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無須顧慮?!壁w勛看著她,目光柔和,顧若離便想到來前他說的那句,一切有我在,你只管做你該做的事。 她笑笑,看向婦人,道:“這兩味藥我都不用,夫人且寬心?!?/br> 婦人一怔,看著她問道:“這么說霍大夫已辯出不同的病癥?”語氣里卻絲毫沒有欣喜,只是客氣的詢問一句而已。 她們見過太多的虛以委蛇,所以早就沒有了期待。 “還不確定?!鳖櫲綦x話落,看向床上躺著的病者,問道,“先生的病起在何時?” 那人微頓,目光悠遠,好像在思考具體的時間,半晌無言,反而是婦人接了話:“纏纏綿綿已有一年時間,起初并未臥榻不能起身,只是近半年來病情愈重?!?/br> “原來如此?!鳖櫲綦x點頭,又道,“冒昧問一句,先生平日心中可有燥悶,抑郁難舒之感?可有想要發泄的欲望,若叫你放火或是殺了何人,先生自覺可會舒坦一些?!?/br> “放火殺人?”那人愣了愣,愁眉殘云的笑了笑,“大夫說笑了,律法在上,我等自要遵紀守法,怎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br> 顧若離沒有反駁:“那大哭一通,亦可!” “這姑娘有趣?!蹦侨丝攘似饋?,看著顧若離道,“男兒立身在世,流血不流淚,怎可自賤!” 顧若離挑眉,沒有再問。 “霍大夫?!眿D人道,“這些問題,對你的辯證有幫助?”她不解,覺得顧若離說的這些并沒有用。 “有?!鳖櫲綦x沉默了一刻,“觀先生脈象及病態,與肺癰相仿,所以我才問先生心情?!?/br> 婦人露出了然,以前十之八九的大夫,都是這么說的。 趙勛看著她,當初他問她時,她曾說此證不像肺癰或是肺痿,如今她這么一說,他不禁微微皺了眉。 “我有一方,可以先試試?!彼f著,走到桌邊,看向趙勛,“勞煩趙公子幫我取筆墨來?!?/br> 是有法子了,還是也認定是肺癰?趙勛看了她一眼,并未質疑,沉默了走了出去,過了一刻帶著人捧著筆墨紙硯進來,顧若離提筆寫了,柴胡,白寇,黑山桅,甘草以及白芍,丹皮,白茯苓,廣皮……略思索了一刻,又添了歸身與麥冬各二錢。 “按此方抓藥?!鳖櫲綦x將藥方交給趙勛,“有無效果,十貼后便可見?!?/br> 趙勛抿著唇接過藥方。 “讓我看看?!眿D人起身,步子有些急躁的走了過來,拿著藥方細看著,過了一刻抬頭看著顧若離問道,“不是肺癰的病方?!本貌〕舍t,她也略通一些醫理,“是丹桅逍遙散?” 婦人此刻才有了激動和期盼,至少這一張藥方,是她第一次見到。 顧若離沒有反對:“是也不是,我有加減?!?/br> “遠山?!眿D人皺著眉,低聲問趙勛,“你看呢?!?/br> 這么說來,她辯證的結果與以往的大夫確實不同,他看著顧若離問道:“十貼便有起色?” 顧若離點頭。 “無用的方子?!贝采咸芍娜藝@了口氣,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吃了也不會有效果,勞煩這位霍大夫了,你先下去吧?!?/br> 顧若離抿著唇沒有解釋,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遠山?!蹦侨艘娝鋈?,便凝眉和趙勛道,“我這病治不好了,你不要費心了?!?/br> 婦人捻著帕子低聲哭了起來。 顧若離出門,門外立著的是方才引他們進來的那位跛腳的內侍,見她出來他不曾開口,引著她去了隔壁房間:“姑娘少歇?!北阃肆讼氯?。 顧若離看著他的背影發了會兒呆,關了門頓時全身宛若散了架一樣,所有的力氣被抽一空。 那人的病,不是突然病發,而是經過很長一段心情郁悶和不得志的日子緩緩沉積的……有的人,便會喜怒無常,大哭大笑難以捉摸,以致時日久了情緒難控,或瘋癲燥怒,或少言孤冷。 但此那人卻因此致使心肺失常,久咳不愈,痰臭氣郁。 雖表證不同,但病因一樣。 她曾經見過這樣的病證,所以立刻排除了肺癰。 不過,這些對于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她心頭跌宕起伏的,是這人的身份。 紅墻琉璃瓦,戒衛森嚴,還有內侍伺候左右。 以及趙勛口口聲聲喊著的伯父,伯母…… 如果她猜的沒有錯,這里應該就是西苑。 而在宮中,這樣年紀的男子,還夫妻同住…… 除了太上皇,她想不到別人。 當年他大敗于額森,又被俘,三年前雖救回來,可原本屬于他的皇位不但沒有了,那些擁護他的臣子,也或死或散,就連救他的趙勛,也不得避去開平衛,甚至于他自己的孩子包括前太子都被困在應天,數年不得見。 他得了郁病,合情合理,絲毫不意外。 顧若離心情久久不能平復,順著門滑坐在地上,拿出荷包抽出里面疊放整齊的藥方,淚盈于睫。 “祖父,你早就知道生病之人的身份了是不是?!彼耐慈缃g,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 顧氏的滅門,很有可能是有人知道趙勛要去請顧解慶來京城,所以,趕在他到之前,找到了顧解慶。 因顧氏子嗣皆有學醫,或精或入門,但都通醫理。 所以,對方決定絕了顧氏一門,一來防止顧氏還有人能幫趙勛,二來,也絕了顧氏將來知曉后報復的可能。 可是,在這世上,誰有這樣的膽子,有這樣的手段?! 又是誰最愿意看到太上皇久病不治? 答案就在嘴邊,可是她卻宛若吃了黃連一樣,口苦胸悶,半句都說不出來。 “祖父,父親?!鳖櫲綦x握著藥方手指顫抖,“我要怎么辦。我以為我到了京城,就能水落石出,就能為你們伸冤報仇,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卻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此刻,她才能理解,當初明明可以逃走的顧解慶,為什么選擇了死,明明對病情有疑慮的他,卻毫不猶豫的開了肺癰的方子。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根本沒有選擇。 自顧府出事以來,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么絕望過。 無數個畫面涌進腦海中,顧解慶和她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停的響在耳邊,。 如果害顧府的真的是當今圣上,她要怎么辦,她能怎么辦?! 高高在上的帝王,握著天下人生殺大權的帝王,她一個無權無勢毫無依仗的孤女,無異于雞蛋碰石頭。 她抹著眼淚,靜靜坐著。 門外,傳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她忙擦了眼淚,將藥方收起來,平穩著情緒。 門被人敲響,趙勛在門口道,“你在里面?” 顧若離抹了臉,開了門,趙勛立在微光之下,如雕塑般的面容,嚴肅鄭重,她走了出去,勉強打招呼:“趙公子?!?/br> 兩人站在撫廊之下,燈光晃動,他看著她微紅的眼睛,還有極力掩飾著的消極的情緒,不由皺了皺眉,過了好一刻他才問道:“伯父的病情,你如何辯證的?” 顧若離暗暗松了口氣,她很怕趙勛會問她為什么哭。 “病者病灶并非在肺上,而是郁氣阻于少陽,肝火燥盛,以致心肺失調。所以主治疏肝理氣,化痰去郁!”她解釋道,“所以我開了疏肝理氣的方子,當然,病情恢復想要更快,主要還是取決于病者的心態調節?!?/br> 趙勛看著她。 “趙公子可曾記得我當初所言?!鳖櫲綦x問道。 趙勛頷首,她曾說她有七分把握。 “現在亦是如此?!彼谅暤?,“我有七分把握,剩余三分靠病者自我調節。若他一直郁郁不得志,難以紓解,此病怕是一時難治,若能疏散心結,心情通暢,十貼內藥效必起?!?/br> 話落,顧若離心頭突然一跳,她怔住。 對啊,如果顧府的事真的是圣上做的,憑他一己之力,絕對是不可能替顧府討回公道,報此大仇。 可是,她不行,有人行。 她的臉一下子鮮亮起來,剛剛的陰霾一掃而空,看著趙勛,她堅定的道:“若你不信,我原來留下來,拿性命作保,一定將你伯父的病治好?!?/br> 她話一落,趙勛眉頭一簇,驚訝的看著她。 顧若離淡淡說著,不躁不驕,他想起來,自從上了馬車以后,她便就是這樣的態度,表面上看著風平浪靜,可是他卻能莫名的看出來,她此刻心里的驚濤駭浪。 明明剛才還情緒低落,眼眸通紅,為何轉眼間又恢復了精神。 是什么事讓她的情緒變化如此之快。 還有,方才在房中,她的態度并不是很堅決,若不然以她的行事風格,是絕不會一句話不辯解就自己出去的。 不過一會兒,她就愿意拿性命作保。 “你留下來?”趙勛打量著她,想從她的面上看出什么,“可知道后果?” 顧若離笑笑,回道:“我很怕死?!?/br> 趙勛不再看她,目光掃過侯在一邊如影子一樣的內侍身上,過后淡淡頷首,波瀾不驚的道:“隨我來?!?/br> 顧若離回頭望著屋檐下搖搖欲墜燈籠,在照不到的暗影中,她感覺到有數雙眼睛,正無聲無息的盯著她。 可她卻沒有了半分的害怕,暗暗吁了口氣,大步隨著趙勛進去。 房內,趙勛正和婦人在說話,見她進來,婦人出聲道:“那就有勞霍大夫了,稍后我去給你安排房間,就在隔壁,照顧起來也能方便一些?!?/br> 這樣看來,趙勛是答應了。 “有勞了?!鳖櫲綦x笑了笑,“還請速速去抓藥,稍后我便煎上,入睡前喝半帖!” 婦人頷首,拿藥方出了門,過了會就走了進來,笑道:“房間已經備好,霍大夫先下去休息吧,等藥到了再去喚你?!?/br> “好?!鳖櫲綦x沒有多言,獨自出了門,方才進來時引他們的那個人又無聲無息的出現,領著她去隔壁的房間,推開門低聲道,“姑娘少歇?!?/br> 顧若離道謝,忽然道:“可否勞煩公公,給我送點熱水?!?/br> 那人一怔,一雙略有些沉郁的眼睛飛快的掃了眼她,隨即頷首,道:“稍等!” 果然是內侍!顧若離對方才的決定,越加的堅定。 御藥房中,此時藥工正拿著一張藥方,愁眉苦臉:“怎么要這么多藥?!彼麛盗藬?,“十九味,還都是一斤一斤的,又不能當飯吃,真是白費我們功夫?!?/br> “勞煩小哥,這是我們娘娘開的方子,您就按著上頭寫的配吧?!闭f著,塞了錠銀子,“雖行將就木,可到底不能眼睜睜看著不是?!?/br> 藥工飛快的掂了掂分量,收入懷中:“知道了,你在外頭候著吧?!?/br> 內侍笑著出去,正好與當晚值宿的戴韋戴院使撞上,此人身量不高,身形微胖,容貌也算尋常,可一對眉毛卻讓人印象深刻,濃黑烏亮卻驟然從中間斷開,顯得有些……古怪。 內侍低頭行禮,戴韋認出來人,就凝眉道:“金福順,這么晚了你不在西苑待著,來這里做什么?” “來給我們娘娘抓藥?!苯鸶m樞χ?,態度謙卑,“給各位大人添麻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