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你!” 這時突然一個大浪,小船被拋擲到高處,又轟然落下來,船上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搖晃,唯有這灰衣老婦紋絲不動。 花里榮站穩后怒極,像一只發了狂的熊般奔來,沉重的腳步幾乎踏穿了甲板!而灰衣老婦只是微微地沉下腰去,然后彈起,在他的手腕上一托,狼牙棒便脫手飛去,旋轉著落入了太湖,轉眼就被洶涌的波濤吞噬。 狼牙棒本來就是極沉重的武器,使用之人必有扛鼎之力,中原人士,即使是常缺那種高大的男子也未必能用得動。而這瘦小的老婦,不見她用什么招式,竟然就這么輕飄飄地化解了眼前的危機。 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可其余人正在鏖戰,東廠眾人因為天黑雨大什么都看不清,所以除了花里榮,沒人注意到這一幕,最多只知道有個東西落水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花里榮問。 灰衣老婦又說了一句話,依然湮沒在雨聲里。 “什么?”花里榮還問。 灰衣老婦搖了搖頭,接著花里榮便覺得眉心麻了一麻。 這次不同以往,眉心麻過以后,他的臉也麻了,他的手也麻了,他的腳也麻了,他的心臟原本“撲通、撲通”跳得非常有力,可也像被突然裹進了一團厚重的棉被,掙脫不了,喘不過氣,而且熱,好熱! 他又看見灰衣老婦的嘴巴在動,遺憾的是,到最后他也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什么。 花里榮的手按著胸口,臉上浮現出窒息的醬紅色,灰衣老婦在他身后一推,他龐大的身軀“砰”地砸進了水面,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大船上的人終于發現了他們奔走高喊:“花里榮落水了!趕緊拿繩子來!” “這莽漢的個子都恨不得比那小船還大,還搶著出什么風頭?這下可真是出風頭了!” 常缺攔住一名到處找繩子的下屬,說:“不用救了他死了?!?/br> 第二鷹馬成也死了,但他不是死在李檀弓刀下,而是被自己的武器抓死的。 他的武器叫作“勾魂毒爪”,曾經抓穿過二百九十九個人的肚皮,拉出了二百九十九副內臟。他本來想拉出李檀弓的腸子湊個三百整,沒想到卻沒那么容易。 李檀弓的武功不怎么樣,但是他快,非同一般地快,而“勾魂毒爪”本身就不是能比快的武器,于是兩人身影交錯的瞬間,都是李檀弓快上三分。 馬成每次落地后暗道一聲好險!他剛才如果砍我面門,我必定躲不過!他打量著李檀弓,心想這個小子年輕漂亮,吃了他的腎絕對壯陽! 這眼神讓李檀弓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沉下臉,握緊了手中的兩人從船頭打到船尾,再從船尾打到船頭,連司徒亂和宋虎方都不得不為他們讓路。后來他們繞了一圈再次打到側舷,李檀弓暗暗覺得自己快完了因為他打不過馬成! 就在這個時候,灰衣老婦從殘破的窗戶里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掠了出來,一掌拍在馬成的腰間。 馬成口吐鮮血,李檀弓連忙補上一刀,灰衣老婦則抓住空中飛舞的“勾魂毒爪”,摁在它主人的脖子上,戳碎了他的喉結。 馬成頓時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宋虎方眼前也白茫茫一片,這白茫茫不是接天連地的雨水,而是司徒亂的刀光。刀光貼著宋虎方的頭皮,擦著他的鼻尖,挨著他的胸口、背心,飛來施去,他發現眼前這個人實在厲害,是他平生所遇過的最強對手! 雨滴被激蕩的殺氣彈開,濺落在周圍,他心中有了一絲后悔。 “中原三鷹”投奔海紅雁以來,沒有見過海紅雁一面。今日有幸跟隨著捉拿反賊,他們便打算好好露一手,所以故意等到萬眾矚目的時候才出場。 論武功,他們自信遠遠勝過前面幾十個湊數的,就算拿不下小船上的人,也不至于輸得太難看。誰知第三鷹花里榮竟在數招之內被一名瘦小的老婦打落下水,忽然又聽到第二鷹馬成慘叫,宋虎方立刻心生懼意,縱身急退。 他這樣的小人,從來就想不到報仇之類的事,片刻就退到了船沿。他偷眼望著大船,見沒有人接應,干脆也不顧臉面了,虛晃一招說聲,“司徒亂,后會有期”,便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 司徒亂喊:“不要走!”也要往水里跳。 突然宋虎方又浮了上來,而且臉色竟然變得漆黑,一如這漆黑的水面、漆黑的天色。 “水里……有毒……”宋虎方嘶聲說完,仰面沉下,再也沒能起來。 水里有毒,什么時候下的毒? 司徒亂回頭罵道:“婆婆!你做事好歹也護著點兒自己人!我要是跟著他跳下去,豈不是也翻了肚皮啦?!” 李檀弓沖到他身邊,高聲問:“誰是婆婆?” 司徒亂說:“船上的都是婆婆?!?/br> “剛才被青姑殺了的是誰?” 司徒亂吼:”說話這么費勁,你就別問東問西了!我嗓子都快喊劈了!” 李檀弓揪著他不放,“我突然想起來了,剛才青姑殺人時,你的表情有點兒夸張啊?!?/br> 灰衣老婦從背后拍了他一下,她臉上戴著一張又丑又黃的人皮面具,聲音在隆隆的雷雨中依舊清晰可聞,看來剛才她沒真的想和花里榮說話。 “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灰衣老婦說,“下面才是惡戰?!?/br> “阿九呢?”李檀弓問。 “被我藏起來了?!?/br> “你才是漁火婆婆對不對?青姑剛才殺的是誰?” 灰衣老婦,她當然是漁火婆婆,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對司徒亂說:“水里沒有毒,你見過誰在寬闊的水域下毒的?那個什么鷹不過是中了我一針?!?/br> 司徒亂問:“現在怎么辦?” 漁火婆婆說:“看常缺?!?/br> 李檀弓跺腳怒道:“你們到底在設什么局?!”他顧不得追問,跑回艙房尋找阿九。 另一邊,常缺覺得是火候了,該勸海紅雁現身了,盡管還不知道此時在船上的海公公是真是假。他在艙門口站定,俯身說:“反賊悍猛,不知干爹有何妙計,可否示下?” 大概知道口音容易露餡,這次海紅雁不肯說話,而是由一個小太監出來告知:“公公沒有妙計,一切請常大人做主?!?/br> 常缺無法判斷,他擔心這個海紅雁還是替身。 他花費了極大的心思,又利用了海紅雁急切地追殺李檀弓和阿九的契機,才把那人引到太湖中央,此地不在東廠勢力之內,救也沒法救。 可萬一他還是假的,豈不又是無功而返? 海剝皮、海紅雁,算起來他跟著此人出京五個月了,期間見過他七次,可這七次見的都是替身,而且是不同的替身,因為海紅雁并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常缺。 不管怎樣,常缺決定賭一把。 他說:“常缺領命,等下若是驚動了干爹,還請干爹不要見怪?!?/br> 他決定在海紅雁(不管真假)現身之前,將所有的幫手都帶到東廠大船上來。 司徒亂歇了片刻,突然想起來要找李檀弓,這時候他聽到后者的一聲尖叫:“什么東西?!” 司徒亂慌忙扭頭,只見東廠船頭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魃魃的圓球,有面盆那么大。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什么圓球?是火炮的炮口啊! “沒事!”他慌忙喊,“這么大的雨,怎么著都是啞炮!” 可他話音剛落,人家就一炮轟了過來!原來火炮一直用油布蓋著,根本沒淋雨。 因為兩船離得過近,這顆炮彈失了準心,遠遠地爆炸了。大船準備發第二炮時果真啞火,畢竟水是無孔不入的。 李檀弓正要嘲笑,漁火婆婆一把拉住他,厲聲喝道:“下水!” 為什么?李檀弓懵了。 漁火婆婆一手拉李檀弓,一手拉司徒亂,就這么跳下了濁浪翻滾、深不可測的太湖。 李檀弓會水,但是水性不佳,他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結果又被漁火婆婆摁了下去。婆婆怕他亂撲騰太顯眼,中了東廠的冷箭。 常缺不可察覺地笑了一下,示意火炮退下,然后說:“撒網?!?/br> 一網三個,李檀弓和司徒亂在網里掙扎,就像兩條死不甘心的魚,逗得周圍的錦衣衛們哈哈大笑,紛紛說:“別折騰了!這是金剛織網,雖說不是越掙越緊,卻是連刀也割不斷的?!?/br> 漁火婆婆則一言不發。 常缺挨個兒點了他們的xue道,錦衣衛們七手八腳將他們拖出來,在甲板上放成一排,船中歡呼聲如雷。 常缺對著艙門拱手道:“反賊已被捉拿,干爹是否要見?” 他此時分外緊張,最擔心海紅雁說:不要見,直接殺了吧。 ……但他應該不會的,海剝皮如此費力勞神地追殺李檀弓和阿九,就算他是個替身也必定會好奇,想親眼見見這兩個膽大包天的小子。 果不其然,艙內悉索作響,隨后一名小太監掀開幕簾,另一名打傘,海紅雁搖搖擺擺走了出來。 他衣著華麗,面白無須,矮而虛胖,圓圓的臉上帶著點笑意。相不由心生啊,心狠手辣、令人聞風喪膽的“海剝皮”,看起來竟然像個和氣生財的掌柜。 此時,一直沉默的青姑突然指著漁火婆婆的小船尖聲叫道:“那是什么?!” 眾人隨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小船的竹簾被砍得七零八落,可竹簾后面分明端坐著漁火婆婆! “她沒死?!”有人驚問。 有個膽小的甚至丟了武器,喊道:“哎呀!有鬼!” 就在這人聲雜亂的一瞬間,司徒亂的xue道被解開了,他簡直無法形容解xue之人的手法有多輕有多快,也許只是衣服下擺在他身上拂過。 他準備出手了,海紅雁距離他們還不足五尺,就算李檀弓也能一擊得中! 可此時常缺卻叱道:“都住嘴!別亂!這樣竟也唬得了你們?青姑,干爹面前,不要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是停止行動的暗語。 漁火婆婆跳了起來,一把攬住李檀弓和司徒亂,猛地撞出大船,落進了水里。 船上更加混亂,常缺顯得怒不可遏,他身后的小校高喊著快拿網,別讓他們跑了!這時候有人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蹬腿斃命。 “有毒!” “哪里有毒?” “是網!金剛織網有毒!” 天黑風疾雨大,沒有了網,漁火婆婆他們掉進太湖等于魚歸大海,何況上一次他們是有意被捉的。 漁火婆婆雖老,但水性極佳,她如箭一般游向自己的小船,躍上船后從艙內抱出了阿九,隨即又跳入湖中。司徒亂拉著李檀弓拼命往遠處游,四人借著夜色和雨勢離東廠大船越來越遠。 大船圍著漁火婆婆的小船又鑿又砸折騰了一夜,最后既沒有鑿沉,也沒有砸翻撞翻,由于擔心船上也有毒,他們不敢涉足,最后無功而返了。 第二天早上,李檀弓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殘破不堪的小船上。多虧東廠砸船砸下一片木頭來,讓他和司徒亂抱著隨波逐流了一夜,否則他們怕是要做了太湖的水鬼。 漁火婆婆和阿九也回來了。 婆婆入水時帶了一串大葫蘆,雖然她背上背著個孩子,但比李檀弓和司徒亂反倒輕松一些。 四人上船休息片刻,漁火婆婆開始處理仆婦們的尸體。 那假的“婆婆”依然端坐在窗戶后面,眼睛是用細竹篾子撐開的,背后和側面則靠著桌椅。 李檀弓見漁火婆婆將尸體放平,眼睛合上,嘴里輕輕說道:“阿芬啊,你我相識三十年,如今你不欠我什么了,安心地去吧?!?/br> “她是自愿赴死的?”李檀弓問。 漁火婆婆說:“嗯,不過她已經生了很重的病,即使阿青不殺她,她一兩個月內也要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