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看來這地方紀容輔常來,連哪里有埋伏都知道。 他輕車熟路推開一個四合院的院門,這是個二進的院子,里面暗得很,廂房里隱隱透出燈光來,院子里黑黢黢的,隱約看見許多花木的剪影,回廊上掛了個鸚鵡籠子,鸚鵡已經睡著了。 我警覺地看他:“紀先生不是帶我來做賊吧?” 他笑起來。 “放心,我是帶你來這里吃晚飯的?!?/br> 第18章 唱歌 不怪我草木皆兵,這場景實在太像我小時候跟著姥姥在農村,天一黑整個山村都黑燈瞎火,只剩一點吃飯的電燈。我幾乎有瞬間錯覺,仿佛聞到了鄉村雨后的青草味,一地煩人的蛙鳴聲。 好在我抬眼就看見遠處環伺的大廈,玻璃幕墻上流光溢彩,這地方仍然是北京。 廂房里燈光比我想象的要亮,一水的黃花梨家具,靠窗的炕桌上還有沒下完的圍棋,養了一扭一扭的矮松樹盆景,高幾上擺著水仙花,水晶缸里兩條金魚游來游去,一架屏風隔開。 我對今晚這頓飯有不好的預感,搞不好紀容輔是被人當回國尋根的abc騙了,弄了點棉花糖紅燒rou之類的改良中餐來給我吃?,F在北京很流行拿這種四合院來做精品酒店,或者做高級餐廳,走中國風,北京味兒,因為這些院子地價實在貴得離譜,按正經方法做飯店,地價都賺不回。所以一個個獨辟蹊徑,走質不走量,一天也就接兩三個客人,這種餐廳偶爾有一兩個還不錯,其余都玩脫了,我吃過的最難吃的三道菜,兩道都是在這種“改良中餐”的地方吃的。 希望紀容輔不是帶我一起來當小白鼠。 這地方離積水潭醫院也不遠,要是菜難吃,我正好可以借機掀桌,新仇舊恨一齊算,一頓胖揍,直接送他去看骨科。 “來了?” 我聽到聲音才發現這屋子里還有別人,也是這人的位置好,相當隱蔽,在屏風后面隱隱綽綽的一個人影,像是坐著,但是又慢慢搖了出來,我怔了一下,才發現這人是坐在輪椅上。 坐輪椅還不忘改良中餐,真是身殘志堅。 然后我才反應過來,這地方應該不是個餐廳,因為我身邊的紫檀高幾上,那盆水仙花不是真的,白色花瓣太肥厚,材質像是玉石,帶著瑩瑩的光。 沒人會把這么貴重的東西擺在餐廳里。 “路上耽誤了一下?!奔o容輔把傘收了起來,一個傭人模樣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的,靜悄悄把傘接了過去,我感覺自己跟誤入了古宅的窮書生一樣,一方四合院把這個世界跟外面的世界隔開,空氣都是凝滯的,人都跟鬼一樣飄著走。 那人的輪椅過來了。 近看倒沒那么嚇人,很儒雅俊美的一個人,戴銀邊眼鏡,三十歲左右,穿對襟的白色中式服裝,材質柔軟,像是上好的絲綢,他腿上蓋的毯子特別好看,深紫色,有暗紋,看不出是刺繡還是布料本身的花紋,光華內蘊,襯得他搭在上面的手消瘦修長。 他眉眼和紀容輔有幾分相似,只是太瘦了,像餓了一個月的紀容輔。 我隱約猜到這人的身份。 “你好?!边@人十分友好地朝我伸手,看了一眼紀容輔。 “這是林睢?!奔o容輔替我介紹。 “你好,林先生?!彼兆∥沂?,手指是涼的,一觸即離:“我是紀容澤?!?/br> 真是好名字,一聽就是兄弟,要不是坐在輪椅上,估計也跟紀容輔一樣是個禍害。 我忍不住偏頭看了一眼紀容輔,他也正好在看我,他長了一雙太漂亮的眼睛,總讓人錯覺得他眼神無限溫柔。 菜很快就擺上來,沉甸甸的紫檀方桌,圈椅倒是舒服,線條很柔和,靠背剛好托住腰。我真是從骨子里怕紀容輔,跟動物怕天敵一樣,每次一見他就跟弓弦一樣繃緊了,相處多久就繃多久,比錄節目還累,常?;丶抑蟛庞X得腰疼。 這家里傭人竟然還不少,只是存在感不強,穿梭著上菜,他家的碗碟非常好看,都是薄薄的白瓷,斜出一枝花,顏色像粉彩,非常雅致。 菜品很少,先是一個黃色的竹篾蒸籠,帶著熱氣放在盤子里,我一看就知道是螃蟹。傭人擺好黃酒和姜醋碟,掀開蒸籠,果然是一只只黃澄澄的大閘蟹,大晚上的掰螃蟹吃,也是好興致。 他家師父不錯,螃蟹蒸得很巧,應該是墊了紫蘇蒸的,幾乎聞不到姜味,這幾只大閘蟹都大得嚇人,至少有八九兩重,有錢真是好,我做節目時去過原產地,還是打著電視臺的名號,都沒吃過這么大的。 “林先生是南方人吧?!奔o容澤禮貌地和我攀談,他拆蟹的動作非常好看,因為手指修長,皮膚也白,一舉一動都優雅得很。 “是的?!?/br>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紀容輔,他顯然不太熟稔,拆開蟹蓋之后動作就遲緩下來,但他連遲緩的樣子都好看。 “不用管他,他的菜在重做,誰讓他遲到了?!奔o容澤是非常周到的主人:“我們自己吃就是?!?/br> 真是暴殄天物,這么大的螃蟹給他胡亂拆著玩。 我忍不住教他:“把蟹胃取出來,對,就是這個……”正說著,他拿起他的螃蟹,放進我碗里,然后沉默地看著我勺子里流得滿滿的蟹黃。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一雙眼無限深情地朝我笑。 我毫不猶豫地把那勺蟹黃送進了嘴里。 “好吧?!彼麌@一口氣:“我只好等我的菜上來了?!?/br> 我察覺到了他言外之意:“你的菜是什么?” 他還沒回答,傭人默默在桌上擺開陣仗,第一個盤子蓋著西餐蓋,簡直是龐然大物,我嗅到了黑胡椒的味道,第二個是蟹黃豆腐,白瓷小燉盅散發出誘人香味,然后是其他的小菜,零零碎碎的碗碟擺了一桌。 紀容輔的主菜盤子一打開,我頓時就明白他在得意什么了。 “大青蟹?”我一眼就認出那堆被處理過的大塊蟹rou是什么,吃海蟹最在乎一個鮮,紀容澤這種段位,不會舍近求遠去用什么帝王蟹,自從小于跟的那個美食節目之后,三門青蟹在國內大熱,總算搶去大閘蟹一點風頭。 “林先生也喜歡青蟹?”紀容澤和我對上暗號:“我也喜歡海蟹的咸鮮味?!?/br> “其實我個人覺得大閘蟹吃的是蟹黃蟹膏,海蟹更適合吃rou,而且做法也多,不像大閘蟹顧忌蟹黃,只能清蒸。這道螃蟹的做法應該是新加坡的黑胡椒螃蟹吧,那邊海蟹做法都偏辣……” 紀容澤的笑容總算到了眼底。 “對,容輔去年吃過一家專做蟹的餐廳,說做得不錯,還給我帶了個廚師回來,做的都是新加坡做法?!?/br> “ministry of crab?!奔o容輔在旁邊插話:“在bo。他們主廚還有家壽司店,也是米其林三星?!?/br> 我默默把目光從他盤子里的青蟹移開,繼續往下聊。 “做海蟹醬汁很重要,我也做過辣椒螃蟹,酸度總掌握不好?!蔽胰f萬沒想到自己背著吉他來,聊的是全是做菜,但偏偏停不下來:“其實我個人覺得民間有很多做法值得借鑒,我曾經在山東當地吃過一種小螃蟹,就拇指大小的個兒,香辣酥軟,一點渣都沒有,口感介于醉蟹和炸螃蟹之間,可惜做這個的是個地方上的小飯館,連螃蟹品種都說不清?!?/br> “是不是沙蟹?” “應該不是,不過這個螃蟹也是按時節的,等十月我就再過去問問,看清楚是怎么做的?!?/br> 紀容澤笑起來,我這才發現他笑起來眼睛是彎的,更加顯得一點攻擊性也沒有,不愧是紀容輔的哥哥。 “到時候可一定要告訴我?!彼麑χ倚Γ骸拔乙呀洷还雌鸷闷嫘牧??!?/br> “那當然?!蔽覞M口答應,順手夾起桌上配螃蟹的小菜來吃,這一吃頓時連眼睛都亮了,一盤雞頭米尤小可,雖然是出水不到一天就會變味的東西,也不算多新奇,但是這碟像是醬茄子的東西味道實在特別,去了皮的茄子大多過分糯軟,這道小菜卻很有筋骨,難得的是味道,我嘗了一口就猜到用了雞油跟雞湯,那股特殊的雞rou鮮香味浸入了茄子的纖維里,簡直讓人連舌頭都想吞掉。 茄子和雞向來是上好搭配,茄子就像海綿,不管是魚湯還是雞湯,都能吸收得很好,我個人偏愛用雞來配,因為雞比魚油脂更重,可以去掉茄子的澀青味。 但這道小菜實在讓我見了世面。 “這是?”我腦中有個名字呼之欲出,只是不敢確認。 紀容澤笑得眼彎彎。 他穿中式服裝,白色,襯得面容如玉,我猜到他會吃,但沒猜到他這么會吃。 他說:“林先生厲害,這道確實是茄鲞。是金陵酒店一位廚師復原的,老先生十年前曾在國宴主勺,現在已經不輕易下廚了?!?/br> 我好歹也是做美食節目的,竟然一點風聲沒聽到。想必那位老先生只是做著玩玩的。 我又吃了一口,這次是細嘗,紅樓夢我沒看過兩次,就算看也是為了看吃。去年有人重拍紅樓,想給我出專輯的那位前輩cao刀音樂部分,想提攜我去幫忙,我很聰明地推掉了。結果那版紅樓罵聲一片,從導演到服裝全部身敗名裂。 “紅樓夢里的茄鲞有兩個版本,有個是九蒸九曬,大概是后人附會的。但是流傳較廣的那個版本,茄子切丁,用各色香果,雞湯收,糟油拌,放在壇子里,很多人以為是用現代炒菜的方法去做,但是老先生嘗試了一種快失傳的方法,就是……”他故意放慢速度。 “茄子鲊!”我脫口而出。 我早猜想過,鲞和鲊其實是近義詞,茄鲞的鲞字是一種做法的意思,但是沒聽過其他的鲞,很可能是鲊的另外一種說法。鲊是真正的古菜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東晉,現在漸漸失傳了,只在各地的土菜里有一點零碎痕跡,上不了大場面,弄得跟佐餐的小菜差不多了。 我向來對鲊的做法很感興趣,但我沒做過這個專題,只是自己零星吃到一些,沒真正入過門。以后有時間,一定跟元睿復原音樂一樣,在全國各地好好找找古菜的做法。 紀容澤贊賞地看著我。 “林先生果然對美食很有鉆研。真是博學,以后有機會一定好好探討一下?!?/br> “哪里是博學,我自己做著美食節目呢,老是到處跑,蘇州、成都、陜西、云南、青島,就是沒出國。其實很多菜只有在本地才好吃!就比如羊rou,很多人去了趟內蒙古,都沒吃到地道的羊rou。真正的好羊rou要在錫盟郭勒去,那邊做羊rou真的好,根本不用大料,都是幾味當地的香草……紀先生,你也應該到處走走!老呆在一個地方是吃不到地道風味的!” 果然人得意就容易忘形,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但是再往回收已經來不及,而且我自己的聲音又停了下來,一片寂靜,更加尷尬。 好在紀容澤大人大量,連笑容也未曾褪去。 “我有時間一定會去一次的?!彼麑ξ倚Γ骸傲窒壬ミ^蘇州?是去吃面還是吃點心?” “都吃了。更喜歡面一點,那邊的澆頭花樣多,我都挑花眼了……”我連忙收起尾巴,其實江浙那一帶我都跑爛了,我在那吃的東西足夠養出另外一個這么大的我了。 “我家里也有個蘇州師傅,船鴨做得很好,林先生下次再來,一定好好招待你。這次是容輔說要吃螃蟹,他口味很怪,只好多做幾樣讓他揀著吃,讓內行人見笑了?!?/br> 我眼睛頓時亮了。 “蘇州師傅?會做三蝦面嗎?” “會的,林先生喜歡吃這個?” “吃倒是還好,就是蝦籽我總炒不出味道,大概是哪個關隘不對……” 紀容澤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下次我帶你回家,問問那個廚師吧?!奔o容輔在旁邊插話道,他已經吃完了青蟹,正在吃蟹黃豆腐,吃了一口就皺眉頭,大概是討厭豆腥味,果然是慣壞了的少爺。 “算了吧,各家做法不同,一般都有秘方的,追問也不好?!蔽揖芙^了。 紀容澤剛剛顯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沒有往下接我的話,只是微微笑著,他以為我是要打聽秘方。 他大概也只是負責吃,不負責做,他笑紀容輔吃東西挑,估計自己也挺挑,真正的美食家出身都不會太差。據說以前古董行里練徒弟,一開始就放在全是真品的地方練,等大了,再摸到贗品,本能地就能感覺到差距。美食家也是同樣的道理,紀容澤這樣的人,錦繡叢中長大的,從小吃的是好東西,自然練就一條好舌頭。 事實上,對美食的研究和挑剔,向來是古代文人用來自矜的資本之一。紅樓夢,金瓶梅,里面寫吃都寫得讓人垂涎三尺,金圣嘆打謎語都用的吃,袁枚的《隨園食單》,整本寫的是吃,李漁更不用說,清蒸螃蟹的擁躉,恨那些把螃蟹煎炒的人恨得咬牙切齒。 聰明人總是這樣,初次見面,各自眼中都帶考量,我知道他剛剛停下話頭是為什么,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會回過神來——我剛剛那個問法,問的不是那個蘇州師傅的做法,而是把他當成了會下廚房的人。 有些話不用我現在上趕著解釋,他這么聰明,自己會想到。 到那時候,再做朋友不遲。 回去還是紀容輔的車。 據說有司機開車要坐后座方顯派頭,我們兩人一人占據一邊后座。我吃螃蟹時喝了一點黃酒,遠不到微醺,不過不想說話,所以裝死。 好在路不算長。 車快到伊頌時,紀容輔卻忽然叫了停車。 不只是我,連司機也是一臉懵,不過司機比我聽話多了。 “你先回酒店,我們走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