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云霽點頭稱是,從內部擊破而不是從外部攻陷,想必樺國會無所防備,但如果走漏了風聲,則意味著南部的軍隊可能全軍覆沒,“這個計劃還請將軍暫時保密,待選出幾千精銳從隴中進了樺國境內,再進行部署?!?/br> 二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從中午談到了晚上,連芮深什么時候離開了也沒察覺。他們一個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一個熟知山川要塞之險,共同合計的時候,恰好相輔相成。 —— “得先生一人,夫復何求?”陳博涉感慨道,不由得又抓住了云霽的手,將他拉到了近旁。 “是季某考慮不周,多虧將軍提點?!痹旗V沒來得及躲閃,被這么一拉險些被拉入懷中,急忙正了正身形,隨手扶了一下案幾。 但不扶不要緊,一碰竟把地圖和燭臺全部都帶到了地上。 燭火點著了地圖,地圖又是羊皮制成,內含油脂,極易燃燒,于是火勢順勢而起。 云霽急忙想找個東西將火勢壓住,但一到近旁,火苗卻越竄越高。 “先生,先出去!”陳博涉見云霽想滅火,攔腰抱住了他,“火太大了,暫時是是滅不了的,先出去再說!” 云霽看著火勢越來越兇,連著點燃了軟墊和軟榻,突然覺得面部也有熱意。 不好!會不會沾了火星,連面具也點燃了。他臉上的面具本就是人皮制成,極易燃燒。 云霽急忙護著臉,突然感覺被攔腰抱進了一個懷中,然后打橫被抱了起來。他本掙扎著想要下來,但手捂著臉不敢離開,怕是剛才被火燎了露出破綻,只能任由陳博涉抱著他走到中庭。 侍衛看到了火光,急忙沖進房中,連澆了幾桶水之后,滅了火。地圖被徹底燒毀了,軟榻被燒出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大洞,案幾也被燒掉了一個角,可惜了精美的漆工和雕花,索性沒有什么貴重物品。 “將軍,臣罪該萬死?!痹旗V剛被放下來,便伏地謝罪。 “是我唐突了先生,先生受驚了?!标惒┥嫦雽⑺饋?,他卻跪著不動,頭低的很低,一副xiele氣的樣子。 “請將軍責罰?!痹旗V依舊低著頭。鬧著這么一出之后,話語傳開了去,他若是不被治罪的話,難免會被嚼舌根。而一直低著頭則是因為他不敢確定面具有沒有被濺了火星,燒出個黑洞來。若被人看見了,就露餡了。 “先生不必自責?!标惒┥鎴桃庖饋?,他只能遮遮掩掩地往暗處躲,生怕舉著火把的侍衛將火光照到他臉上。 侍衛來跟陳博涉報告屋子燒毀情況,陳博涉點了點頭,又看了看云霽。 云霽低著頭,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依舊攬罪自責,“在下莽撞,燒了將軍的住所,罪該萬死?!?/br> “先生不要總離得那么遠?!标惒┥嬉娝ㄎㄖZ諾地往樹影里縮,便伸手把他拉了出來,“你們總是這樣怕我,難怪市井傳了那么多關于我的可怕傳言。我豈是賞罰不分,胡亂定罪的人?錯不在先生,先生何必躲躲閃閃?” 被從樹影里面拉出來的時候,云霽急忙擋了一下臉。 “先生的臉……”不知道是陳博涉見他遮面很奇怪,還是因為他臉上本就有什么奇怪的東西。這句話一出來,云霽有些慌了神,恨不得立即掩面逃走。 “臉怎么了?”他別過頭去。 “臉有點……”陳博涉覺得他臉上被熏了好幾塊黑灰,與平日里的嚴肅模樣極不相符。但剛剛這么一提點,季先生就掩面怕見人,可見季先生平素一定是極為注重儀表的人。 云霽被陳博涉只說了一半的話,弄得十分不安。不知道面具是個什么情況,表面的蠟層是否被溶化?是不是被濺了火星? 而陳博涉還一直盯著他瞧,他別到左邊,陳博涉就擋在他左邊,他別到右邊,陳博涉就擋在他右邊。弄得他左右不知道怎么辦,只得請命,“若將軍不責罰在下的話,在下身體不適,可否先行告退?” 陳博涉見他要走,便將一個濕帕子遞到他的手中,“想不到先生如此在意面容,先用這個帕子擦擦臉吧?!?/br> 云霽攥著帕子慌忙逃走了。 —— 回到家中挑下了面具,仔細查看了一番,發現沒什么紕漏,只是被火熏了幾塊黑灰。陳博涉遞給他的帕子還濕嗒嗒地滴著水,想必是想讓他把臉上的黑灰擦一擦,他頓時為自己方才的緊張而懊惱。 這么膽怯又逃避的樣子,真是太不符合他一貫冷靜自持的形象了。 他用手摸了摸面具的邊緣,又測了測面具的軟硬度,發現這張人皮已經漸漸失了水分,變得干枯而僵硬了。一張人皮無論怎樣秘制,怎樣封存,怎樣涂抹和修補,終歸會老化,會風干,會漸漸變成一張干燥而僵硬的老皮。一張人皮面具用兩年的時間已經是極限了,現在他的這張皮,也差不多快到極限了,正在慢慢老化。 沒想到會在這里呆這么長的時間,也沒想到真的會輔佐陳博涉打天下。云霽以為自己對那個男人的轉世一定是懷著恨意的,但后來發現那個男人竟什么都不記得了,真正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一個年輕氣盛,年富力強的將軍。時而耿直,時而愚笨,時而精明……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當年的武孝帝呢? 云霽當初覺得陳博涉就是武孝帝的轉世,無論是男人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的風流姿態,還是男人看著他的深邃的目光,更遑論男人靠近他的時候,他的身體會先于他的腦子的一種尷尬的反應。 那種抗拒又迎合的本能反應,是上輩子被男人調教了一世之后所養成的習性。從最初的抵抗,到妥協,到麻木,到接受,到不由自主的迎合。 身也是,心也是。 全部被cao縱了,被獻祭了,被掌控了……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糾纏了他一世,使得他在武孝帝死的時候,都無法說出口,他對男人所懷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 武孝帝臨死的時候,不凄涼,卻也未盡風光。 世間對他評價毀譽參半,而毀的那一半,幾乎全部都集中在云晗昱身上。 一個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男妃,一個刺殺過皇帝卻不被問斬的男妃,一個使得皇帝罷黜皇后、廢了太子的男妃,一個使得方氏全族和云氏半族盡數被斬的男妃,一個媚上惑主的妖孽。 而武孝帝平生最大的污點,一生的劣跡,所有的不賢明,全部都歸諸于娶了這么一個妖孽的云晗昱。 “朕活不長了?!蹦莻€男人似乎知道自己壽命將近,卻不甘心就這么撒手人寰,叫太監在長生殿的內內外外,點了幾百盞的長明燈。 他握著云晗昱的手,摩挲著,仿佛初見時那般,“朕對不起你,但朕不覺得自己愧對天下人。朕不是一個好夫君,但朕是一個好皇帝?!?/br> 云晗昱順著他,沒有抽回手,卻也沒有反握住,只是任由他抓著??粗难劾?,糅雜了百樣情緒。 “朕廉政愛民,躬親勤儉,立法嚴明,退擊北蠻三百里,開創太平盛世。朕的一生,無愧于先祖,無愧于天下,也無愧于良心?!蔽湫⒌劬従彽?。 “天下人將您的豐功偉績都看在眼里呢?!迸赃叺睦咸O應和。 武孝帝即位之前,北蠻連年入侵,北方八州受其洗劫,不堪其苦。而西夷和南蠻也時不時在邊境搗亂。 武孝帝即位之后,一舉蕩平了西夷和南蠻,使得這兩個西邊的威脅,徹底被除掉了。隨后又御駕親征,十年間六次擊退北蠻,直教北蠻退后了三百里,從此不敢度陰山。 除此之外,對內也是清明法度,知賢善用。解決了長久以來官商勾結,投機倒把,災荒之年哄抬物價的問題。建了常平倉,儲糧存黍以應對災荒之年。重修了瑤河堤壩,使得五十年間,瑤河水患不再對中下游平原構成嚴重威脅。正了官場風氣,減少了買官賣官的行為…… 盡管市井之間“妖孽現世,國之將亡”的謠言不絕于耳,但百姓確實過了五十年無外患無內憂的太平日子。直到武孝帝死,文孝帝即位,北蠻聞悉重新殺了回來,在邊境持續突破了三年之后,一舉南下攻破了國都。 “朕的一生心系天下,鞠躬盡瘁,但娶了一個自己愛的人,卻飽受苛責與非議?!蔽湫⒌畚罩脐详诺氖?,停止了摩挲,只是這么握著,松垮垮地握著,“朕不負天下人,而是天下人負朕?!?/br> 那雙曾經抓著他的肩膀、將他按在床上的手,那雙曾經擁他入懷緊緊抱著他、鉗制得他動彈不得的手,如今如枯萎的藤條的一般,是干瘦而憔悴的。那么蒼老,那么無力。 世間的蒼涼莫過于美人白頭,英雄遲暮。 武孝帝的聲音漸漸微弱,“云兒,你湊近些,朕要問你……” 云晗昱彎腰貼著他的臉頰,聽他吃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愛……我嗎?” 這四個字擊在云晗昱的心頭,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因為他不知道答案。他恨也恨了,怨了怨了,但還會眷戀,會安心,會依賴……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了,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明所以的感情,強迫自己按壓下內心的震動,然后搖了搖頭。 男人憋出了一個苦笑,神情很是凄涼與落寞,又慢慢地吐了幾個字,“那你……恨我……嗎?” 恨……當然恨,殺我云家半數人的仇恨刻骨銘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可是…… 他在即將反悔的前夕,強迫自己點了點頭。 男人突然又笑了,是一種釋然,是一種無奈,是一生求而不得的遺憾,是一生悔不當初的痛苦,“朕一生……都從未……得到你……” 云晗昱覺得臉頰被蹭濕了,男人一生剛毅且固執,但此刻順著眼角留下的,那濕漉漉的兩行淚痕,卻昭示著這個戎馬一生的男人的脆弱與無奈。他用近乎哀鳴和放棄的語氣,說出了最后的一句話。 “恨……也好,恨我……就不會……忘了我……” 武孝帝溘然長逝。蒼鷹終墜地,英雄終將息。 老太監嘶啞的聲音響起,“先帝,駕崩?!?/br> 云晗昱忍了很久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 那份說不清道不明,難以啟齒的感情,到了這一世中,就變成了那種不寒而栗的身體反應。只有在當他面對陳博涉的時候,這種感覺才會格外敏感起來,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陳博涉會是武孝帝的轉世。 但在兩年間的相處之中,云霽又漸漸地不敢確定了。 陳博涉的性子更為耿直,也更為體貼。他攥了攥那塊沾濕了的帕子。 從今日的一番談話看來,陳博涉頗有見解,也頗有頭腦,治軍嚴明,禮賢下士,賞罰有度。雖然總是遷就他有些失了公允,但平日里還是公私分明,下屬們也頗為稱贊。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會是當年的武孝帝嗎? 如果不是的話……云霽為自己幾次三番的唐突而自責了起來。 他想逃避,想躲閃,想偽裝,想將上一世愛恨情仇加諸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但這個年輕人不是當年的那個男人,就算是,也什么都不記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陳博涉只是個年輕將軍而已。他只存在于這一世,只存在于當下的時刻,只是這個人,而不是其他人的轉世或者替身。 這么想著的時候,云霽便有些釋然了。他用那塊濕了的帕子擦了擦臉,水順著臉頰流到了脖子,最后浸透了衣襟。 陳博涉不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啊…… 那個囚禁了他一生的男人,已經死了啊。rou體和靈魂都不復存在了,灰飛煙滅了,變成了一培土,一縷風,變成了天上的星星,閃爍又寂滅了。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不在了……只有他還活著著,背負著前世的記憶與罪惡活著,背負著他們云家半族冤死的人命活著,背負著對那個男人從未說出口的話而活著,背負著那段畸形的、苛求的、束縛著的、不正常的感情而活著。 在這個世上,兀自被時光遺忘了的,只有他一個人。 —— 將軍的屋子起了大火,還是跟季先生談話的時候火燃起來的,這件事還真是有意思。 劉仁和孫易交頭接耳。 “將軍說是他不小心,但實際上是包庇季云的罪責吧?!眲⑷食诎l言的云霽瞟了一眼,低聲對孫易說。 “怕是起了爭執,意見不合吧?!睂O易猜測,“聽說昨天是將軍叫季云去府上議事,說著說著便打翻了燭臺,還燒了將軍的屋子?!?/br> “所以季云現在請纓打頭陣,是要戴罪立功嗎?”劉仁朝云霽的方向努了努嘴。 “怕是暗中與樺國勾結,割讓點領土吧?!睂O易嘲諷道。 另一邊,云霽向公子文懷請求調一支輕騎隨他從隴中入樺國,以勘察地形。 “我反對!”老將廉生首先出聲,“若這次讓他先去,指不定會和對方達成什么不干不凈的協議,我堅決反對讓季云單獨出使!芮深和邊興陪同也不行!” “但此次路途遙遠,恐有變化,隨行人員宜簡而精?!痹旗V道:“不妨老將軍指示個人,我隨他一同出使可好?” “那也不行!”老將軍氣得胡子翹,“我信不過你!你這個身奉二主的賊子!” “廉將軍!”邊興急忙喝止他,“你這話可說得太難聽了!” 陳博涉也出言阻止,“老將軍,不可如此無理?!?/br> “你們這些個謀士……”廉生瞪眼看了一圈,搖頭嘆氣,“毫無忠貞可言,只會搬弄是非?!?/br> 朝堂上的議論頓時變成了文武之爭,正中坐著的公子文懷哪見過這個架勢,被兩方激烈的爭吵嚇得不敢吱聲,只能無助地看著陳博涉。 “都別吵了!”陳博涉吼了一聲。他還是很能服眾的,一聲令下之后,廉生和邊興的嗆話總算做了一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