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只有當他不明白了,要提問的時候,才睜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臉上顯出了些這個年齡的孩童該有的懵懂神情,但弄明白了之后,連這個唯一的童真便也消失。 后來漸漸長大,云霽就愈發成熟能干了,雖然長相……女氣了些,不過行事作風倒是利落大方。少了兒時的怯懦和卑微,多了份自信和穩重。 云霽抬起頭來,自覺得有些失態了,于是打水去洗了把臉,順便監督著樂弘道人洗臉洗手,換了一身衣服,都整理得利索了,才開口。 “這次來是有事要麻煩師父?!?/br> 樂弘道人默默腹誹,我就知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直接說不行,偏要搞這么大排場。 云霽拿出了那個已經變硬了,邊緣甚至有些開裂了的人皮面具。 “不知師父可有方法將面具恢復?” 樂弘道人接過面具摸了摸,又看了看,這張面具差不多已經到了極限,不能使用了。雖然有些修補的方法,但最多只能延長半年的使用期限。 “如果泡在松籽油里一天一夜的話,可能能恢復柔軟。但不出一個月,又會變硬,以后變硬的時間會越來越長,而浸泡多了的話,面具會失去柔韌性。所以這個面具,即使修修補補,最多也只能用半年時間?!睒泛氲廊伺袛?。 云霽有些沮喪,“若是沒了面具,我不知還能不能回去了?!?/br> “或者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要找個骨型相似的人皮,通過化妝使得兩張面皮盡量相似?!睒泛氲廊税参克?,“雖然不可能完全相似,但你的這張面皮是個普通相貌,找個相似的,應該不難?!?/br> 云霽點點頭,“也只好如此了?!?/br> —— 在樂弘道人的住處住了幾日,等到錦城中有人家發喪,便竊了尸身,剝了人面皮。 “師父,有時我覺得自己不像個人,而是個妖魔鬼怪,只有虛靈存活在這個世上,要靠剝個人皮罩著,才有個依托?!痹旗V一邊動作,一邊嘆氣。 “誰也沒逼你戴著,是你自己的選擇?!睒泛氲廊擞袝r覺得,自己的這個徒弟的心里,仿佛也戴了個面具一般。 表面上的那份這份成熟穩重,就像是包裹在一種不安和惶恐之上的一個薄殼,掩蓋了他內心充斥著的自卑、躊躇和不安。 那些年齡、知識和經驗等后天累積的東西,將他的徒兒偽裝成了一個平常人,逐漸掩蓋掉了他的本性。 但他這個徒兒的本性是什么?看了這么多人,琢磨了這么久人心的樂弘道人,竟有些看不透了。 這些自卑和猶豫似乎也是外部蒙加給這個孩子的一層內里。有時甚至能感覺到一種決絕的悲傷,完全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背負的一種沉重。但如果說這是天生的,似乎也不太對。 樂弘道人隱隱覺得,在那些自卑和不安包裹之下的,應該還有另一種性子。只是云霽將它牢牢壓抑著,不肯釋放半分。 全部完事之后,等到東南角的長明燈滅,師徒二人重新埋了尸體。 云霽掂量著手中的人面,雖然不盡完全相似,但通過化妝,應該能做到九成相像。只是這個年輕人的面皮略白皙,需要整個涂一層赭石色來掩蓋原本的膚色,遇雨遇水的話,恐怕會暴露。 “師父……”云霽看了看頭頂的月色,近中秋了,月亮總是又大又圓。 “我有時覺得自己只有一個靈魂,一個意識,寄居在這個身體里,就是為了完成個使命而已?!痹旗V道:“如果陳博涉能一統天下的話,我能成為一代名臣,流芳百世的話,我身體里面的那個靈魂,可能便會消失了?!?/br> 樂弘道人是第一次聽云霽這么坦誠地同他說話。他一直覺得這個徒兒在隱忍著什么,掩蓋著什么,如今看來,他自己也是有所覺察。 “人生在世,不過光陰數載,何必要這么為難自己呢?”樂弘道人問他,若一個人不能順著自己的本性和本心生活,一直煎熬在這層薄殼之中的話,豈不是太可憐了? “有時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找來找去,似乎空落落的,什么都沒有?!痹旗V低下頭,悲傷浮上了眼瞼,“有時候,我會覺得有人在我耳邊說,要我成為名臣,為云家揚名立萬。但那個人,似乎自己也是躊躇著的?!?/br> 云晗昱仿佛是活在云霽身體里面的另一個靈魂一般,一直告訴他要擇主公,掌握主動,勤輔佐,功成名就,他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他之所以選擇宣國,之所以選擇秋水衡,后來又投奔了陳博涉,甚至對陳博涉有些莫名的動心,大概多少都是身體里的那個云晗昱的意思。 雖然今世的他和前世的他應該是同一個人,但重新活過來了之后,他有時會陷入迷茫,是不是依然還是要按照前世指示過完這一生? 他背負著前世未籌的壯志,習易容,學詭道,按照前世的意愿走到廟堂之上,舌戰群儒之間,只是……這真的是他這輩子想要的嗎? 在下山之時,他有一瞬間的猶豫,如果放棄這些云晗昱要他做的事,他是不是可以一直陪在師父身邊,做個閑散道人,云游四海,漂泊四方?如果舍棄了前世的執著,他是不是可以遠離廟堂和紛爭,遠離算計和謀略,歸隱田園,不問世事? 但如果真的那么做了,身體里面的那個云晗昱會悲傷嗎?會憎恨嗎?會難過嗎?他的夢里,會一遍一遍地回憶起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閡,再一點一點地回憶起兩人之間的牽連嗎? 如果沒有前世的記憶,該多好。 如果什么都不記得,生下來就是一張白紙,該多好。 沒有冤魂的索命,沒有未償的情債,沒有不得舒展的志向,沒有壯志未酬的遺憾……一切這些沉重的,仿佛枷鎖一般套在他身上的東西,都沒有。 他只是云霽,一個云家被遺忘了的小兒子而已。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會不會被樂弘道人養成個閑散的性格?在這亂世之中,隨便尋一處落腳,蓋一間竹屋,然后坐看落花流水,云卷云舒? “為師有一壇好酒,”樂弘道人從床底下搬出了一個酒壇子,“錦城醉仙樓上好的桑落酒。咱們今朝賞月,不醉不歸?!?/br> 云霽想忘卻了剝人皮的不堪,于是仰頭一飲而盡。 月上中天,照得郊外一片亮堂。方圓鮮少人煙,只有一間竹屋蓋著茅草的屋頂,孑然立于月光之下。 屋子的玄關處坐著兩個人,一老一少,舉杯邀明月,一醉解千愁。 “師父,有時候我真的會想,如果不下山會怎樣?”云霽有些醉了,“如果不下山,不遇見陳博涉,不參與那些算計人心的事,一直和師父在一起的話,會怎樣?” 下山的那一天,不是他愿意哭泣,只是想到從今往后都要戴著面具去過著云晗昱想要的生活,有些難過而已。 跟著師父的這些年,雖說是為了云晗昱志向得舒而學習,但云霽多少沾染了樂弘道人的性子。樂弘道人通曉天下,卻一副袖手旁觀,坐看諸強紛爭的姿態,多少影響了他,所以他會漸漸覺得,與云晗昱產生了分歧。 “不下就不下,”樂弘道人也是酒酣耳熱,“一直陪在為師身邊,為師帶你遍覽大好河山,快意人間?!?/br> “師父……”云霽漸漸靠近了些,放下手中的酒杯,埋到了樂弘道人肩頭,怯懦地縮了縮身子,“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和殺人有什么區別?不用手里劍,卻指揮著別人去殺人。我與那些劊子手,又有什么區別?” 樂弘道人攬著他,感覺到這個徒兒在微微顫抖,就像下山之前抱著他哭的時候,那么無助而脆弱。 “上一輩子,這一輩子,都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我有罪,我償還不完,我就是為了一己之私,而去攪弄風云?!痹旗V的語氣有些含糊,“我不想,我覺得那個面具仿佛長在了我的臉上,如果沒了它,我便什么都不是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我,哪個是潛伏在我身體里面的……另一個我?!?/br> 樂弘道人聽著這個話,漸漸有些明白了,那一直以來糾纏于云霽的東西,可能確實是存在的。 “現在你沒戴面具,你摸摸?你伸手摸摸?”樂弘道人抓著云霽的手,放在他的臉上,“你就是你,你的臉上什么都沒有,你的心里,也什么都沒有,你就是現在這個你,不是其他人,不是化形,不是魂魄,不是鬼怪,你就是你?!?/br> —— 云霽醉了,只覺得眼前出現了兩個人影兒。 一個是以前的自己,那個還叫云晗昱的文弱讀書人,一個是現在的自己,那個名叫季云的其貌不揚的謀士。 云晗昱說,“你要為云家光宗耀祖,揚名立萬?!?/br> 季云說,“你要不擇手段,實現位極人臣的政治理想?!?/br> 這兩個人,究竟哪個是自己,哪個不是自己,或者兩個都是自己,亦或兩個都不是? 他的手觸摸著臉頰,感受著自己的模樣。 究竟哪個才是我,還是……他看到那兩個身影漸漸合二為一,變成了一個虛影。那個虛影幻滅了之后,煙霧中朦朦朧朧出現了個人,長著云霽的面孔,是那張白皙、艷麗、嫵媚而有些女氣的臉,只是眼里有深深的憂傷。 第41章 自立 第二天云霽一直睡到了中午,迷迷糊糊爬起來了之后,抬眼看到師父在書桌旁邊,正在畫昨天風陰干了的那張面皮,一筆一劃畫得仔細。想到這本來應該是自己該做的,卻起晚了,頓時有些慚愧。 “本來想等你起來呢,但你睡得太熟,”師父樂弘道人一臉氣定神閑,“踢都踢不醒,只好自己動筆了?!?/br> “師父……”云霽被這么一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都這么大一個人了,還讓師父cao心。 制作面具一般都是在早上,朝露未蒸發的時候。那時天氣冷,潮氣重,繪制上去的顏料,最容易滲入、貼合。到了中午,日頭起來了的時候,就要把上了色的面皮放在陰處晾干,那時天氣燥,氣溫高,容易成形。 師父為了幫他做這個面具,想必是起了個大早。 “總算畫得差不多了,”樂弘道人叫他過去,舉著兩張面具,“你看看像不像?” 盡管另一張是仿造的,但已經通過化妝去盡力復原了第一張的面貌。一眼看上去,幾乎看不出差別。 “不愧是師父的手藝?!痹旗V仔細看了看,雖然還是能看得出不同來,但只要兩張面具不是并排擺著的,就幾乎分辨不出。 “雖然我用了松籽油去固定赭石色,但淋雨淋久了,顏色還是會掉,這一點千萬小心?!睒泛氲廊硕谕戤呏蟠蛄藗€哈欠,顯然是困倦了。 “師父……”云霽不知說什么好。 —— 樂弘道人補眠了一會兒,睡到傍晚才起,云霽收拾了屋子,做了晚飯。 二人一邊吃飯,一邊說些世面上的事,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 那個時候就是這么悠悠閑閑地過著日子,說著哪里有戰亂,哪里有紛爭,仿佛都是在議論著別人的生活。那個破道觀仿佛是個遠離塵世的世外桃園。 “你的手藝還是沒有你師弟好,”樂弘道人邊吃邊嫌棄,自從仇正來了之后,云霽就遠庖廚了。樂弘道人吃慣了仇正的手藝,再吃云霽做的菜,怎么吃都覺得差那么點意思。 說到師弟……云霽嘆了口氣,問道:“師弟下山之后在做什么,你知道嗎?” “能做什么,一門心思想報仇吧?!睒泛氲廊嗽鯐恢滥莻€小狼崽子的心思,心心念念要變強,不分晝夜地拼命練功。但小東西既然下山了,他也就撒手不管了。 “這次去隴南山中,我被他捉到了,他居然打了立柱,拴了鎖鏈,要將我綁起來?!痹旗V說起了之前的經歷。 若是沒有那一遭,他會一直當仇正只是個耿直剛正的小孩子,經歷了那件事之后,他對仇正的認知就全變了。 樂弘道人聽了,伸出去夾菜的筷子猶豫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 云霽繼續說道:“我沒想到他對我……居然是那個心思。我也是不知道,真實的他究竟是什么樣,為什么會對我……” “他對你做了什么?”樂弘道人忍不住了,將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仇正對云霽一直都有些蠢蠢欲動的念頭,他作為一個成年人怎么可能沒察覺到?但他一直以為仇正對云霽的敬畏之心更甚于喜愛之心,這么多年來也一直是恭敬而克制,見了云霽要叫一聲師兄,沒有任何逾矩之舉。 難道這次下山之后,發生了什么? 想到此,樂弘道人頓時就緊張起來,又有些氣憤,覺得好像是自己養的一株蘭草被野豬……好吧,家豬給拱了似的,想把仇正那個小混蛋揪回來打個幾十板子。 云霽看著師父站起來,大片的陰影籠罩在他的頭頂,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襟,只得撒謊,“沒做什么……什么都沒有?!?/br> 樂弘道人長舒一口氣,一顆憤怒的心總算平靜了些,“要是你師弟敢欺負你,為師一定打斷他的腿?!?/br> “……”云霽覺得師父的反應太夸張了,“我又不是女兒家?!?/br> 樂弘道人憂心地摸了摸云霽的腦袋,“但你是為師我好不容易養大的,為師不能見你受委屈?!?/br> 云霽第一次聽到師父這么說。 記得小的時候,師父倒沒有把他看得這般嬌氣,有時甚至還會捉弄他一下。 把他丟到給集市中,默默躲到旁邊,看他的反應。他東找西找,找不到師父的人,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得哭出來的時候,師父才出現。然后教導他,走哪里都要cao個心,不要因為是熟人領路,就放松了警惕。 現在的話,看師父又是幫他畫面具,又是緊張他被仇正欺負了,對他的態度,倒是比小的時候更為上心。越長大了越金貴了起來。 大概是因為,許久不見,加之師父的年齡也大了吧。 “我能保護好自己?!痹旗V急忙道:“只是不知道仇正到底在想什么?!?/br> “他隱居山中,造了間石室,還招了些人手。設下陷阱綁架了宣國的人,索要贖金。既像是替樺國做事,但如果是替樺國做事的話,不至于這么小的一個排場,而抓到了人,又不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