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歐陽兄弟本來名不見經傳,也沒有師承,但他們幾十年朝夕相處,又喜歡鉆研,竟然獨創一套詭譎拳法,三人配合,極快極密極刁鉆,比一般拳法的威力不知道大多少倍,就算在惡徒扎堆的海紅雁大營,也沒有人敢惹他們。 長孫破搖頭說了句不認識,出招依然。 此時,李檀弓正圍著三清殿轉悠,他記得昨天長孫破曾經把墻壁轟出一個洞,他在專心致志地尋找那個洞。 無極宮已被完全攻陷,錦衣衛和兵勇們正在從殘垣斷壁間一批批踏入,四處火焰燎天,人喊馬嘶,滿地狼藉。大概是海紅雁吩咐過了眼下還沒有一個人過來三清殿。那個洞在三清殿的背側面,有個臉盆般大小,逍遙山的人勤快,已經拿灰泥糊上了。 他便重新把那洞摳開,偷偷鉆了進去,然后爬到元始天尊的造像后面躲著。大殿里有些昏暗,借助著頂上的幾盞長明燈,能勉強瞧個輪廓。 拳腳聲不絕于耳,可李檀弓生怕那些高手察覺他,連喘氣都不敢大聲,哪敢探出頭去看。 過了一會兒,他聽出長孫破殺了敵人中的一人,還沒來得及高興,長孫破就被三四名高手圍攻了。 敵眾我寡,師父也不知能不能對付?他正著急,隨即摸到了懷里的七花軟筋散,好大一瓶,漁火婆婆待他不薄。 他突然想到了好主意,此時跳出去趁亂把軟筋散撒了!他吃了“君子常歸”能百毒不侵,可漁火婆婆的猛藥還有誰放不倒?就算有個別漏網之魚,逃命也不難! 他打定主意準備下手,誰知幾塊碎瓦落地,長孫破竟然被那幾個人從屋頂引了出去,而且聽聲音像是越打越遠。 李檀弓暗道一聲糟糕,連忙探出半個腦袋偷看,只見大殿內還有十七八個人,但逍遙山卻只剩下四個活人了。女弟子蘭心和另一名弟子護衛在陽明真人身邊,陽殊斜靠著立柱,胸部起伏劇烈地喘著氣。 拱衛著海紅雁的個個都絕非善類,尤其是那個要命的瘸子,兩?;依锿赴楒腊愕难壑樽诱惫垂吹爻@邊看來。 壞事!李檀弓猛然縮頭,瘸子并沒有看見他,片刻之后他就把視線移開了。李檀弓屏息靜氣,又從洞口跳出了大殿。 海紅雁笑嘻嘻的,仿佛一只剛捉住耗子的老貓,滿臉是戲弄獵物的得意。 蘭心恨得牙癢,越發握緊了刀,海紅雁笑道:“小姑娘,何苦呢?問問你呼風喚雨的師父,他是否還能聚得起一口真氣和再問問你身邊的這位師哥,他剛才把什么陰損的玩意兒扎進你師父的身子啦? 蘭心見師父人事不省,驚覺海紅雁說的是真的,她猛轉頭逼視著她那位師兄,其人逃至海紅雁身后,低頭囁嚅道:“師妹,我……” “識時務者為俊杰?!焙<t雁大聲吩咐,“把她給我綁了,押回京城!” 說罷他從小太監手中接過茶碗,笑著喝了一口。 突然聽到頂上瓦片被人踏得咯吱作響,他還當是長孫破打回來了,臉色微變。 瘸子厲聲問:“誰?”說話的同時人隨劍出,直指殿頂大洞!李檀弓剛跳進來,右肩膀上就被刺個正著,一時間鮮血四濺。 他什么也顧不上,撲啦啦抖開手中的衣服,喊聲:“都給我倒了吧!” 瘸子被猛地灌了一鼻子粉末,正要發怒,突然覺得氣提不上來,而后手上脫力連劍都握不住了。他搖搖晃晃地竭力站好,怒視李檀弓,李檀弓摔了個狗吃屎,連牙都崩了半顆,還在大笑:“哈哈!倒了!” 蘭心驚呼:“小哥!你沒事吧?” 李檀弓捂著傷口痛笑:“我沒事!這伙王八蛋有事!你看好了!” 暴雨前的狂風卷著殘枝亂葉,從殿頂的大洞里灌進來,瞬間便吹過了整個三清殿。海紅雁及他的手下不提防,一個個腿酸腳軟地倒下去,瘸子用長劍抵地支撐著,最終還是抵不過七花軟筋散的藥勁,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李檀弓長笑,“我去把他們全殺了!” 他爬了幾次才站起來,費力地拔出背后的桃花刀,誰知對方有一人翻身坐起說:“你會把藥粉包在衣服里撒,難道不知道別人會閉氣嗎?” 此人正是那個臨陣倒戈,對陽明真人下毒手的逍遙山弟子。 他陰鷙地盯著李檀弓和蘭心道:“我絕不能放你們走,否則,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背叛了師門,全天下人都會看不起我,唾罵我!師父,師妹,對不住了!” 他出劍朝陽明真人刺去,李檀弓猛然把陽明真人撲倒,就地翻滾躲避劍鋒。那人一擊不中,正要再刺,蘭心拖著動彈不得的下半身抱住了他的腿。 “師妹,你這是何苦!”那人回轉利劍刺向蘭心。突然一樣物事擊了他的手腕,他悶哼一聲,長劍當啷落地。 三清殿門被人踢開,李檀弓驚喜道:“師父嗎?” 誰知進來的不是長孫破,而是常缺、青姑,以及手里不停顛著石頭的司徒亂。李檀弓的心沉了下去。 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因為他們也是來殺陽明真人的。 司徒亂指著那背叛的弟子笑道:“你很好,很不要臉,看在你幫他們里應外合的份上,我留你個全尸?!蹦侨宿D身就跑,旋即被司徒亂追上,僅僅過了十來招,就被打碎了脊梁。 青姑瑩然的眼睛望向陽明真人,李檀弓慌忙和蘭心一左一右,把陽明真人摟得緊緊的。 常缺誰都不看,右手握著出鞘的利劍,劍尖上滴著血,徑直走向海紅雁。然后將他扶起,靠在椅背上,喊聲:“干爹,你還好么?無大礙吧?” 海紅雁口舌麻痹不能說話,可他的眼神分明在說:常缺,來得好!快把這些逆黨通通帶走! 常缺點了點頭,語氣十分平靜道:“干爹,我讓你不要進來,你偏要。你平常不是最能忍最小心么,怎么今天就沉不住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逍遙山哪有這么好破的,如今大轎里的那個替身沒事,你卻著了他們的道。青姑,你來照顧干爹?!?/br> 海紅雁的神色放緩,正要閉目休息,結果青姑一劍刺穿了他的喉嚨,他猛然瞪大了眼睛,青姑笑著拔出劍,他癱軟的身體微顫,就這么無聲地死去了。 常缺、青姑運劍如電,將地上人等一一殺死,司徒亂拍著李檀弓未受傷的左肩,笑道:“好了完事兒了?!?/br> 李檀弓看得發呆,他和蘭心對視了一眼,把陽明真人護得更嚴實。陽明真人雙目緊閉,面色蒼白發灰,氣息微弱,顯然是中毒已深。 常缺笑道:“你叫李檀弓吧,你的傷口怎么樣?” 李檀弓問:“你是誰?” 常缺柔聲說:“東廠的人喊我常缺?!?/br> “但你不是……” “我不是東廠的人?!背H庇中α?,“我也不是逍遙山的人?!?/br> 司徒亂緩步繞殿,搖頭惋惜道:“唉,可嘆無極宮的百年基業竟毀于一旦!也可嘆此地里里外外全是東廠爪牙,卻誰也不知道二十抬大轎里的那個是假提督太監,真的卻死在這里了?!?/br> 常缺微微一笑道:“今晚你去把假的殺了?!?/br> 青姑從懷中掏出一只小瓶,將瓶中的液體灑在海紅雁的尸體上,不會兒尸體化作了一攤膿水。 常缺對李檀弓說:“海紅雁剛愎自用,自視甚高,曾用替身逃掉了好幾次暗殺,他便以為自己比旁人聰明得多。我待在他身邊已經八年,對他的脾性一清二楚,所以才力勸他不要來,因為旁人越不愿他做的事情他越想做。他這樣聰明且疑心極重的人,卻不明不白地死在你手上,就算入了陰曹地府,怕是也要被氣得吐血?!?/br> 李檀弓問:“那你到底是哪邊的人呢?” 青姑柔聲安撫說:“檀弓弟弟,你和這位小meimei都傷得這樣重,這些細枝末節便不要再問了,好好睡一覺吧?!?/br> 話音剛落,李檀弓和蘭心只覺得香風撲面,隨即失去了知覺。 李檀弓不知道睡了多久,做了多少個好夢、噩夢、怪夢,最后做到劉采花邊獰笑邊咬他的手指頭吃,他才大喊一聲“不好吃!”醒了過來,結果扯動了肩頭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守在床頭縫補衣服的青姑嚇了一跳,隨即笑道:“睡個覺也不安穩” 李檀弓揉著眼睛問:“我在哪兒?我師父呢?阿九和滿魚兒呢?陽明真人呢?” 青姑說:“你在婆婆的船上?!?/br> 話音剛落,常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李檀弓口渴得厲害,跑到桌邊灌了一茶壺水,然后問常缺:“你把陽明真人弄哪兒去了?” 常缺微微一笑,說:“陽明真人死了?!?/br> 李檀弓驚得掉了茶壺,“你……你對他下了毒手!” 常缺搖一搖頭說:“不是,他先前已患疾多年,全靠‘先天華蓋心法’苦撐。你師父長孫破上山,逼他出手,耗費了許多心力,而后海紅雁又命羅剎海諸多高手圍攻,他身受重傷,最后還被自己門下的叛徒暗算,實在是回天乏術了。 李檀弓咬牙說:“就算不是你殺的,也是你殺的!” 常缺想了想,苦笑道:“對,是我,一切都是我設下的圈套?!?/br> 李檀弓躍過桌子在他臉上狠揍了一拳,常缺不閃不避,坦然接受。 “這是替那位叫蘭心的姑娘打的!”李檀弓又憤憤地啐了常缺一口,“這是替阿九和他爺爺唾的!” 常缺笑了笑,不以為忤。 青姑走來攔在他們中間,拉著李檀弓道:“人死也死了,打也打了坐下來聽我說吧?!?/br> “檀弓,”青姑緩緩開口,“我們既不是逍遙山的人,也不是‘八虎’和東廠的人,而是內閣的人,確切地說,我們聽命于李東陽李閣老?!?/br> “李東陽?”李檀弓從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青姑繼續說:“我就從頭說起吧李閣老與陽明真人是至交好友,幾十年來,閣老在朝,真人在野,兩廂合力,‘八虎’之流縱然氣焰囂張,至少未動搖我們大明朝的根基??墒莿?、謝二位閣老遭貶后,劉瑾如日中天,皇帝對他言聽計從,李閣老已經是獨木難支,加上年紀不饒人,他心生退意,但是辭官之前,他有一件事不放心?!?/br> 李檀弓靜靜地聽著。 “他擔心逍遙山繼續坐大?!?/br> 常缺抬眼望著窗外浩渺的太湖,眼神分外復雜。他接口道:“這朝堂上的爭斗,爭來爭去,爭的都是皇上一人?;噬仙倌晷男?,耽于游樂,但他絕不糊涂。李閣老雖然決意歸隱,但內閣還在,六部還在,御史們還在,清流還在,只需有一個人勸誡得了皇上,縱然是“立皇帝”,也能頃刻之間連根拔除可是逍遙山不一樣……” 李檀弓不服氣地問:“哪里不一樣?” 常缺嘆道:“山高皇帝遠,又統領著三大盟數萬眾,萬一揭竿而起對抗朝廷了豈不麻煩?” 李檀弓叫道:“怎么會?逍遙山和武林白道三大盟是為了匡扶正義?!?/br> 常缺笑道:“說是這么說,可世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啊?!?/br> 李檀弓說不過他,恨恨地扶肩坐下。 青姑說:“檀弓,這事兒實在復雜,咱們就不要追究這么多了,只是讓我們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武林三大盟也元氣大傷,因為東廠另有一萬人馬兵分三路沖著他們去了,十年內他們再也成不了氣候??伞嘶ⅰ查L不了,東廠提督太監海紅雁死了,劉瑾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可逍遙山真的完了?那么好一個地方,那么多人,都……死了?”李檀弓問得凄然,青姑垂下頭,說聲“總有逃了的”,便默默地替他縫補那身破衣裳。 李檀弓走出房間,坐在船舷上的司徒亂和蘭心聽到腳步聲扭過頭來。蘭心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紅腫得只剩兩條縫,見是李檀弓,她強笑了一下說:“你叫李檀弓嗎?謝謝你?!?/br> 李檀弓搖搖頭說:“不,不用謝我,一切一切的錯在我。我不該送阿九來逍遙山,應該把他藏起來,那樣誰都不會死?!?/br> “不怪你,我也不知道該怪誰?!币恍难鲱^望著明凈如洗的天空,喃喃道:“東廠在明,內閣在暗,聯手滅了逍遙山,可漁火婆婆臨了還是讓師兄報了信,是我們沒明白,怪誰呢?現在師父死了逍遙山沒了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到哪兒去呢?” 李檀弓坐在她身邊,滿心茫然地望著遠方。 三天后,李檀弓拜別漁火婆婆和青姑,婆婆挽留他不住,只好親自送他出太湖。蘭心由于斷了一條腿,仍在船上養傷。 婆婆問:“檀弓,你要去哪兒?” 李檀弓蹚著淺水到岸邊,笑嘻嘻地說:“我回一趟魚峰山,給師父劉采花埋個衣冠冢,每年清明好有個地方燒紙。然后我再學著和尚、道士四處云游,長長見識,過一陣子我再回來看您?!?/br> 婆婆說:“那……你小心些,別惹事?!?/br> 李檀弓現在無法面對別離,鼻子一酸,揮揮手忙不迭地跑了。進了樹林,見他的瘋子師父長孫破一手拖著一個孩子正等著他,他再也忍不住淚,沖過去趴到長孫破身上。長孫破不耐煩地把他推下來,道:“哭什么,沒出息的東西!肩膀怎么了?去,捧著你師姐的骨灰,我們帶她回去?!?/br> “去哪兒?” “雪山,天魔殿?!?/br> “還真有天魔殿?” “廢話!” “那祖師莫天魔也是真的?” “當然!” 李檀弓苦著臉吐舌頭,那種地方他可真不想去,他現在只想找個遠離江湖的地方躲著,舒舒服服地過逍遙日子。 突然,長孫破的身子僵了僵,那股要人命的殺氣又出來了,李檀弓趕忙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常缺勒馬立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