛了。 我在華天的會議室里見到那個人,五六十歲的樣子,像美國電影里的人,穿夾克,有胡子,吸雪茄,眉毛間有很深的皺紋,他審視地打量我,問尹奚:“這就是你要我見的人?” 尹奚對他很謙恭,說就是他,然后他推我,要我唱一兩句給前輩聽聽,他甚至拿出街燈來說是我寫的歌。 我沉默地站在那里,沒有唱。 他們等了我大概十分鐘,然后那個前輩說:“年輕人,不要因為一些小事負氣,有什么話就說出來,你就算一輩子不唱,也傷害不了誰。這個世界很公平,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唱出來,我自然會公平判斷?!?/br> 說得真好,可惜尹奚一直也說得很好。 我拿起桌上的筆來寫字,我寫:“我沒負氣,我就是感冒了,喉嚨痛,不想唱?!?/br> 那前輩沉下臉來,尹奚不放棄,仍然神色復雜地問我:“一句也不能唱嗎?” 我直接說:“對,一句也不能唱?!?/br> 那前輩當場拂袖而去,尹奚追了出去,我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想了想,找了張椅子,開始補起覺來。 他們都說我是在報復,其實我早知道報復不了誰,我只是失望,我不想唱歌給這些人聽了,他既然喜歡周律,就讓他聽一輩子的周律好了,我的歌雖然不值錢,也不是路邊亂散的傳單,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唱歌才活得下去。 如果非要說這是報復,那就算報復吧。我本來就是從生活的夾縫里艱難長出來的,能有什么端正三觀?何況我不是沒試過做一個好人,只是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好人其實就等于被背叛被辜負,我又不犯賤,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罪受。 大約半年后,我才知道那位所謂的前輩叫裴東宇,葉霄前一任華天音樂總監,也是聶行秋和周子翔的發掘人,已故的歌后林巧音,是他畢生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唯一一個紅遍亞洲的華語歌手。 但這也沒什么可惜的。 我不唱,自然有別的人會唱,這世界并不會滅亡,地球也照樣轉動。max沒了我,照樣紅遍大江南北,我把專輯的十首歌拆開來賣,葉蓁唱的《街燈》,陳景唱的《藍色蝸?!?,照樣會催人淚下。那些如果我唱歌會成為我歌迷的人,現在成為了max、葉蓁、甚至陸宴的歌迷,照樣活得很幸福,我仍然安安穩穩地在北京活著,賺我的錢,錄我的節目,最后甚至遇見了紀容輔。 我跟華天簽約三年,最后兩年基本處于相忘于江湖的狀態,葉霄,蘇綺,葉桑青,這些人都因為試圖勸說我原諒尹奚而被我拉黑,我一直穿行在北京的音樂圈子里,酗酒,打架,吸煙,也無意間試過一次吸毒,不喜歡身上臭烘烘的當個行尸走rou,就遠離了那幫朋友,沒再碰,大約有一年吧,蘇迎一直在沿著酒吧街撿我回家,她聽過我唱歌,所以常對著我哭,大概是菩薩心腸,覺得我的聲音應該用來普度眾生。 有次我喝醉后,她跟我吵架,跟一個醉鬼吵架,也就只有她這種傻子做得出來。后來我半夜醒來,看見月光很好,她蜷在我家的沙發上,手上還戴著手套,大概是替我清理吐得一塌糊涂的浴室,太累了想坐在沙發上休息一下,結果不小心睡過去了。 我一直知道她是個好姑娘,但那時候我忽然想,還是不要讓這個好姑娘這么辛苦了吧。 我這人其實是個吝嗇鬼,因為吝嗇著自己的善意,所以常常覺得那些揮灑善意的人非常難得,我和蘇迎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是扎根在泥土中的那類人,但因為她的緣故,我甚至常常覺得這一類人都美好起來。連小于也是愛屋及烏。 不然我今天也不會回來自投羅網。 第35章 失望 爬上六層樓,拿鑰匙開門,看見尹奚坐在客廳。 他這兩年裝得很好,老好人,很拘束的樣子,蘇迎這種粗枝大葉的人,對他這種看起來充滿無限善意的人總是會母性爆發,給他倒了水還裝了果盤,我要再晚點回來,說不定就要招待他吃飯了。 看見我回來,這兩人都悚然一驚的樣子,尤其是蘇迎,因為知道我反應不會太好,幾乎是貼墻溜到門口,然后戰戰兢兢說了句:“你們聊?!本蛡壬韽奈疑磉呫@了出去。 尹奚站起來,局促地搓著西裝褲,他跟聶家斷絕關系還能把衣服帶出來,這樣看來聶源對他也沒那么差。 我沒看他,自顧自脫外套,取圍巾,掛衣服,換了拖鞋,去冰箱拿出冰啤酒來喝。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聽見我走來走去的聲音,拉開易拉罐拉環一聲響,尹奚看了啤酒罐一眼,似乎有話要說,說了一句“你……”又停下來了。 我拉開椅子坐下來,正坐在他對面。 “說啊,”我十分平靜地催促他:“費了這么大力氣,通過陸宴找到蘇迎,直接進了我家,不是有話要說嗎?” 我現在已經不是二十歲那個只會被人打了左臉還送上右臉的林睢,今天白天那一場鬧劇,除了是久別重逢太驚喜之外,更是怕他這個瘟疫染上紀容輔,現在紀容輔不在,我自己鐵石心腸刀槍不入,自然可以跟他慢慢來。 尹奚裝完欲言又止,又換上愧疚表情。 “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我笑起來。 不是冷笑,是真的覺得好笑,他還是那一套,寒暄,裝成多關心你的樣子,一點點讓你以為他是溫和無害好人,然后關鍵時候捅你一刀。 “你不是到處都是耳目嗎,還要我自己說給你?”我笑著偏頭看他:“還是你壓根不珍惜這次說話機會,那干脆現在就滾出去好了?!?/br> 我們嚴格來說算是師徒,我每說一次“滾”字,他臉上就露出被刀扎到的表情,都說周律喜歡裝,其實他才是真正的金熊獎影帝,裝受害者裝得自己都信了,也好,人生如戲。 他露出糾結表情之后,總算不再說廢話。 “我最近,自己籌備了一個娛樂公司,”他像是有什么東西硌在喉嚨里一樣,說得極慢,一字一句認真措詞:“現在寧家已經確定投資了,班底也確定了,都是你認識的人,小顏,葉桑青……”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我實在對這人的邏輯嘆為觀止:“你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你邀請我進你的公司?” 尹奚忽然抬起頭來,又是那副坦蕩的表情,要是我第一次見,也許真的要被騙過去。 “我能拿到業內最好的資源,班底也是最好的,我想用你做歌手里的領頭羊,演員里主捧葉嵐,現在國內最好的音樂人都愿意跟著我……” 我今年聽過的最好聽的笑話大概就是這個了。 “你真是病得不輕?!蔽倚χ此骸跋炔徽f當年的事,我現在進你公司干什么?怎么,你替聶源的小情人當保姆當膩了,來給寧崢的情人當保姆了?” 這世上人人有老板,上好的經紀人都有公司,肖林,凌藍秋,但是他是唯一一個會把自己的藝人棄如敝屣的經紀人,不僅是自己的藝人,連他的班底、小顏,在這些人和聶源產生沖突時,他拋棄起來也是毫不猶豫的,這些人大概被他洗腦了,只看見他臉上糾結,看不見他對聶源那無條件的服從。 尹奚又開始裝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