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我望向阿朱,阿朱一臉懵懂地沖我搖頭,于是我罵徐真人道:“你才危險,美院你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徐真人用葛大爺那深沉的語調說:“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br> 核兒帶著半箱啤酒回來,我們邊吃邊閑話,大概到了晚上九十點鐘,突然跳閘了我們宿舍樓舊,樣樣都老化,看這情況必定是哪位神仙又偷偷用電爐了,我們挨個兒把頭探出去破口大罵,這時聽到隔壁樓也在罵,才知道是整個學校停電了。 停了電的宿舍無異于烤箱。阿朱又活泛了,他不停地說:“去游泳吧?” 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但是拒絕在任何人面前暴露我慘不忍睹白斬雞般的rou體,核兒顯然沒有這種自覺,從這個角度看他就像一根刀削過的肋條。阿朱強健有力的身體在水中浮沉,雖然看不清,但也足夠我遐想的了我一邊兒遐想一邊兒嘆息。 徐真人不會游泳,而且和我一樣有六七分醉了,他躺在邊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雙眼閃動著病態的精光——弄得我有些怕。 其實學校的泳池暑假晚上是不開放的,就算開放,面向的也是游泳隊,我們四個如果被校工逮著,少說也得替他們擦半年的地。好在今天停電,月色又朦朦朧朧的,誰也不知道黑黢黢的角落里還藏著幾個人。 我晃著徐真人說:“真人!真人你怎么了?你可別這時候發病啊?!?/br> 徐真人說:“我沒怎么,我的靈魂正在天空上游蕩,你看見了沒有?” 我說:“我送你回宿舍吧,睡一覺什么都好了?!?/br> “桃兒?!毙煺嫒艘还锹蹬榔饋?,“你除了會嘆氣外還會什么?” “什么?”我問。 “你有這個嘆氣的時間,不知道能做出多少事了,你才二十多,就算做錯了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后悔,怕什么呢?” “真人?!蔽叶⒅?,聲音都發了顫,“真不知道你是瘋子,還是確實有道行?!?/br> “想做就去做!”徐真人伸手一揮,犀利得好似不像他一般。 我咬牙跳起來,奔向跳臺,是的,我已經想了很久了,看這天色,看這月亮,看這黑暗籠罩的校園!不能錯過此等良辰美景,一定得制造點事故。 一場叫作“人工呼吸”的古老的事故。 我還得確保被人工的一定是阿朱,如果不幸如我,難免醒來時會看見瘋狂地掄我嘴巴子的核兒。 十米跳臺很高,風很大,我站在上面哆嗦了夜空是深藍色的,沒有星星,只有一圈淡淡的白色月光,我扶著欄桿顫悠悠地站起來。體內作亂的酒精和徐真人的雷音獅子吼,使我覺得自己已經與這夜空融為一體,我好似掌控著整個天地,整個氣流在運轉,還有腳下那個遙遠的深黑色的泳池。 阿朱光滑的脊背就像條魚般在水中若隱若現,等他再一次躍出水面的時候,我閉著眼睛跳了下去,沒錯,我要把他砸到池底,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出這種想法,但眼前只有這種想法! 你有什么辦法能讓那廝暈倒?! 我跳了! 其實我不會跳水。 我自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后像塊大餅般“啪”地平拍在水面上,既沒壓住水花,也送走了意識。 不,其實意識還有一點,我知道阿朱和核兒在池底摸索我,還聽見他們商量,阿朱說:“趕快人工呼吸?!焙藘赫f:“這么麻煩干嗎,掌摑吧?!?/br> 這牲口我果然沒看錯你…… 我是第二天才醒的。 阿朱正坐在我的床前,看起來很不高興。他說:“同樣是喝醉了怎么徐真人就躺在泳池邊上睡覺,你怎么就上了跳臺呢? 可、可明明是那家伙攛掇我…… "桃兒?!卑⒅煺f,“真人問了他的主治醫師,他說你這種情況可能是心理壓力過大引起的,以后還有可能出現自傷、自殘的情況,讓我們注意觀察你?!?/br> 他把凳子拉近了一點說:“從今往后,我會二十四小時密切監視你?!?/br> 我傻了道:“你開玩笑?” “沒開玩笑?!?/br> “我沒事?!?/br> “你有事?!?/br> “你出于什么理由寧愿相信一個神經病醫生也不相信我?” “因為你神經了!”他咆哮。 我第一次看見他發火,還是很嚇人的。 “核、核兒呢?徐真人呢?”我開始尋求母性的安慰。 “上課去了,這幾個小時我值班?!?/br> 我們默默對坐了一會兒我現在的臉色肯定比墻壁還慘白,我第一次產生了不愿意見他的念頭。 我厭惡我自己。 “你要去哪兒?”他問。 “博物館?!?/br> “一起去?!?/br> “不用了”我無力地說。 “一起去!”他吼起來。 “好吧,好吧,別叫喚了,我心里很煩……” 我蹲在博物館的角落里拿著速寫本畫畫,而且已經畫了大半個小時,鬼知道我畫的是什么,不過是一堆雜亂的線條,阿朱守在不遠處,低頭玩著手機,絲毫不顯疲態。 我偷偷打電話給核兒說:“快來接我,阿朱太嚇人了?!?/br> 核兒說了句“配合治療”就掐了線。我只能打給徐真人,徐真人在課堂上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啊哈!啊哈哈哈!十米跳臺!啊哈哈哈哈哈!” 畜生! 我收拾紙筆,阿朱問:“要走了嗎?這次去哪兒?” 有人亡我等藝術家之心不死,我想不出去哪兒,有時候兩個人單獨相處也并不叫約會。 他提議道:“去網吧吧,我陪你玩會兒游戲?!?/br> 我不玩游戲,不是每個傻帽兒都玩游戲。顏小二加了我的好友,在他的頭像孜孜不倦地跳動了十五分鐘后,我點開了信息。 顏小二問:“最近怎么樣?” 我說:“還行?!?/br> 他問:“阿朱怎么樣?” “你老關心阿朱干什么?他違反了什么物理定律?” 顏小二說:“你要是覺得不開心就出去玩一圈兒,旅行是獲得快樂的最好方式,也能獲得心靈的啟迪?!?/br> 我一下子被他點醒了,晚上回到寢室,我宣布自己要去西藏。 “別折騰了,桃兒!”核兒漫不經心地說。 我沒折騰,就是要去西藏,我要去朝圣,去取經,去凈化心靈……那首歌怎么唱的?“瑪尼堆上陽光雨",我要去沐浴陽光雨。 “你有錢嗎?”阿朱問。 我枕頭底下還有一千多,另外還有一臺電腦可以變賣,還有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我可以騎車去拉薩。我坐下來開始給英語老師寫熱情洋溢的請假條,并且連夜就塞到了她的辦公室。 早上八點,迎著朝陽我出發了,不指望他們誰來送我,玄奘是孤獨的,鑒真是孤獨的,鳩摩羅什是孤獨的,凡是一心求法的人都是孤獨的。 我留戀地望了一眼寢室,暫別了大家,回來后我可能已經成圣,我出了宿舍樓,看見面前站著英語老師。這位有力的婦女單手瞬間就把我制服了。 "要去西藏?嗯哼?”她捏著我的后脖子。 “我告訴你,我替你們美院當義工這么多年了,每年暑假補課到半,總有那么幾個跳出來嚷嚷著要去西藏,去敦煌,去柴達木,去羅布泊,去朝圣,去采風,去發掘人生的真諦。想得美!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上九天下五洋、下十八層地獄,英語四級還是在等著你!逃不了!現在給我滾回你的寢室去! 我滾回寢室,三名麻友正好整以暇地等著我,我把頭埋在核兒懷里,默默流下了屈辱的淚水。 核兒說:“一早上看見邵麗明,感覺怎么樣?” “太刺激了?!蔽亦ㄆ?。 “邵麗明就是這樣,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給予你致命的一擊?!?/br> 連徐真人也同情地說。 這時候邵麗明又在樓下喊:“剛才那個誰!桃、桃什么的!桃影!” 我怯生生地把頭探出窗口。邵麗明說:“既然你們幾個這么閑,不如去幫幫我們老吳的忙吧!我付你們工錢!” 她的老吳就是徐真人的授業恩師,美院的副教授。 我們上了邵麗明的車,她一路往郊區開?!拔覀兝蠀亲罱胱约航▊€古典園林,原先有幾個雕塑系的同學幫他張羅,但是現在都放暑假走了。我這些天請了好幾批瓦匠、木匠,都被他趕跑了,說是不能理解他的意圖,我想你們與他一脈相承,應該能理解他的意圖吧?!?/br>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開了許久,正當我們昏昏沉沉要睡覺的時候,邵麗明說:“到了?!?/br> 我們下了車,眼前好大一座宅院,遠看粉墻黛瓦的,有點兒像我們老家的樣子??蛇M了門大家都傻了,邵麗明得是出于什么樣的勇氣才能把這宅子稱為“古典園林”啊!是什么樣的瘋狂藝術家才能創造出這樣的鬼屋啊! 邵麗明臨走時照應道:“好好看著老吳,別讓他亂跑!” 老吳迎了上來,熱情地與每個人握手,嘴里說著“同學們好,歡迎歡迎!”尤其和阿朱多握了一會兒,說:"小伙子不錯!真帥,真結實!我這兒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會和水泥嗎?” 徐真人問:“吳老師,您需要我們做什么?” “喲!徐中馳,你出院啦?”老吳大笑道,“出院好,那地方我年輕時也沒少去,去了也沒事兒,不去反而顯得藝術生涯不完整?!?/br> 老吳說:“我的‘觀我居’大體上已經完工了,目前要做的就是修飾完善,來,我帶你們參觀參觀?!?/br> 于是我們就開始參觀他的“觀我居”,他的人生花園與后花園。老吳在營造詭異氣氛上還是很有一手的,比如他在墻上埋了幾百個腌菜壇子。 “你們看?!彼钢绮藟诱f,“你們覺得這有什么含義?” 阿朱捅了捅我,我捅了捅核兒,核兒看著徐真人。徐真人說:“莫非是起冬暖夏涼之功效?” “不?!崩蠀堑靡獾卣f,“這喻示著無論哪個角落都有不安與不甘的靈魂在碰撞著、撕扯著,發出憤世嫉俗的嘯叫?!?/br> 腦科醫院也救不了你…… “你們再看?!彼钢谂c地面齊平的大缸,“在這里可以聽到來自漢唐悠古的馬蹄聲。 “晚上走路不會掉進去嗎?”我試探地問。 “淺薄!”,他斥責道,“你就不會繞遠一點?” 后來我們又看了許多詭譎的物體,比如疑似是膠鞋底,但據說體現了法國人之驕傲與路易十四之終結的壁掛;比如確實是螺螄殼鋪成,但體現的卻是東坡佛印之古意的小徑;比如貼滿了鬼畫符的山墻;比如有點朋克又有點哥特風的漏窗……最后我們看到了一面篩子…… “這篩子必定表明了對時光流逝的惋惜與困惑,也表現了一個高貴的孤獨者的妥協與釋然?!毙煺嫒藫屩f。 “笨蛋?!崩蠀钦f,“那就是篩子。篩黃沙的活兒就交給你了?!?/br> 他拍拍阿朱的后背,說:“你去拌水泥?!睂藘赫f:“你是小工負責搬運?!比缓蠡仡^對我嫣然一笑說:“油畫系的,喜歡畫畫不?” 他這話肯定有陷阱,我不能輕易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