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待白蹄兵全部撤軍之后,陳博涉的副將有些不解,“將軍,剛才為什么不把西襄公給捉了?” 陳博涉眺望白蹄兵最后揚起的塵灰消失在視線當中,“若殺了他們的國公,他們要么會投降,要么反而會魚死網破,拼死一搏。而我們……”陳博涉指了指前方,通向宣國通道那一側北方騎兵營房的駐地。 “我們的營房里面其實已經沒人了,只是用稻草、紙糊的人和幾百名士兵制造了前方也有兵馬堵截的假象?!标惒┥娴溃骸叭羲麄冄垡姀奈鬟厷⒉怀鋈サ脑?,說不定會從東邊突圍,這樣一來,便可長驅直入,直取鄴城了?!?/br> 副將聽完之后,嚇了一頭冷汗,“將軍,你怎么之前沒跟我說?這……這個……也太冒險了?!?/br> 陳博涉看了看副將臉色突變的樣子,“就是怕你露出了膽怯的樣子,才沒跟你說。兩軍對峙,最忌戰前露怯。如果他們不被我們所吸引,掉頭攻東邊的話,不就危險了嗎?” 副將把頭盔取下來,擦了一腦門的汗,“但……還是……萬一的話……” “不過就算他們真的突破了涵梁關,也不一定會真的攻到都城?!标惒┥娴溃骸拔乙呀浾{援軍了,白蹄兵過了涵梁關之后,可能就會和援軍正面交鋒。只是這次,我們備戰得過于匆忙,即使俘獲了西襄公和他的殘部,也無法攻下樺國都城,所以我就留他一個情面,讓他回去了?!?/br> 副將聽罷,對領袖的智勇雙全佩服得五體投地。 智慧的地方自不用多說。放出假消息,佯裝要調北方騎兵去隴南,然后清空了駐地的士兵,在涵梁關兩側的高地設置埋伏,又繞到后方截斷道路。除此之外,即時調兵,保衛都城,斷絕了最壞的可能性。 勇氣的地方則在于,將軍居然能將圍剿的四面給空出一面,唱空城計!沒有將這個消息告訴給任何人不說,在與西襄公你來我往激戰了一百個回合,絲毫不落下風。即時知道兵力不足,但下手也絲毫不手軟,最后將西襄公的長槍斬斷了槍頭!這種魄力,不愧為當世真英雄,勇猛過人。 —— 陳博涉整兵回鄴城,對邊興去營救殷辰和季先生的事情,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這次之所以能擊退西襄公的白蹄兵,全倚仗季先生的那張地圖。那張地圖既是隴南山中的路線圖,也是季先生傳的消息。 季先生在那張地圖上,看似是山川名稱的地方,打亂順序寫了提示。提示慫恿陳博涉離開鄴城,來隴南山中救人的人,很可能就是內jian。 滿朝文武之中,只有芮深是贊成陳博涉親自去隴南救人的,而且陳博涉前腳走,芮深后腳也跟著撤了,最為可疑。 陳博涉派人暗中跟蹤,發現芮深往樺國方向放飛了信鴿。 那只信鴿飛出去不久之后即被射殺,而鴿子腳上綁著的傳信細竹筒里,就裝著“陳調北騎往隴南”的字樣。 季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陳博涉攔截下了發往樺國的消息之后,卻沒有就此罷了,而是想將計就計。 于是掉頭北上,親自到涵梁關布置了包圍之策,而后又給樺國重新發了“陳調北騎往隴南”的消息,準備打一個時間差。 西襄公覬覦河西走廊已久,此次偷襲心切,很快就上鉤了。而此一役之后,可能會暫時擱置直取宣國都城的野心,為宣國的整軍備戰贏得時間。 現在北邊雖然沒了威脅,但隴南山中到底是什么人扣押了殷將軍和季先生,還不得而知。 季先生傳的消息只是說無性命之憂,但他還是止不住擔心,怕這只是季先生為了穩他的軍心,不讓他親自掛帥來隴南的一套說辭。 也不知道邊興那小子辦事利不利索…… —— 云霽醒來的時候,發現被仇正拿鎖鏈拴在了床上。 床四周多了四根石制的,鑲入地底的立柱,便是四條鎖鏈固定的地方。 即使知道徒勞無功,云霽還是想試一試,所以用力扯著鎖鏈,把鎖鏈拽得叮當作響。 引得門外看守的王叢諂媚著一張笑臉進來,“頭兒讓我們看著你,盡量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你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給你端過來?這山里啊,就數野味最好吃了,什么山雞呀,野兔啊……” 王叢一一細數著,一副仿佛在回味似的,垂涎欲滴的樣子。 “我要吃個山雞,要烤的整只雞?!痹旗V道,現在不知道外面的看守究竟有幾個人,但能調走一個是一個。 “好嘞?!蓖鯀颤c頭,朝門外走去,剛把門關上,卻又退了回來,笑嘻嘻地道:“對了,頭兒叮囑過,差點忘了。頭兒說你不喜歡吃葷食,如果要吃個雞鴨魚rou的,肯定是想調開我們?!?/br> 云霽聽著臉上一陣難堪,沒想到這個家伙特地挖了個坑等自己跳。 如果囚禁他的是樺國的官兵或者隴南山中的山匪的話,都還好說。樺國官兵的話,可以通過外交手段引渡回國。山匪的話,一般都是索要錢財,支付了贖金,便會放人,而且頭腦簡單,容易蒙騙。 但偏偏是仇正,跟他同一師門學武學道的師弟。不是什么官家,也不是什么山野莽夫,強盜土匪。特別是對他了解極深,這一點,最為難對付。 當初他之所以決定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是因為他推測到了殷將軍一行可能是被囚禁了,而非被殺。 之所以這么推測的原因,一來是因為朱雀尋找了很久,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如果五百人全部下落不明的話,活著的可能性要比死了的大。二來是到了廣樺鎮中,對王家父子有些生疑,覺得可能是山匪假扮的。如果是山匪的話,就更不可能殺人了。 后來隨著王叢入山,發現了陷阱之后,在陷阱塌陷的那一瞬間,他非常緊張。生怕自己的推測錯了,那個坑不是個陷阱,而是個埋尸骨的尸坑,下面埋著殷將軍五百人的森森白骨。 當重物押毀了陷阱障眼的支撐,當地面上的枯草、落葉、樹枝和石塊向下墜落的時候,他一陣手腳冰涼,又強迫自己一定要去看那個坑里面到底是什么。就像當初,師父強迫他讓他去看那個剝了皮的女尸一樣。 不管是對,是錯,是好,是壞,一定要去面對,一定要想出辦法,一定不能逃避。如果錯了,不是唉聲嘆氣,延誤時機,而是迅速想出應對的辦法。如果是壞的,不能瞻前顧后,自怨自艾,而是將計就計,化劣勢為優勢。 作為謀士,不得不理性,不得不冷血,不得不堅強。 當看到落下的雜物沉在深深的坑底的時候,他長舒了一口氣,幾乎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卻又強迫自己站得筆直。 特別是當那群黑衣蒙面人出現的時候,他作為領袖,一定要領袖的氣魄。 雖然挺過了那一關,但天不遂人愿,他偏偏病了。三分是思慮過重,三分是積勞成疾,三分是體虛體弱。當他昏睡過去了之后,仇正就立即將他銬起來了。 如果他一直保持清醒的話,恐怕仇正不敢當著面這么做,畢竟他還有個師兄的身份。 現在既然仇正這么做了,證明兩人之間這師兄弟的情分,仇正是看不上了。 云霽懷疑他看到仇正一臉天真地朝他笑著的樣子,都是他發燒了的幻覺。如果仇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絲毫不懷疑他就是那個逃跑了的人的話,為何要這么大費周章地將他囚禁起來? “你們頭兒呢?”云霽問王叢。 王叢應聲探進頭來,正準備回答,結果回頭一看,哎喲,頭兒可不就回來了嗎? —— 仇正推門進來,見云霽醒了,就擺出一副乖巧的樣子,叫了聲“師兄”。 云霽冷眼看著他,“你的眼里若真是還有我這個師兄,就把我放了?!?/br> “這怎么行……”仇正一步步走近,臉上乖巧的笑容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鷙和冷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么可能放你走呢?” 云霽下意識地往后退,他從未從師弟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這種看著陌生人一般的表情,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仿佛寒潭里隱藏著烈火,那烈火在潭水之下隱隱地躥動著,隨時可能噴瀉而出,將那潭水蒸發殆盡。 仇正將他逼到床角,令他脊背抵著墻壁,退無可退的時候,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真可惜,這么多年……你竟然從未察覺到?!?/br> 云霽瞪大了眼睛,察覺到什么?察覺到你竟然是個如此陰鷙的角色?察覺到你冷冰冰的眼神?察覺到你一直暗藏的野心? “你竟然一直對我……無動于衷……” 仇正低頭吻上了他的嘴唇。一瞬間,前世的記憶交錯。前世中,那個男人也曾經把他逼到墻角去吻他。 云霽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反應過來了眼前的人并不是那個男人,當仇正的舌頭伸進他的口腔的時候,他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仇正靈敏的退了出來,他沒咬上,牙齒磕上的時候,被仇正掐著脖子,摜到了墻上。 “師兄,你還真是固執呢?!?/br> 仇正的手越掐越用力,用幾乎要將他脖子碾斷的力道,掐得他不能呼吸。 “為什么我不行?為什么你從來都不正眼看我?為什么你總是當我是個小孩子,小動物?為什么你從來不會在意我的存在?!” 仇正幾乎是咆哮在他耳邊,說出了這一連串的問話。那團火焰終于還是噴發了出來,幾乎沸騰了整個潭水,讓那處寂寥的深潭變成了火海,躥起火焰,冒出滾滾濃煙,燒得目眥盡裂。 云霽被掐得滿面通紅,眼睛里不自覺地充盈著淚水,無力地看著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師弟。只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既陌生,又熟悉。 因為窒息而產生了耳鳴,師弟說的話,他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 沒有不正眼看他,沒有當他不存在……雖然當他是小孩子,更準確地說是弟弟……沒有當成小動物…… 云霽眼淚順著眼眶劃落到仇正的手上,仇正感覺到濕漉漉的一片,突然覺得仿佛被灼傷了一般,急忙放開手。 云霽無力地靠著墻跪下,大口呼吸,伸手捂著被掐著的地方。 “師兄,師兄……”仇正仿佛幡然悔悟了一般,急忙將他抱在懷里,“對不起……我錯了,我沒有想殺死你……沒有……” 他瞬間變得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小孩,雙手顫抖著將快撕碎了的布偶抱在懷里,“你……別死啊,別死啊……” 云霽只覺得腦袋嗡嗡地在響,耳邊仿佛有笛聲穿破了長寂的夜空。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又漸漸有了輪廓,有了個鮮明的影兒。 “我沒有……不在意你……” —— 對于囚禁和暴戾的恐懼,使得云霽喘了好久都沒有緩過氣來。喘過氣后便是悶聲的咳嗽,似乎要將肺部的空氣排盡一般,又篡奪了他的呼吸。 前世和今世在剛才一瞬間交錯并行,他幾乎以為是那個男人在吻他,然后認命似的閉上了雙眼,但那橫沖直撞的生澀與急躁卻與那個男人的吻并不相同。 當他分辨出來的時候,第一個反應便是拒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但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的話……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的話…… 他咬緊了下唇。 對不起,他做不到。 云霽抗拒地推著他,卻被更用力地,用仿佛要將他揉碎到懷里的力氣緊緊抱著。 仇正緊緊地抱著他,那么高大的一個男子甚至微微有些發抖。 “師兄,我真的沒想過要傷害你……”仇正撥過他蒙了眼睛的一絲長發,喃喃地說:“但我總覺得,你的心里沒有我……我想讓你看到我,記住我,哪怕是恨也好……” “恨也好,恨我……就不會忘了我……” 那個男人也說過相同的話。 云霽覺得心里一陣陣絞痛,師弟那有些茫然而絕望的臉,和武孝帝死前看著他的那哀戚的眼神交織在一起,使得他恍然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那個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那么無可奈何又不得不認命。 那個男人戎馬一生,揮斥方遒,桀傲天下,萬人景仰,卻偏偏在臨死之前,沒得到過他的一句回應。 水滴了一生,石頭還未穿,水卻已經流干了。 云霽終于知道自己的心腸原來是硬如磐石。 “頭兒,宣國的人帶贖金來了?!遍T外的屬下輕輕敲門。 云霽能感覺到仇正放開他的手有多么不甘心,走到門口的時候還會回頭看看他,生怕他跑了。 等仇正出去了之后,云霽晃了晃手里的鐐銬,又仔細看了看。鐐銬的鎖是簧片構造,他應該可以打開。 他不能被關在這里,他要逃出去…… —— 邊興按著線路圖在山中轉了幾圈之后,居然真的找到了山中石屋的位置。因為正好是白天,從隴中山道叉到山中石屋的這條路線還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