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第26章 嫉妒 回到屋子里的時候,云霽有些木然。想到這次戰亂全部是己之責任,便覺得自己的手上,仿佛也沾滿了鮮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他用清水反復洗著,覺得那些血就像從指尖滲出來了一般,汩汩地流淌著,將整盆水都染紅了。再一晃眼,“哐當”一聲,他抬手將銅盆打落在地,然后頹然地靠在門框上。覺得雙腿都在顫抖著,站不住了,只能無力地滑著門框,緩緩癱坐在地上。 幼時那一群官兵闖進來,將他的父母綁到院子里,然后在屋子里面翻箱倒柜,掠奪一切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轉眼間,自己就變成了助紂為虐的jian詐謀士。合縱連橫之策,彈指一揮間,將千萬條的人命就這么葬送了。 當初還跟母親說要做個良臣,為天下蒼生,結果現在竟成了一個挑起戰亂的劊子手。 這番選擇,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 “請問季先生是住在這里嗎?” 聽見門外似有人聲,云霽勉強扶著門框站起來。他既然裝作成竹在胸,就不能讓他人看見一副頹然的樣子。 “殷將軍這邊請?!遍T童請殷辰進來,云霽回過神來,走到院中迎接。 “季先生!”殷辰見云霽走出門來便急忙走上前去。他是個年輕的后生,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高大,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笑起來的時候一口小白牙,還有兩個梨渦,使得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小一些。 他大步走到云霽跟前行了個禮,“方才的一番對話,多有得罪。事后我才聽芮深和邊興說了,季先生事前做的那么多的事,明明是有功之人,卻被我們……唉,真是非常抱歉,慚愧萬分?!?/br> 云霽淡然地笑笑,謾罵和詆毀他上輩子已經聽得夠多的了,早已經沒什么感覺了,“殷將軍不要放在心上,季某只是聽從陳將軍的指示而已?!?/br> “我也聽說了,若不是有季先生事前做了那么多的打算,恐怕很難這么一路順利,長驅直入?!币蟪綕M臉愧疚,準備再說些道歉的話,但見云霽不愿聽,便只好打住了話頭,隨著他進屋去坐坐。 臨時的住所,沒有桌椅,只有軟榻。云霽令人沏了壺茶放在軟榻的小茶案上,茶香裊裊,蟬鳴聲聲。 “殷將軍可否給在下說說這一路的戰況?”云霽這次沒能親自上戰場,終覺得有些遺憾。 于是殷辰將這一路如何渡渭水,取虎牢關,急行軍三十里,攻入琛州城的事娓娓道來。他將那些慘烈的狀況都輕描淡寫,但云霽聽著,卻仿佛耳邊有戰鼓擂擂,旌旗獵獵。 遍地狼煙之中,無數男兒的身影,沖上去又倒下,層層疊疊,交替不止。 那天下一統的太平盛世之下,是青山埋忠骨,是馬革裹尸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季先生?”殷辰見他沉默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小聲呼喚了一下。 云霽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強裝了一絲笑意,“茶冷了,我讓人再沏一壺?!?/br> 他未曾征戰沙場,只是曾經見過被軍隊鐵蹄蹂躪過的村莊。 那一棟棟焦黑的房屋被燒得只剩骨架立在瑟瑟秋風之中,像一只無力的手,兀自伸向天空。 那些已經冰冷的尸體直挺挺地淌在地上,血液合著黑泥和焦黑流了滿地。但不管流多少血,那土地依然是黑的,只有按上去的時候,會沾了一滿手的血。 那些匍匐在尸體旁邊哭泣的人們,是哀傷的,是無力的,也是木然的。那一雙雙失去了希望的眼睛,空洞地睜著,看著??粗鴦倮咦哌M城中,看著城頭變化大王旗。 —— 殷辰覺得眼前這人有種如水的氣質,明明是男人,容貌也普通,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優雅得很,完全不似他們這些出身行伍的粗糙漢子。而時不時流露出來的眼神,也是他們這些人所不具備的哀傷與動容,還有一絲……決絕? 他定定地看著季先生伸來倒茶的手。如白玉一般,白皙,纖細而修長的手,緩緩拎起茶壺,沏滿了白瓷的茶杯。 他本來不渴,但看著那雙手不緊不慢地端茶,沏茶,放下,再把茶盞遞過來的時候,不知為何就渴了,抓起那杯茶一飲而盡。 “小心燙!”云霽喊出聲來。 殷辰全部灌了一滿口才發現燙得根本咽不下去,全部噴了出來。 可憐云霽坐在他對面,被噴了滿臉的茶水,連頭發絲兒上都是成串的水珠滾落了下來。 “啊啊,季先生!”殷辰急忙起身想用袖子幫云霽擦臉,云霽捂著臉往后縮了一下,絕對不能讓人碰著他的臉,結果隔在兩人中間的小茶案也被俯身過來的殷辰撞翻了。 茶壺、茶盞全部被撞倒,茶水灑了一軟榻。云霽退得及時倒沒有被燙到,只是褲子被弄濕了,但加上之前被噴得滿臉水,前襟也是濕的,頭發也是濕的。真是無辜受害,狼狽不堪又哭笑不得。 “季……季先生!”殷辰已經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扶正茶案,拎著茶壺,看著季先生的臉色。 “有話改日再說,季某要先清理一下?!痹旗V下了逐客令,閃身往里間走。 殷辰想跟上,但里間的門在他面前戛然關閉,看來季先生是生氣了。 —— 云霽真是有些生氣了,但氣著氣著又有些好笑,年輕人毛毛躁躁,也不知道在緊張些什么。 他用芊子挑了面具細細擦拭,將面具全部打理好了才記得要去將自己洗一下。頭發上和脖子上都是殷辰那個混小子噴的茶水,不清理一下的話始終有些不舒服。 云霽準備打水洗洗臉,再擦擦頭發,但門外又是一嗓子,“陳將軍來了?!?/br> 殷辰剛離開,陳博涉就來了,云霽真是無奈了,這兩人就跟串通好了要拆臺一樣。 陳博涉這次學乖了,走到里間門口知道敲個門,“季先生,聽殷辰說你在里面?!?/br> 照陳博涉的性子,若不說個話搪塞一下的話,肯定就闖進來了。 云霽急中生智,“請將軍幫我打盆水來吧,剛才打翻了茶水,潑了一身,想清理一下?!?/br> “要……要……洗澡嗎?”陳博涉想到了那個月夜,不由得喉頭有些發緊。 “要不還是不勞將軍動手了,季某一會兒就出來?!痹旗V道。 “不……不用……”陳博涉想著季先生在里面可能是脫了衣服,頓時便有些焦躁了,趕緊轉移注意力,跑去井邊打水。 伺候云霽的小廝看著堂堂大將軍一邊傻樂,一邊出來打水,簡直驚呆了。想獻個殷勤說不勞您動手,但大將軍就跟完全沒聽見似的,將井口打水的轱轆,拽得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 打上了水之后,又樂呵呵地挑去了里間。 這季先生面子可太大了,把陳將軍使喚得……跟條狗似的。小廝轉了轉腦袋,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個形容詞,哎呀,真是太不敬了。 “先生,我打水來了?!?/br> 屋子里沒有動靜。 “先生,那我就……進去了?”陳博涉躡手躡腳地放下挑子,推開門。 除了幼年時調皮搗蛋,欺負過堂妹之外,陳博涉還沒對誰起了這樣逗弄的心思,但不知為什么,見了季先生一本正經的樣子的時候,他總想看看他那個沉穩樣子之外的表情。 他鬼鬼祟祟地將門戳了一條小縫,見沒人應,也沒人呵斥。又壯起膽子將門推開了一點,還是沒人答應。 難道季先生正在換衣服?陳博涉想到季先生白皙的頸子,單薄的胸膛和纖細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粗衣布服包裹之下的身子是怎樣的一個光景。一定也是如他的手腳一般漂亮。 “季先生……”陳博涉悄悄探頭進去,屋子里卻沒人。 “請陳將軍把水放到屋子里面便好?!奔鞠壬穆曇魪年惒┥娴纳砗髠鱽?。 陳博涉那些小動作和小心思全部被云霽看在眼里,又想笑又無奈。 怎么這一世的武孝帝,竟這般孩子氣? 不過……武孝帝的真實性子到底是怎樣,云晗昱是不大懂的。 那個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男人,在他面前也是絕對強悍的,說一不二的存在。那如鷹般的眼睛仿佛能將他一眼看透,而遒勁有力的手臂總能把他箍得動彈不得。 除此之外呢?云霽想起來與男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那時他迷路了,而男人沒穿龍袍,也沒帶侍衛,就這么在御書房里隨意溜達,結果與他碰了個正著。 那時的男人還年輕,二十多歲的年紀。不似后來那般沉默寡言,倒是有些風流的姿態,也有些孩子氣的舉止。 可是跟眼下的這個人是一樣的嗎? 陳博涉轉身見云霽站在他身后,將他的猥瑣姿態全部看在眼底,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他將水放到房中之后,出來的時候還撓撓頭,鬧了個紅臉,結結巴巴地說,“那個……臨東公和香國公明天就到了,我……我是想讓先生陪……陪我同列席?!?/br> 云霽戴著面具,換了一身白袍,還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我就不陪同了,反正將軍也明白我的意思,我們要西北部的土地,好對樺國形成圍攻之態勢?!?/br> “哦……”陳博涉悶悶不樂的答應,只得公事公辦,體恤下臣,“那季先生好好休息,我這就告辭了?!?/br> “將軍走好,不送?!痹旗V與他擦肩而過,準備進入里間,把門關起來,但誰知交錯的瞬間,竟被陳博涉拉住了手腕子。 “為什么……殷辰能隨時來找你?”陳博涉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第27章 克制 “將軍請自重!”云霽急忙想抽回手,卻被那只手牢牢地鉗住,連掙扎都使不上力氣。 “為什么……季先生要我不要擅闖,為何轉眼就讓殷辰進來了?”陳博涉滿口質詢,一點兒道理都不講。殷辰明明也是報上名字敲門進來的,怎么就變成擅闖了? “你放開我!”云霽又換了一個方向想掙脫,卻迎上了男人有些慍怒的眼神。那眸子里是怒氣,憤懣,還帶著一絲委屈?一雙如鷹般的眸子頓時仿佛染上了水色,弄得云霽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 但下一秒,陳博涉抓起他的手腕,將他摜到了墻壁上。離得如此之近,即使云霽戴著面具,都似乎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吐息,就這么噴在他的臉上,如他的眸子一般是迫切而狂妄的。 云霽被男人的氣勢震得有些發抖,而身體的反應比內心的震動更直接。 被男人抵上墻壁的時候,他的腿有些發軟,頓時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前世的記憶,就這么排山倒海地涌了過來。 —— 云晗昱在男人懷里哭到了半夜,男人一直抱著,他撫著他的背,沉默不語。 哭到淚也干了,頭疼腦熱,全身止不住地發抖,他才感覺到有人抱著他。男人的手臂強壯有力,將他箍在懷里,男人的胸膛結實而溫暖,與他的后背緊緊相貼。 云晗昱有一瞬間的恍惚,但隨即又想到那個那個男人所做的一切,心如刀絞。 那個折磨他的人,一躍而成了保護神,這么抱著他,安慰他……將溫度和力量,以及心臟跳動的聲音,順著皮膚傳過來…… “你放開我?!痹脐详庞昧觊_男人緊摟著他的手臂。 男人先是完全不松手,但在感覺到云晗昱的冰涼與顫抖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松開了。 “你走?!痹脐详趴s在床角,蜷成一團。 男人伸手想拉一下他,手伸到了半空中,又放下,一直看著他。 “你走??!”出聲的時候,才發現嗓子完全哭啞了,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只有氣息在徒勞地震動著聲帶。 男人起身,在床邊站定了一會兒,轉身走出門去。 云晗昱從膝間抬起頭來,看著消失在了門外,聽著門“哐當”一聲關上。 那個男人居然真的走了。 走了……走了也好。走了,就清靜了。 云晗昱只覺得冷,從內到外,從腳底到牙齒,都是冷的。除了冷之外,還有麻木,還有鈍痛,還有耳鳴,亦或是混在耳鳴之中,那一聲聲的慘叫。